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益的头像

陈益

网站用户

随笔杂谈
202307/03
分享

昆山腔的原生状态

明人王圻《稗史汇编·曲中广乐》,在谈及元末文士顾阿瑛时说:“若顾仲英辈,更争招致宾客,至千金卖□□□者求杨铁笛一盼为荣。编有《玉山草堂集》,□皆其同时唱和谐诗云……而其雅不能诗者,尤好搬衍杂剧。即一段公事,亦入北九宫中。”文本中有几个字笔画缺损,难以清晰辨认,但是不难看出,顾阿瑛举办的玉山雅集,宾客云集,时常搬演北曲杂剧。

轻财结客的顾阿瑛,家富而豪侠不羁。他在阳澄湖畔的玉山佳处多次举办玉山雅集,吸引文人雅士纷纷前来聚会。善于吹奏曲笛的诗人杨维桢、剧作家高则诚(《琵琶记》的作者)、柯丹丘(《荆钗记》的作者),都是他的座上宾。甚至连擅长“作南北弄”的二胡圣手张猩猩,也从中亚细亚长途跋涉而来。顾氏畜养了不少歌姬,出现在他诗文集中的名字就有天香秀、丁香秀、南枝秀、小蟠桃、小琼华等。但严格地说,玉山雅集演唱的尚是杂剧散曲。

夏庭芝的《青楼集》,曾记载了很多元代歌姬的逸闻,包括她们与达官显宦、文人才士、杂剧散曲作家的酬唱交往。张玉莲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位:

张玉莲——人多呼为张四妈。旧曲其音不传者,皆能寻腔依韵唱之。丝竹咸精,蒱搏尽解。笑谈亹亹,文雅彬彬。南北令词,即席成赋。审音知律,时无比焉。往来其门,率多贵公子。积家丰厚,喜延款士夫。复挥金如土,无少靳惜……有女倩娇、粉儿数人,皆艺殊绝,后以从良散去。余近年见之昆山,年逾六十矣。两鬓如黛,容色尚润,风流谈谑,不减少年时也。

不难看出,居住在昆山城区的张玉莲(张四妈),实在是一个多才多艺,擅长交际的歌姬。她能唱南曲,也能唱北曲;别人不会唱的旧曲,她几乎都会唱。她能“审音知律”,所以会谱曲,还是一个“丝竹咸精”的演奏能手。古城昆山历来富庶,不仅孕育了昆山腔,也是被称为麻将前身的“叶子戏”的发源地。她与贵公子们将骰子玩得很娴熟。这个容貌姣好,浑身都能出戏的人,又有倩娇、粉儿等几个“皆艺殊绝”的歌姬陪伴,怎么能不是每天粉丝盈门、迷倒万人?

何止是一个张玉莲,还有赛帘秀,“中年双目皆无所睹,然其出门入户,步线行针,不差毫发,有目莫之及焉”,即使是中年以后双目失明,仍能做到“有目莫之及”。她年轻而眼目清亮之时,做功又该是何其精妙!还有松江人顾山山,技艺绝伦。她初嫁“乐人”李小大,原本就属于“乐籍”,后来又嫁给华亭县长哈剌不花做侧室。但十二年后又回归“乐籍”。到了老年出演“花旦杂剧,犹少年时体态”。有趣的是,当时以武打见长的优伶竟有多位是女性,如国玉第“长于绿林杂剧”,平阳奴“精于绿林杂剧”,天锡秀“足甚小,而步武甚壮”,“善绿林杂剧”,“后有工于是者赐恩深,谓之‘邦老赵家’”。女性优伶武功技艺驰名金陵,得名京师,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元代文学家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有“玉堂嫁妓”一则。姚文公(燧)为翰林学士承旨日,玉堂设宴,歌妓罗列,中有一人,秀丽闲雅,微操闽音。公使来前,问其履历。初不以实对,叩之再,泣而诉曰:“妾乃建宁人氏,真西山之后也。父官朔方时,禄薄不足以给,侵贷公帑无偿,遂卖入娼家,流落至此。”公命之坐,仍遣使诣丞相三宝奴,请为落籍。丞相素敬公意,公欲以待巾栉,即令教坊检籍除之。公得报,语一小史曰:“我以此女为汝妻,女即以我为父也。”史忻然从命,京师之人相传以为盛事云。

从中可以看出,真氏沦为歌姬的原因,是因为在朔方当官的父亲,职位低微,俸禄菲薄,竟无法偿还公家的贷款,只得将她卖入娼家,以致白璧沦落污泥之中。

《南村辍耕录》还描述了一个名叫顺时秀的歌妓。顺时秀姓郭,字顺卿,排行第二,人们称之为“郭二姐”。她是风流名士王元鼎的老相好,有一次生病,想吃马板肠,王元鼎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价格昂贵的骏马杀了。中书参政阿鲁温对顺时秀很有点意思,想纳她为妾,有一天故作戏言挑逗说:“我何如王元鼎?”顺时秀不卑不亢,巧妙应对:“参政,宰臣也;元鼎,文士也。经纶朝政,致君泽民,则元鼎不及参政;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则参政不敢望元鼎。”阿鲁温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一笑而罢”。

事实上,顺时秀的聪慧,是在生活的夹缝里逼出来的。

众所周知,元朝统治者对于汉族知识分子十分歧视,不仅取消了他们作为进身之阶的科举考试,还把他们排列在全社会十类人群的最末流。当时有“九儒十丐”的说法,也有人感慨儒者“介乎娼之下、丐之上”,嗟乎!悲哉!在这种状态下,读书人只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投向勾栏杂剧,甘心情愿地与芸芸众生为伍。文士和歌姬成为昆山腔初始时的两支主力军,彼此产生很多交集,正是这种政治背景下的产物。

顾坚,是文士的一个代表。魏良辅的《南词引正》第五条,这样描写昆山腔鼻祖顾坚:“腔有数样,纷纭不类,各方风气所限,有昆山、海盐、余姚、杭州、弋阳……惟昆山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番绰所传。元朝有顾坚者,虽离昆山三十里,居千墩,精于南辞,善作古赋。扩廓铁木儿闻其善歌,屡招不屈。与杨铁笛、顾阿瑛、倪元镇为友,自号风月散人。其著有《陶真野集》十卷、《风月散人乐府》八卷,行于世,善发南曲之奥,故国初有昆山腔之称”。

胡忌、刘致中的《昆剧发展史》(中国戏剧出版社 1989年)认为,从昆山腔的形成而论,还是应从顾坚说起。书中记述,施一揆《关于元末昆山腔起源的几个问题》一文,考查了顾坚的身世,清楚地提供了顾坚生活的年代(原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78年第二期)。在列出世系表后,施一揆的文章说:“顾瑛、杨维桢、倪瓒有个交往甚密的诗文朋友名顾敬,字思恭,号灌园翁。此顾敬居然列于顾坚一支的世系表上,为顾坚的叔伯行。顾敬既为顾瑛、杨维桢、倪瓒的友好,那么魏良辅所说顾坚与此三人为友,也是可信的。”

生活在元末明初的顾瑛、杨维桢、倪瓒,比顾坚的辈分略大一些。他们逝世的年代,按《昆剧发展史》的说法,正是明人周元暐《泾林续记》一书记载的昆山107岁老人周寿谊被明太祖朱元璋召见,问及“昆山腔”的年代。他们中间也许有人还可能是“喜延款士夫”的昆山歌姬张玉莲(张四妈)的座上客。顾坚的“善发南曲之奥”和张玉莲的“唱曲审音,丝竹咸精,南北令词,即席成赋”,应该很有些关连。这表明昆山腔的初始至少在元代末年,即十四世纪中期。从这个角度看,昆曲的发展史无疑是超过了六百岁。

《南村辍耕录》载有“勾阑压”一则:“至元壬寅夏,松江府前勾栏邻居顾百一者,一夕,梦摄入城隍庙中,同被摄者约四十余人,一皆责状画字。时有沈氏子,以搏银为业,亦梦与顾同,郁郁不乐,家人无以纡之。劝入勾栏观排戏,独顾以宵梦匪贞,不敢出门。有女官奴习呕唱,每闻勾栏鼓鸣,则入。是日,入未几,棚屋拉然有声。众惊散。既而无恙,复集焉。不移时,棚阽压。顾走入抱其女,不谓女已出矣,遂毙于颠木之下,死者凡四十二人,内有一僧人二道士。独歌儿天生秀全家不损一人。其死者皆碎首折肋,断筋溃髓。亦有被压而幸免者,见衣朱紫人指示其出。不得出者,亦曲为遮护云。”

这段文字透露了很多信息:沈氏子不乐而入勾栏解闷,顾女不时去勾栏习唱,逢戏必到。当时的勾栏演出已是寻常之事(尽管看不出当时天生秀演的是不是南曲)。勾栏,是一种永久性演艺建筑。勾栏棚屋倒塌竟压死四十二人之多。有趣的是“独歌儿天生秀全家不损一人”,莫非苍天也对艺人格外眷顾?

昆山腔的清唱、演唱是并存的。元初词人张炎在《山中白云词》[满江红]小序中说:“《韫玉》传奇,惟吴中子弟为第一流。所谓识拍、道字、正声、清韵、不狂,俱得之矣。”这段文字,显现了有关演唱的五条标准,前四条主要讲唱念,包括拍、字、声、韵。第五条不狂,则可以理解为演出风格(明代昆山籍官员、藏书家叶盛在他的《箓竹堂书目》中,记载了《韫玉》这部戏,可惜剧本不传)。联想到当时苏、杭一带出现了“九山书会”、“敬先书会”等与南戏有关的组织,吴中子弟演出南戏为第一流,其音乐结构已有“声腔”的说法。昆山腔作为南戏四大声腔之一,在昆山这片土地上孕育、诞生,便成为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接受了南戏的深刻影响,汲取了黄幡绰带来的唐代宫廷音乐的滋养,也吸收了本地民间小调的长处,各种元素巧妙地融汇成了一体。

必须说明的是,昆山腔的原生形态带有草根特征,并不强盛。经过顾坚等人的培育,翅翼才渐渐丰满。进入明代嘉靖年间,又经过魏良辅、梁辰鱼、张野塘等人的悉心改良,终于琢磨得十分完美,优雅地呈现杂交优势——它从未纯而又纯。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