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一个名叫沈亚之的人,写过一篇《歌者叶记》,记载歌者叶氏的故事。他说,元和六年一个夜晚,他在崔莒寓所的附近,忽然听到了一阵阵歌声,似乎是有人在悲伤地哭泣,一会儿又转为欢悦,歌声快要结束时,又再次转为悲悦。这让他久久难以入睡。天亮后他再三打听,才知道那是女子叶氏所唱。十年后,沈亚之在彭城遇见友人崔莒,问叶氏如今怎么样了。崔莒回答道:“前些时候离世了!”沈亚之听闻这个消息,不由为叶氏没有人能传承好声音而深深感慨,于是写下了这篇传记。
说是唐贞元中期,洛阳金谷里有一叶姓女子,在柳恭门下学歌。最初与十几个人一起居住,唯独她唱得特别好。后为去成都,成为率家的歌妓,率氏死后,来到长安。京城的声家听说她擅歌,都相约会唱。当叶女引吭发声时,伴奏的弦工吹师唯恐跟不上,竟然会手忙脚乱。
崔莒是贵族子弟,他自以为家室丰饶,经常大宴宾客,纵乐遨游,花费毫不吝啬。一天,在堂上宴请宾客时,有人告诉他,有一个新来的歌者姓叶,技艺无以伦比。崔莒二话不说,把她请来了。当叶氏放声歌唱时,满座为之惊视。崔莒在长安生活数十年,因为他,叶氏的身价不断提升。崔莒善于周旋,让她免于进入教坊。叶氏为人洁峭自处,虽然身边有不少人百态争笑,她却从未改变自己。
沈亚之的文章顺便记载了秦青的弟子韩娥学习歌唱的故事。以“一歌而林籁振荡,再歌则行云不流矣……能使逶迤之声,环舆而游,凝尘奋发,激舞上下者,三日不止”的语汇,描绘了唐代声家令人难忘的“好声音”。显然,真正的好声音,是应该“能为人悲,亦能为人喜”的。
唐,无疑是一个很适宜音乐家发展的朝代。唐明皇李隆基,当皇帝也许不太称职,因过份迷恋音乐,竟然将琉球国的文书错批给天竺国。但他终究是享誉天下的“声家”。这位多才多艺的风流天子,不仅亲自创作了《霓裳羽衣曲》、《雨铃霖》等名曲,更以至高无上的权力,推广音乐,扩充教坊,创建梨园。开元二年成立的教坊,成为一个极其重要的宫廷音乐机构。到了中晚唐,教坊仍保持着在内部选拔与培训乐人的传统。教坊乐人实行雇佣制,全面参与民间音乐活动,家庭乐人则有选择是否进入教坊的自由。在教坊与梨园兴盛的年月,常常举办以挑选声家为目的的“好声音”比赛。民间家乐和专业音乐机构教坊之间的互动,大力推动着音乐的发展。
明代王骥德的《曲律》,以曲为脉,记述了音乐发展的源流。他说,“曲,乐之支也……入唐而以绝句为曲,入宋而词始大振,然单词只韵,歌止一阕,又不尽其变。而金章宗时,渐更为北词。入元而益漫衍其制,栉调比声,北曲遂擅盛一代;顾未免滞于弦索,且多染胡语,其声近哓以杀,南人不习也。迨季世入我明,又变而为南曲,婉丽妩媚,一唱三叹,于是美善兼至,极声调之致。始犹南北画地相角,迩年以来,燕、赵之歌童、舞女,咸弃其捍拨,尽效南声,而北词几废……”
我们从中不难看出,从宋元时期的北曲擅盛,转变为明代的尽效南曲,经历了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最终形成了“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美善兼至”的艺术风格。《歌者叶记》所记述的声家叶氏,长处正在于此。被誉为水磨腔的昆曲音乐,长处也在于此。
明后期戏曲鉴赏家潘之恒在万历年间所著的《亘史》中说:“吴音之微而婉,易以移情而动魄也。音尚清而忌重,尚亮而忌涩,尚润而忌燥,尚简捷而忌漫衍,尚节奏而忌平铺。有新腔而无定板,有缘声而无转字,有飞度而无稽留……长洲、昆山、太仓,中原音也,名曰昆腔,以长洲、太仓,皆昆所分而旁出者也。无锡媚而繁,吴江柔而淆,上海劲而疏,三方者犹或鄙之。而毗陵以北达于江,嘉禾以南滨于浙,皆踰淮之橘,人谷之莺矣。”
潘之恒分析了南曲流传到吴地后,与本土民间音乐相结合所产生的细微变化。在他看来,昆山腔音乐受唐代宫廷音乐和民间“好声音”的滋养,在流布中衍变。即使是吴地音乐,因为水土和风俗的差异,也有所区别。或许,昆曲盛行后的若干年,会出现苏剧、评弹、锡剧、沪剧、越剧等地方戏曲,他已有所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