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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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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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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画与昆曲审美

李渔曾在《闲情偶寄》中提出“尺幅窗,无心画”的美学概念。在这位清代戏曲家、文学家看来,取窗为画幅,画中物可以是盆兰吐花,也可以是笼中之鸟、缸内之鱼。他指的是没有画心的画,或者说是画心随时可变的画。事实上,与绘画同为视觉艺术的昆曲舞台,也是无心画,“当窗如画”、“窥窗如画”的艺术创造方法,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不管是谁,不管什么时候,持怎样的心态,都会看到不一样的画面。

晚明时期,随着资本主义在江南城镇的渐渐萌发,为了适应市场需求,大量戏曲剧本在出版时特意增加了精美插画。苏州存诚堂刊本、起凤馆本、晔晔宅本、王伯良香雪居本等,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这些插画的作者中不乏名家里手。他们依文作图,将文本故事的重要情节和人物活动,以图像视觉化的形式再现,收到微言大义的效果。纸上的绘画,成为舞台上戏曲表演的延伸和补充,让今天的我们得以感知当年的审美趣味。

不妨来欣赏其中的几幅。

昆曲《西厢记·逾垣》一折,舞台画框内的情景,恰如红娘在戏中所述:“一个潜身在曲栏边,一个背立在湖山下。”图中画出了三个正想翻墙而过的张生身影:月光照出的地上的阴影;映现在水面上的比较清晰的上半身倒影;真正的张生却正躲藏在太湖石之后,只从漏窗边框露出一隅,无疑在等候时机。小桥、柳树、花坛,点缀在四周。乍一看,人们无法辨清全图,假如将各种信息组合分析,终于明白张生意欲何为。图中的明月和浮云也呈现双重影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中。真实与投影的同时呈现,显现了舞台视觉效果的奇妙。我们不难体味,昔日文人墨客也试图以三维立体概念,追求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的艺术情趣。

在很大程度上,舞台台口是一扇放大了的漏窗。经由这扇漏窗,观众可以轻便地进入剧中人的生活。《窥简》一折,与《逾垣》有异曲同工之妙。画面并不直接描绘羞怯地阅读张生来信的崔莺莺。由于屏风的阻挡,我们只能看到她裙裾的一角,但是有一面大圆镜,却反射出了她的动作和表情。此刻,红娘则悄悄躲在屏风后偷看。观众似乎也与红娘一样,在坐席中偷窥着闺中少女的怀春之情,以获得心理上的满足。

耐人寻味的是,在这幅画作中,崔莺莺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张生来信的信封,上面写有“鸳鸯”二字。鸳和鸯的字体方向,居然是颠倒的。仔细辨咂,恍然大悟在前一折红娘的唱词中,曾有“颠倒写鸳鸯两字”的句子,画面的表达形象而又逗趣。

众所周知,传统昆曲的诸多剧目,如果不是孕育于园林、发生于园林,就是搬演于园林。彼此间从来就有不解之缘。将文学、音乐、歌舞、美术、雕塑等融汇于一体的昆曲,与古典园林幽雅、细腻、抒情、婉约的艺术风格是一致的。欣赏园林,应该进入“虚境”。拂面的清风,皎洁的月光,将摇曳的树影筛成大团水墨,涂抹在宣纸一般的围墙上。此时,袅袅婷婷地走来一位妙龄女子,衣袂飘拂,怎能不牵动人们易感的心弦?探寻园林之境,欣赏绘画之奥,是要用细微、淡然、安谧的诗心,在画面中徐徐行走的。欣赏昆曲传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杰作《牡丹亭》,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佐证。青春芳华的女子杜丽娘,真挚地追寻梦中情人柳梦梅,不惜因相思过度抑郁而亡。在离世之前,她依照镜中的形象作自画像,留下了一帧倩影。后来此画为柳梦梅拾得。在无限真情相感下,杜丽娘奇迹般地从阴间还魂,两个有情人得以成就美好姻缘。这个不同凡响的故事,演绎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主题,令人心向往之。故事转折关键所在的梦境、镜影、画像,无一不是虚幻之景,却让主人公冲破禁忌,超越现象,在舞台上强烈地展现爱情的力量。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游园》一折中的【皂罗袍】,在一唱三叹中将观众的神思悄然引入虚拟的园林,引入“无心画”,更引入少女杜丽娘幽婉的心境。须知,昆曲从来是张扬阴柔之美的,而谁的心里都可能有一片柔软的区域,接纳她纡徐委婉地进入。

园林建筑艺术大师陈从周教授生前一直认为,园林、昆曲和黄酒,是江南文化的三要素。他说,苏州的那些古典园林,有高低起伏,有藏有隐,有动观、静观,有节奏,宜细赏,人游其间的那种悠闲情绪,是一首诗,一幅画,而不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走马看花,到此一游,而是宜坐,宜行,宜看,宜想。而昆曲呢,亦正为此,一唱三叹,曲终而味未尽,它不是那种“崩擦擦”,而是十分婉转的节奏。

舞台上的昆曲,以戏剧性的歌舞动作,配合曲牌内容创造了许多舞蹈身段,形成了一套十分严格的演出规范。这种有意味的形式美,自然不是一般的形式美,而是经过高度提炼的舞蹈化的程式动作。既抒情,又叙事;既吟诗,又画景;既优雅,又典范。如今在不少地方出现的所谓“园林版”、“实景版”,就是突破普通剧场舞台的束缚,将舞台设置在古典园林之中。大胆打破了“无心画”的画框,让实景与虚景、角色与剧情、委婉笛声与自然声息,在月光与灯光的映照下自然交融,消除边界。藉此,观众足以获得非同一般的审美感受。

与书画艺术一样,在古典戏曲表演理论中,“传神”历来是表演的一大原则。昆曲表演始终主张“以形写神”,也就是说,无论生、旦、净、末、丑,在舞台上以唱段和舞蹈演绎的是一幅“无心画”——丝毫没有刀斫斧凿,故意为之的痕迹,却显现无限动人的魅力。

这样的艺术审美,堪称“非遗”的灵魂。

反过来说,绘画、书法、篆刻,乃至诸多工艺艺术,也情同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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