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传奇的语言体系,充满了精良的辞藻与形式的美感。尽管难以像白话文那样,直接倾诉婉转曲折的心理和精微复杂的感觉,却在含蓄中给人雅正的体味。
《玉簪记·琴挑》是典型的一例。
潘必正和陈妙常,一个是飘逸雅致的年轻书生,一个是聪慧娴静的美貌女尼,正值青春盛期。月夜,潘必正循琴声而来。他深谙琴艺,所以有“谁家夜月琴三弄”的自问。当他明白陈妙常演奏的是南宋浙派名琴师的作品,顿时流露出敬重和钦慕的心绪。为了不打断琴声,他伸手挑帘,挨身进入云房,脚步轻轻地走到陈妙常的背后。这一连串的动作,融汇于优雅的琴声中,没有任何轻薄浮浪。甚至,连偷眼察看陈妙常相貌的举动,也会显得过于粗俗。
清风飘拂中,两个怀春的年轻人终于开始了交谈。陈姑很想欣赏潘郎的琴艺,说要想他“请教一曲”,随即起身离开琴桌,给他让座。潘郎喜出望外,走向琴桌。两人在一个狭窄的空间调场,相向而过时,飘逸的水袖悄悄挨了一下——仅仅是水袖裾边意外的一飘,两颗极其敏感的心却都感觉到了,颇为不安,不由分别走向两侧,各打背躬,以表达歉意(演员在舞台上如果有故意碰撞陈姑的轻狂,就失去格调了)。其实观众早已看出,此刻他们的内心世界极其复杂。陈妙常不免担忧,在自己的房里,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妥?庵主知晓了,会产生怎样的不悦?潘必正则一边为有机会献艺而高兴,一边思忖该弹奏哪首乐曲,才能不失时机地传递心声。尼姑庵的夜晚框定了特殊氛围,这里有宗教戒律的心里震慑,有潘郎的姑母(即庵主)的权威干涉,也有自幼就接受的传统道德观念的约束。而神奇的琴声所蕴含的魅力,令他们互相吸引,互相倾羡,情与欲不可避免地在脉管里贲张、涌动。但,一切都控制在谨慎有礼的范围内,放而不纵,情而不色。
琴挑一折,道具是琴,重点在撩动,却并不等于“情挑”乃至“挑情”,自然也不是琴弹或者琴谈。用现代人的目光看,他们两个人也许太过拘谨了。放开一点,可能更吸引人。但是古典艺术的本质精神正在于此。假如丢弃这一点,也就丢弃了昆曲遗产的人文价值。
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曾透彻地指出,明代“房中术”和色情小说的泛滥,这其实是一种与当时社会形态高度吻合的世俗道德。嘉靖、万历年间涌现出的一股向往自由、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潮,促使小说与传奇无不显现对情欲的肯定。于是,一批典型的性文学作品,包括《如意君传》、《痴婆子传》、《素娥篇》、《弁而钗》、《肉蒲团》、《金瓶梅》、《姑妄言》等应运而生。
昆曲恰恰在这个时候勃兴。
江南的文人雅士因为生活富裕,而漫生闲情逸致,专注于物欲享受
的提升,追求审美的精致化。他们浸润在柔靡的艺术境界中,经由伶工与演员的实践,从感官享受渐渐转向精神提升。也许正是如此,雅正成为昆曲的重要标识。随着“男女大防”之类的理学禁锢的冲决,昆曲传奇中的绮情丽语比比皆是,不可否认也出现了某些性描写。然而在舞台上,一概赋予含蓄、离形、优美的身段手面,在虚拟中给人艺术享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戏曲家把控得极有分寸。
比如《牡丹亭·惊梦》一折,柳梦梅见到“如花美眷”的杜丽娘,携手而上,忍不住表达了这样的内心冲动:“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和你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可是,他即便与杜丽娘相拥,一双手却是绝不伸出长长的衣袖的。发乎情,止乎礼,既有意趣神色,却又不失自然雅正。
《长生殿》里的那一出“窥浴”,假如带着有色眼镜去看,无疑是一个情色段子。老旦与贴旦从门缝间偷看杨贵妃洗浴,于是她们有了描绘完美裸体的唱段:
【水红花】(合)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浣溪纱】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望吾乡】(老旦)明霞骨,沁雪肌。【大胜乐】(贴)一痕酥透双蓓蕾,(老旦)半点春藏小麝脐。【傍妆台】(贴)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永新姐,你看万岁爷呵,【解三酲】凝睛睇,【八声甘州】恁孜孜含笑,浑似呆痴。【一封书】(合)休说俺偷眼宫娥魂欲化,则他个见惯的君王也不自持。【皂罗袍】(老旦)恨不把春泉翻竭,(贴)恨不把玉山洗颓,(老旦)不住的香肩呜嘬,(贴)不住的纤腰抱围……
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舞台虚拟。老旦和贴旦从门缝里看见的,并非色情画面,而是杨贵妃倾国倾城的天生丽质,是“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的诗意和美感。她们形象而自然的描述,会给观众带来出自内心的羡慕与赞美,却没有任何猥琐感和腌臜感(这不由令我们联想起对于海水浪花中诞生的维纳斯的欣赏)。待等副净和丑角发觉她们的偷窥举动,唐明皇已将扶着出浴的杨贵妃,乘上如意小车,去往华清宫了。
男欢女爱自是人之常情,言语举止却必须建筑在才情礼教之上,这是昆曲艺术表演的伦理基础,分寸所在。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用在这里也是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