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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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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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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在审听——昆曲美学批评二题

贯珠之妙

当年,唐明皇曾经让宫廷名伶黄幡绰作《拍板谱》,以广为传播。不料黄幡绰呈献的却是一幅画,且只画了两只耳朵。唐明皇殊为不解,问其缘故。黄幡绰恭敬地回答:“道在审听,无庸谱也。”他认为,拍曲的要旨是审听,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谱子。听到这个故事的人恍悟,这才是真正懂得节拍的。

绰板,也称拍板、檀板。用坚木数片,以细绳串联,用以击拍音乐的节奏。称为绰板,因为它是黄番绰的原创。然而,深谙节拍之道的黄幡绰,却说“道在审听”,这让音乐家唐明皇有点儿无奈。

跟京剧截然不同,昆曲舞台是从不倡导流派,从不张扬个人风格的。前人已演得尽善尽美,他们是怎么唱,后人也如此唱,这才叫传承。昆曲名家曾授有“传腔递板”之法:数人暗中围坐,将合律歌词每人唱一字,轮替按拍,务必使歌声如出一口,板拍如出一手。这样传习的方法,犹如古人所说,“累累如贯珠之妙也”。

明清传奇剧本的首出,往往是“家门大意”、“副末开场”。副末一上台,自报家门,已经把底牌全都摊了出来。清代金坛籍状元于振,在朝廷做过不小的官,却也喜爱昆曲,曾经为传奇《扬州鹤》作序。其《清涟文抄》曰:“南曲传奇情事之发端,为全本之纲领。家门惯用长调,词子苟非结构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倘规模未定,宁姑阙首篇以俟终场补入可也。”

他说,家门先有上场小令,把本传奇中的立言大义包括成文,与后家门一词相为表里。前面是暗提,后面是明说。使观者眼底心头已得全本之大概。这,才是当行作家。

西方戏剧体系追求的是悬念,是情节的层层环扣,步步推进。编剧和导演主宰着舞台,观众们始终是被蒙在鼓里的。而昆曲与之完全不同,在正式演出之前,就将剧情与角色兜底向观众作交代。自报家门的程式——“说破”,意味着观众至上是其根本的出发点,也体现了剧目的自信。对于那些把传奇本子放在膝盖上,摇头晃脑击节赞赏的观众,角色的演技往往比戏曲情节重要。

汉字里的赚,从贝,兼声,与财富有关。意指买卖得盈利,其反义词是赔。然而在昆曲中,赚是指曲子与曲子的转接过渡之处,跟钱没有半毛钱关系。打个比方,在游览山水时,一境已过去,一境还未来,其路欲穷,不得不别开生面。曲家就称之为“不是路”。

曲牌与曲牌联套,是昆曲音乐的一个主要特性。凡是前套已终,情事转变而下,必须移宫换调,以进入后套。这时候就要通过赚了。赚,为不是路的路。吴语中的“套路”一词,本义当指此,跟那些精心预设的诈骗伎俩完全不是一回事。

孕育于厅堂红氍毹的昆曲,演员与观众面对面,距离非常近,历来重唱。水磨腔,纡徐委婉,一唱三叹,恰如木贼草蘸了清水,在平整而精美的木器表面细细打磨,绝无一点硌楞之声。唱功不好者,就被批挞为“犯调”。这是音之变,也是调之厄。

犯调,也有各种不同的名目。不出本宫调称“正犯”,借别宫调称“侧犯”,合数宫调而翻复成文称“花犯”,将所犯诸曲分前后段或分作段落,各具起结,称“串犯”。总之,千万记得任何一句唱词,要随字吟讴,按笛凑腔,平仄四声阴阳清浊都必须辨别得一清二楚。炼字之工、琢字之切、用腔之巧,无以复加。拍曲时,尤其忌讳前急后缓、双头二尾、高低不协、大小不均。短调不能趋跄,长调不分段落,以免唱者棘口,听者逆耳。而所有的忌讳,都是因为不审音调造成的。

费尽心血打造的枷锁,往自己脖子里套,还唯恐舞姿不够完美。昆曲演唱的至严至苛可见一斑,因而淬炼了艺术的极致。今天依赖声光电补拙的舞台,已难有这么多的讲究。能否传承?无以作答。

珠玉散落一地

服妖,意指追求奇装异服的人,古已有之。站在不同的角度,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正统者以为是亡国之兆,革新者以为是潮流之征。其实不过是城市繁荣之际商业社会特质的一种显现。耐人寻味的是,服妖现象跟昆曲的繁盛密不可分。

张翰《松窗梦语·商贾纪》,揭示了苏州成为明代时尚之都的原因。他说:“至于民间风俗,大都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自昔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人情皆观赴焉。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吴服,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而吴益工于器。是吴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观赴于吴者,又安能挽而之俭也。盖人情自俭而趋于奢也易,自奢而返之俭也难。”

显然,由于资本主义萌芽在苏州出现较早,手工业特别发达,加之鱼米之乡生活富庶,人们所制作的时髦服饰一向重视华美、新奇,足以给包括京城在内的全国各地带去影响。

还有一层意思,张翰没有说。这里是昆曲发源地,随着职业戏班的迅速形成,昆曲雅韵在大江南北流布的过程中,舞台上的无数歌姬优伶,同时也成了推动时装潮流的模特儿。清人尤震的诗句曰:“索得姑苏钱,便买姑苏女。多少北京人,乱学姑苏语”。这表明,当时的北京人也纷纷学讲吴侬软语,演唱昆曲成为一种社会时尚。服饰也同样如此。明末清初史学家谈迁在《枣林杂俎》中说:“余观今世妇女装饰,几视娼妓为转移。”于慎行《榖山笔尘》记载:“吾观近日都城……衣服器用不尚髹添,多仿吴下之风,以素雅相好。”清人笔记和市井小说中描写了百褶裙、月华裙、百柱帽,这些时髦服饰的源头无不出自苏州。

萌发于苏州的昆曲服饰,植根于明代常服,却并不拘泥于此。假如受传统服饰的束缚,必然会失去生命的活力。它在传统礼仪与江南文人思想融合的基础上,遵循舞台表演原则,创造出一种极致的无可替代的美。无论是款式的多样、色彩的丰富,还是图案的繁杂,都努力契合特定的人物身份,特别是款式,不仅有角色扮演功能,还有重要的审美功能。随着昆曲戏目的普及,其服饰也就迅速为人们所接受,所推崇。

比如出身于苏州的董小宛,因为家道中落,生活贫困,无奈沦落青楼,名隶南京教坊司乐籍,与柳如是、陈圆圆、李香君等人同为“秦淮八艳”。在冒襄等人的记载中,她所穿着的服饰,“士女皆效之”。假如在今天,即是吸粉无数的网红。常识告诉我们,娼妓、歌姬其实并不是一回事,但董小宛即是名姬,又是服妖,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明代太仓人陆容的《菽园杂记》记载,有一种舶来品马尾裙,在成化至弘治年间十分流行,据说是从朝鲜国传入的。一开始,穿马尾裙的只有歌姬和富商、贵公子,后来连武臣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于是无贵无贱,服者日盛,到成化末年,甚至连朝廷官员都穿上了马尾裙。外来文化对于明代服饰制度也形成了挑战,乃至弘治年间,皇帝不得不诏令禁止。

明代南京人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记载了士大夫们戴的日新月异的方巾,有汉巾、晋巾、唐巾、诸葛巾、纯阳巾、东坡巾、阳明巾、九华巾、玉台巾、逍遥巾、纱帽巾、华阳巾、四开巾、勇巾……林林总总。不少方巾形制,在传统戏曲中往往能见到,成了“非遗”的一个组成部分。事实上,当初也是有赖于昆曲伶人的推广。

有趣的是,服妖并不全都争妍斗丽,有时候恰恰相反,而是以“寒乞”为时尚。清光绪中叶,京城的贵胄子弟居然“皆好作乞丐装”。有一少年,“面黧黑,袒裼赤足,仅着一犊鼻裤,长不及膝,秽黑破碎,几不能蔽其私。脚蹑草履,破旧亦如之”。他的侍从,却有“戴三品冠者”。洗了一把脸,才发现他肤色“白如冠玉”,原来这个人是某王府的贝勒。一味标新立异的他,把日常生活也当成了演戏。

看来,对于昆曲艺术审美的批评,我们难以前卫。还是要保持“非遗”的视角,捡拾起散落一地的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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