李贽出身于航海世家,通一些外语。用黄仁宇先生《万历十五年》中的评价说,他的六世祖林驽,是福建泉州的巨商,以贸易来往于波斯湾。曾娶色目女,可能是印度欧罗巴种的女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的家族中一直颇有国际色彩。但李贽从小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下长大。这位“自相冲突的哲学家”,也是戏曲评论家,曾经批评过不少明传奇。
影响最大的要数在《杂说》一文中对几部传奇的评价:“《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所谓“画工”,是指作品只注重结构是否严密,是否合乎声律,文章能否表达封建伦理道德思想。“化工”则是指文学作品注重抒发作者的真实情感,追求浑然天成的艺术内涵。
他说:“吾尝揽《琵琶》而弹之矣:一弹而叹,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此其故何耶?岂其似真非真,所以人人之心者不深耶?……《西厢》、《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这番话说得很形象。看《琵琶》犹如弹琵琶,怎么也不见深意。因为这部传奇一味宣扬封建礼教,不惜将人束缚、禁锢。《西厢》、《拜月》就不同了。它们刻划了生活的真实,体现了作者的真实情感,很能令人产生共鸣。尽管《琵琶记》曾是明太祖朱元璋钦点的佳作,李贽却毫不卖账。他主张真心、真情、真实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肯定人性、人欲的合理性,反对封建道学家所提倡的“道理”,“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童心既障,真情变成了假意,人也成了无所不假的“假人”。
史料表明,对汤显祖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主要有三个人:罗汝芳、达观和李贽。耐人寻味的是,汤显祖与李贽始终缘吝一面,甚至不见有来往书信,只是神交。万历三十年(1602)三月十五日,一意孤行的李贽在监狱里吩咐侍者为他剃头时,趁机夺刀自割咽喉。当时血流满地,却尚未断气。侍者问他“痛否?”李贽以指蘸血写道:“不痛。”侍者又问:“您为什么要自杀呢?”李贽又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两天后李贽血尽气绝,在狱中与世长辞。汤显祖得知李贽在京舍身的消息,悲愤难忍,随即写下《叹卓老》一诗:“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知教笑舞临刀仗,烂醉诸天雨杂花。”他痛恨“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极其推崇李贽,主动接受其个性解放的思想。李贽继承并发展了王艮“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命题。他主张在婚姻上男女平等,赞扬女性婚姻自主,夫丧再嫁。他肯定《红拂记》的侠女私奔,是“千古来第一个嫁法”,热情赞扬卓文君“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做主和司马相如的结合,是“归凤求凰”。汤显祖则在创作实践中,将自己所推崇的“至情”化到极致。他倡导真情,践行真情,将以《牡丹亭》为代表的作品,带入了艺术的化境之中。
由李贽的故事引申出的问题是:作为人类非遗的“化工”之作,会不会因种种原因变成“画工”,乃至变成拙劣的“匠工”?
如何传承遗产,是昆曲界说不完的课题。一个完全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的事实,是传统剧目与艺术程式的大量流失。记得那一次去苏州昆剧传习所拜访九旬长者顾笃璜先生,在窗边品茗,听他谈昆曲艺术。话题从《牡丹亭》引起。他说,“惊梦”一则,杜丽娘恰在梦境中,她的表演应该是静止的。和丫环春香去后花园游春,触景伤情,游倦之后,回房休息,开始做梦。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在花园中相会,如诗如画,亦真亦幻。现在不少演员演得很活跃,就不是梦了。静止在舞台上怎么出彩?他一瞪眼睛,抬高了嗓音:“这是昆曲!连这样的表演都不会,还有什么资格当昆曲演员呢?”他又说,杜丽娘梦醒后又去寻梦。演员上台时,身上应有一件红帔。因为上场时间来不及,红帔被省略了。脸上的化妆却很浓。这等于说,杜丽娘下了床,没有洗脸,穿着内衣内裤直接进后花园。
谈起《长生殿》中的唐明皇,他逗趣说,现在昆曲舞台上有甲、乙、丙三种。一种是戆大唐明皇。戆大,在吴语中含有傻大个的意思。把唐明皇演得傻、愣、鲁莽,显然很不合适。一种是阿飞唐明皇。阿飞,犹如登徒子,举动轻狂,行为轻薄,在舞台上满场飞,当然也不是唐明皇。还有一种是郭建光唐明皇。有些演员没有彻底摆脱样板戏的痕迹,把唐明皇演得高大上,活像一个抗日英雄,也是不准确的。唐明皇应该怎么演?他说,必须把握这样四条:第一他是皇帝,必须有帝王气概;第二他是风流才子,颇具艺术家气质;第三他已经有一定年龄,不再是青春年华;第四,他与杨玉环之间确实有可歌可泣的爱情。有了这四条,才是真正的唐明皇。
江苏昆剧院研究员丁修询先生,在他的《昆曲表演学》中讲了一个斟酒忌讳的故事。传字辈艺术家周传瑛的儿子周世琮,有一次招待郑传鉴老师。他坐在左首,翻手向右,给老师斟酒。却被老师用手中的折扇当头一击:“你父亲没教过你吗?”原来,历史上曾有喝“断头酒”时,犯人行凶伤及倒酒狱卒的事件。右手翻手斟酒,正是“断头酒”的特殊规定。民间将翻手斟酒视为忌讳。然而,不仅周世琮对此并不知晓,很多昆曲演员都不知晓,甚至连他们的老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昆曲历史生态——内敛的社会心理和人文观念、厅堂红氍毹上的昆曲天地,是16世纪至18世纪中国社会的产物。这正是“非遗”的核心所在。举手投足之类,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却关乎昆曲传统艺术的生死存亡。“非遗”诸如此类的流失,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着,然而有多少人会感到切肤之痛?
表演艺术的精彩,是最难捕捉最难保存的,对于古老的昆曲尤其如此。伴随传统剧目流失的,是表演艺术的流失。其中的原因极其错综复杂。除了作为生命无法不遵循的自然规律,还涉及政治导向、经济浪潮、社会风尚、艺术格调等方面。演员自身的文化修养,也是不可忽视的环节。隐性流失的缘由,恰恰在于此。
比起老一辈艺人终日为生活所迫,四处奔波,如今昆曲演员衣食无忧,待遇无疑好多了。与其它剧种相比,昆剧团的地位也高出一层。剧院、剧团每排演一个新戏,总会得到政府财政的补助。国内外商业演出、节庆活动演出、旅游点演出也都是经济来源。然而,一年演出数百场,究竟感染了多少观众?究竟有几场可以称为精品?在旅游点的演出数量占据不小份额,但是浮光掠影的观众有谁能坐稳一刻钟?老一辈艺人尚且“一招鲜,吃遍天”,性命与之,灯灯相传,如今一些年轻演员却拿着金饭碗讨饭吃,任随绝技流失,不仅造就“画工”,且容忍“匠工”,令人情何以堪?
昆曲之所以成为人类共有的非物质遗产,无论从整体看,还是从剧目看,都因为她是精品、雅品,是化工、神工之作。这,无疑给今天的传承带来了极大的挑战。进入艺术化境,说时容易做时难,需要一批摒弃功利心的有识之士,以殉道者的精神,苦行僧般的执着,义无反顾、长期不懈地作出奉献。否则,又谈何传承“非遗”?
每年5月18日,是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非遗”的纪念日。然而,在热热闹闹的纪念以后,一切早已归于宁寂。紧随姹紫嫣红开遍的,只是草藉花眠。在未来的日子里,该如何将批判精神与文化价值完美地传承?艺术之事,寸心千古。从李贽到汤显祖,他们的苦心孤诣,我们该如何去体察?我们到底还要走多么漫长的路,才能攀上汤显祖们筑就的艺术峰巅?
一连串的问题,从昨天到今天,始终摆在我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