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拾画》中的柳梦梅,在台步表演中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唱【颜子乐】“苍苔滑擦”这一句时,险些儿仰身摔跤。他先是左脚连用三个点步接滑步,上身后仰,紧接着是一个右腾步。这样的步法组合,在有限的舞台空间里,勾勒出了巾生风流倜傥的形象。合乎章法的台步,洋溢着风雅的书卷气。
穷书生王十朋与之有所不同。他考中状元,因拒绝万俟丞相招赘的要求,被贬潮阳佥判。到任后,修书遣人接妻子与老母来潮阳任所。母子相见之际,他却发现妻子玉莲没有同来。王十朋苦苦索问玉莲的下落,但神色凝滞的母亲怎么也不愿暴露儿媳的凶信。王十朋发现母亲衣袖中露出孝头绳,握住母亲双袖厮缠,再三追问。仆人李成想隐瞒,想阻止,却无济于事。王十朋充满诧异与焦虑,上前一步道:“讲!”李成后退一步,俯身说:“是!”王十朋复又上前一步:“说!”李成又后退一步“噢!”然而还是不能说实话。王十朋膝行至母亲面前,再次跪问实情。处于两难之地的王母,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王十朋扯动母亲的双袖,孝结突然从母亲衣袖中掉了出来。他意识到妻子发生了不测。此刻,母亲再也无法隐瞒……
这是《荆钗记·见娘》中的场景。即使是在演绎激烈情感时,小冠生的台步仍不忘体现温文尔雅、恭谦敬事的性格特征。
昆曲,作为在一个“内向和非竞争性的国家”、“一个停滞但注重内省的时代”(黄仁宇语)所诞生的艺术,一字一腔、一招一式,无不带有那个时代的文化特征。当时,从传奇写作到各个行当家门的演出,都是文人曲家的心血结晶。伶工也无不自觉依照他们的艺术兴味,在表演中输入文人色彩。这自然而然形成了潮流。小生行当中的巾生、冠生、穷生、雉尾生,原本都是读书人。无论他们的命运如何跌宕起伏,屡试不第或金榜题名,贫困厄难或飞黄腾达,都跟读书进取相关。
书卷气,被文化人引以为傲的风格意气,是小生的标配,也成为昆曲重要的美学基因。比如巾生的步法,完全不同于现代人的大步流星。《南西厢》里的张生,常常用类似旦角的蹋步(一足站立,一足移后虚踮),双脚几乎相并,显得那么柔弱而拘谨。《绣襦记·卖兴》中的穷生郑元和,耽恋名妓李亚仙,被鸨母诈尽财物,不得已出卖了书僮来兴。不谙世事的他,落拓时仍丢不下迂阔的书生气。而即使《长生殿·定情》中由大冠生扮演的唐明皇,“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在舞台上,仍然是一位深情男子,而并非充满豪气、霸气的风流天子。这,自然出于角色的需要,也符合昆曲历史生态——内敛的社会心理和人文观念、厅堂红氍毹上的昆曲天地、观众的审美意趣。
这种台步规范,无疑是昆曲兴盛时期社会正统观念的产物。16世纪以前,中国文明站立于世界各国的前列。在昆曲逐渐成熟的明代中叶,江南商品经济萌发,并开始与欧洲资本主义的扩张相碰撞。商业和手工业经济日渐发达,社会矛盾悄然尖锐,市井文化空前繁荣。儒家学说体现于个人行为,是“克己复礼为仁”,是“温良恭俭让”,是让自己的言语行动,无不合乎“礼”。人们崇尚诗性的内敛,而非铁血的飞扬跋扈。
然而,18世纪以后,时代发生了很大变化。随着帝国主义列强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形态和思想观念全方位渗透,中西文化碰撞与交流日益增强。辛亥革命以后,社会风气更加趋向开放,一大批新学精英披荆斩棘,以极大的努力引领时代潮流。所有这些,为京剧改变原有格局走向新进,创造了基础条件。舞台上,与高亢激昂的唱腔相匹配,京剧小生果敢地挣脱审慎拘谨,迈开步距,利索而又潇洒。舞台上,肢体动作幅度相异于昆曲小生的例证,比比皆是。
众所周知,进京后的徽班能在“花雅之争”的最后关头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并占领首都舞台,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徽班与传统保守的昆曲相比,风格非常灵活多样,既有自己的新鲜玩意,又能够融合昆曲和花部诸腔的长处,以适应各阶层的观众——上至皇亲国戚、下到平民百姓的需求。花部的地方戏,内容大都是历史演义,悲欢离合,以情节见长,演出时舞台节奏十分紧凑,无论茶园庙台,都能受到老百姓的欢迎。徽班十分清醒地意识到,不如此将难以活命。他们的演出,不再沉浸于文士的孤芳自赏,而是要让观众获得适合自己的艺术享受。衣食父母的拥护,社会各界的支持,才能使徽班如虎添翼。
清代焦循在《花部农谭》中,准确地道出了普通观众对于花、雅二部演出的不同反响。他说,老百姓看过花部的演出以后,都表示能够看懂,从戏中得到了日常的谈资,大家聚集在一起谈说,既增长了知识,也增添了生活的情趣。“天既炎热,田事余闲,群坐柳荫豆棚之下,侈谈故事,多不出花部所演。”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接地气,贴近生活,足以吸引众多粉丝。
台步,是舞台艺术最基础的语言。我们从台步的变迁史不难看出,昆曲的蹿步、腾步、云步、蹉步、踮步,美则美哉,雅则雅矣,却完全不顾是不是与时代的节奏有所隔膜,也就难以与观众的欣赏口味合拍。而京剧的改革与演进,恰恰是追随社会潮流的。
如果说,昆曲始终在营造一种文化境界,那无疑是从台步程式起始的。台步即性格,台步即角色,台步即世界。时至今天,以5G和人工智能为标志的快节奏时代,迅速改变着生活中的一切。昆曲剧目大多数在剧院内演出,舞台空间比厅堂的红氍毹扩大了很多倍,加上社会心理因素影响,生角会不由自主地放大步法。但是问题又来了,假如忘记了谦恭恂如、行为唯谨的角色基调,便会失却书卷气;假如放弃了传统套路,又怎样谈得上遗产的保护与传承?昆曲就这样陷入了两难境地。
然而,昆曲艺术的生机,恰恰蕴蓄其间,全看我们如何寻求突破。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