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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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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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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风流自赏

昆曲创始人梁辰鱼,出生于庚辰龙年(1520),字伯龙。古人历来有鱼龙互变的说法,所以取名辰鱼。他的诞辰五百周年,恰逢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非遗”二十周年,纪念活动此起彼伏。

梁辰鱼是一个美男子,一个无所不精的玩家,拥有很多“梁粉”。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如此描绘:“梁伯龙风流自赏,修髯美姿容,身长八尺,为一时词家所宗。艳歌清引,传播戚里间。白金文绮,异香名马,奇技谣巧之赠,络绎于道。每传柑、褉饮、竞渡、穿针、落帽一切诸会,罗列丝竹,极其华整……”显然,身材魁梧,美髯飘飘,才华横溢的他,有理由风流自赏。

作为官后代,梁辰鱼衣食不愁。偏偏性好谈兵习武,无意于科举。嘉靖三十七年,四十岁的梁辰鱼,去北京参加戊午科顺天试,给他送行的是一生十试不第的苏州人文征明。有人说他“壮心犹在而神气索然”,果然名落孙山。然而他并不在乎,只顾与当时文坛名士李攀龙、王世贞等人交往。说起来,名列“后七子”之首的王世贞,比梁辰鱼还小七岁,论辈分却可以称表叔。他的诗句“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不知为梁辰鱼吸引多少粉丝。

梁辰鱼在昆山营建华屋,结交四方豪杰。不管是鸡鸣狗盗之徒,还是世岀世间之士,都愿意追随他。但,驰马击剑、报国立功不过是一场梦幻。嘉靖四十一年,一度受聘于直浙总督胡宗宪。随着胡氏被捕,他无奈寄居金陵,与朋友组织骛峰诗社,放浪诗酒。直到隆庆四年,从金陵返回昆山,开始投入昆山腔的改革。陆续写下了传奇《浣纱记》、《红线女》和散曲集《江东白苎》、弹词《江东廿一史弹词》及《伯龙诗》、《远游稿》等。这个不羁的文化人,一生的大多数时间以笔墨为生。有一天,王世贞陪同大将军戚继光特意前去拜望。只见水池畔石舫热闹非凡,箫鼓相和,乐声悠悠。梁辰鱼傲立当中,竟仰天歌啸,旁若无人,大摆魏晋文士风度。

明嘉靖年间,昆山腔在江南日渐盛行。生活在发源地的梁辰鱼,自然不会错过身边的机会。无疑,比起作为雅文学的诗歌,戏曲更接地气,更能进入市场化运作,他很懂得扬长避短。《万历野获编》中有这么一则说:“梁少白《貂裘染》,乃一扬州盐客眷旧院妓杨小环,求其题咏,曲成以百金为寿。”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扬州的一位富商爱慕杨小环,请求梁辰鱼替他作曲送给歌姬,写成后以百两银子酬谢。《续江东白苎》中的《宜春令·辛酉季秋代沈太玄赠金陵杨季真》,就是他的代笔之作。

杨小环丝竹词曲兼擅,在梁辰鱼的曲中,她“不解女红解文字,倏然时有林下风”,“楼前空系黄金勒,座上雄谈尽词客”,风仪俊朗,性格温醇,简直可以与杨贵妃杨玉环媲美。事实上,梁辰鱼在南京,曾住在杨小环那里,得到了歌姬的款待。

秦淮歌姬马湘兰才华出众,“工诗擅书,风流放诞,善伺人意。其家池馆清疏,花石幽洁,曲廊便房,迷不可出。教诸小鬟学梨园子弟,日供张宴客。性好侠,时时挥金以赠少年,入不敷出。”风流倜傥的梁辰鱼,跟她意趣相投,性格相近,曾为她写曲赞曰:“暗忆多娇,别后容颜难画描。花枝嫋,春生满座气何豪。喜挥毫,风流昔日追苏小,词翰当年驾薛涛。描兰草,秋枝叶叶能奇妙。有这般才调,这般才调。”

马湘兰把梁辰鱼视作自己的知音,更佩服梁辰鱼的才情,慷慨出资替他刊印传奇《红线女》,为《红线女》的流传产生了重要的作用。在《红线传奇小引》中,马湘兰以红线女自比,抒发了自己寄身青楼,不由自主的隐衷,也表达了“见冰心于幽兰丛竹之间,征雅志于烈女夫君之际”的心志。与此同时,她还很高兴地扮演了红线女。

梁辰鱼依靠自己的文名,得到了俊男靓女的追捧,甚至能从“梁粉”那里获取酬劳。尽管内心总是不甘,始终潜伏礌砢之气。想自己颇有胸襟抱负,竟沦落到勾栏瓦舍间以求温饱,这般滋味可想而知。在感慨“雄心未死还俱备,尘世难容只自怜”之余,只能把全部的情感寄托于笔下的历史人物,“试寻往古,伤心全寄词锋”。

在与各地文人、戏曲家交往时,狎妓听曲是不可缺少的内容。人们常以“曼声冶容”一词来形容歌姬佐酒侑觞时美不胜收的表演。所谓“无妓不成昆”,既反映社会习俗,也体现了歌姬对昆山腔流布的独特作用。除了杨小环、马湘兰,梁辰鱼与秦淮名妓白小乔、蒋玉兰、褚茜、陈文姝等人也有密切往来,难怪焦循《剧说》卷二引《蜗亭杂记》说:“歌儿、舞女,不见伯龙,自以为不祥也。”

当时,许多歌姬研习诗文词赋、琴棋书画,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愿意将演唱昆山腔作为一种特殊技能潜心钻研,一招一式、一唱三叹都严格要求,精益求精。显然,她们更愿意成为梁辰鱼的粉丝。梁辰鱼既擅长创作传奇,按谱填词,更能俯仰高歌,如金石发声,将水磨腔唱得丝丝入扣。他亲手做的凤凰鹞,放上天空后,居然也吸引鸟儿纷纷前来追逐,看到的人无不惊讶。即使到了晚年,他仍乐此不疲。昆山人王伯稠曾给他赠诗,诗中写道:“彩毫吐艳曲,粲若春花开。斗酒清夜歌,白头拥吴姬……”

明万历十九年(1591),除夕。入夜,新旧交替之际的昆山城万籁俱寂。家家户户吃过了年夜饭,正闭门守岁。七十岁的梁辰鱼却没有睡意,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抬头看看窗外,并不如平常那样漆黑一片,而是白濛濛、雾沉沉,似乎有些异样。家人告诉他,外面下雪了。漫天遍野,纷纷扬扬,正飘舞鹅毛大雪。

梁辰鱼十分欣喜,立刻披衣起床,他吩咐童仆,赶快出门邀请诸位好友,游城赏雪。童仆知道他的癖性,此刻已更深人静,飞雪路滑,他自管当作大白天。整座昆山城哪里还有当年好友?死的死,病的病,知己旧游已所剩无几。即便身体还算康健的,谁愿意在凛冽的寒风中出门撒野?

谁知道,果真有一群“梁粉”,听从梁辰鱼的召唤,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跳出来。梁辰鱼吩咐童仆带上酒壶酒樽,呼啸而出。一帮狂生,在飞飞扬扬的白雪中,一边纵情放歌,一路踏雪如飞,绕着昆山城奔跑了一圈。

偌大的昆山城寂静无声,玉峰山下,古娄江畔,全然是一个银装素裹粉砌雪雕的世界。梁辰鱼一行在夜色雪光里行走踏歌,兴致竟越唱越高。倦乏入睡的人家被吵醒,听见是昆山腔,呢哝几句,复又安然睡下。

谁也没想到,这次除夕雪夜踏歌,是他最后一次风流自赏。

没多久,他便沉疴不起,断断续续拖了三年。临终前的那些日子,一生擅长拍曲唱歌的梁辰鱼,竟口不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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