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与狷之间
徐渭的《狂鼓史·骂曹》,别出心裁地将场景设在了阴间地府。祢衡应玉帝之请预备升天作修文郎,临行前,判官请他重演当年击鼓骂曹的场面。于是,祢衡得到机会,毫无顾忌地历数囚犯曹操的罪恶。“小生骂座之时,那曹瞒罪恶尚未如此之多,骂将来冷淡寂寥,不甚好听。今日要骂呵,须直捣到铜雀台分香卖履,方痛快人心……”
此刻,被祢衡痛骂的曹操,理屈词穷、心虚胆怯、狼狈不堪。而祢衡居高临下,痛骂中夹杂斥责,嘲笑里兼带戏弄,鼓声与骂声如暴风雨倾泻而下,叫人难以阻挡:
【混江龙】他那里开筵下榻,教俺操槌按板把鼓来挝,正好俺借槌来打落,又合着鸣鼓攻他。俺这骂一句句锋芒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曹操,这皮是你身儿上躯壳,这槌是你肘儿下肋巴,这钉孔儿是你心窝里毛窍,这板杖儿是你嘴儿上撩矛,两头蒙总打得你泼皮穿。一时间也酹不尽你亏心大。且从头数起,洗耳听咱……”
祢衡与曹操在阴间又一次相会,本身就具有荒诞意味。祢衡对曹操施行声讨,激昂、愤忿、犀利,一句句锋芒飞剑戟,骂得酣畅淋漓。这在阳间是不可想象的。曹操处在忍辱挨骂的位置,内心的惶恐不言而喻,偏偏又被判官逼着“仍旧扮作丞相”,装出昔日威严,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却不得不洗耳恭听。他完全丧失了话语权,想狡辨被喝骂,欲抵赖被揭穿,装醉假睡,更被判官喝醒,要“与他一百铁鞭醒睡”。于是他只好哀求乞怜:“祢的爷饶了罢么”。一代枭雄变得如此狼狈不堪,让人忍俊不禁。笑过以后,又从荒诞中体味到剧作者蕴含的深意。
激越的鼓声中,祢衡的痛骂简直是对奸雄曹操一生罪孽的总清算。让人听来不由击节称快,放声叫好,觉得天地间自有公道,阴间似乎真的是让正义伸张的理想境地。
狂狷从来是文士的专宠。《骂曹》一折历数百年而不衰,无非是契合了文士的狂狷心态。
然而,昆曲艺术的要旨恰恰体现于此:扮演祢衡的生角,必须在展现狂狷色彩时,认真把握狂与狷的分寸。狂态易呈,狷介难演。狂是外部特征,狷是内在素质。狂之过分,难以服人;狷之不足,无以感人。也就是说,祢衡身为文才卓绝的布衣幕客,不管在阳间还是在阴间,都应该有文士风范,即便怒龙挟语,腾跃霄汉,也要掌控在“礼”的范畴之内。前辈艺术家把“步中圆方”视为昆曲表演的天然禀赋,主张演员“腹有诗书气自华”,在舞台上始终整饬规正,不离典范,这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部分,也由此提出了艺术难题。
耐人寻味的是,当祢衡痛骂过以后,心头的激愤已经宣泄,便尽释前嫌,对判官说道:“大包容了曹瞒罢”。仿佛轰轰烈烈的历数罪恶、伸张正义,转眼间变成了一场戏耍。这似乎荒诞,也体现了“礼”。
祢衡气概超群、才华出众,却抑郁失意,只能借助于击鼓骂曹,宣泄由巨大的压迫所带来的精神痛苦和礌砢不平之气。“不平正气将为出,留与人间作话题”。这,其实是徐渭以及其他文士自身际遇的写照,也是徐渭惊世骇俗、桀骜不驯个性的显现。徐渭自己不也说过:“我则祢衡,赋罢陨涕”吗?
行不乱步
《断桥》一折历来是昆曲名段,包括梅兰芳、俞振飞在内的很多名家都演过。白蛇与许仙在断桥上演绎的这段旷世恋情,不知打动多少观众的心。但业界也有褒贬,哪怕是京昆大师俞振飞,说他在台上步距放大了,适合现代人的审美理念,却改变了昆曲巾生的步态。究其原因,是他唱了数十年京剧。连《振飞曲谱》也曾被俞平伯指误。
巾生,自有特定的家门步法。出脚时,向外侧跨一圆弧,在离另一脚不远处落地,步距显得较小。这是由昆曲历史生态——内敛的社会心理和人文观念、厅堂氍毹上的昆曲天地所决定的。这样的台步规范,呈现谦恭恂如、行为唯谨的角色基调,吻合人物性格。相比而言,老生的狂放可以用稍大的台步体现。从文化遗产的角度看,这是16世纪至18世纪中国社会的产物,而京剧小生的台步则体现了19世纪至20世纪的状态,彼此有无法割裂的差异。
《断桥》中的许仙,俊秀儒雅,却又懦弱胆怯,没什么担当。他出了金山寺后,担心的是“想金山之事,那青儿必然怀恨於我,倘若见面,定不与我干休,这,这……倒叫我犹豫不定,进退两难。哦,有了,我不免去到姐丈家中暂且安身再做计较。”白娘子和小青在杭州西子湖畔的断桥歇息时,遇到了许仙。他小心翼翼地躲着青、白二人,一见面就想赶快逃离。青、白二人却必然要将他追赶一番。小青痛恨许仙无情无义,甚至几次拔剑要杀他。
当爱情受到严峻考验,他们之间有内心的挣扎与斗争,有斥责与怒骂,也有开脱与解释。
白娘子、许仙相遇时,小青在一边生气,时不时回头恐吓许仙一番,白娘子默默垂泪,诉苦埋怨许仙,许仙则跪在白娘娘腿边,畏畏缩缩地为自己开脱解释。白娘娘在唱到“冤家”一句时,生气地用手指直戳了一下许仙的额头,许仙不由往后一仰,白娘娘赶快伸手扶起他来,一想,觉得许仙太负心,又不愿理睬他,愤忿地轻轻一推。这一戳、一仰、一扶、一推,形神兼备地表现了白娘子对许仙爱恨交加、气恼参杂的心情。令人忍俊不禁,又觉得温馨可亲。
当年,俞振飞和梅兰芳在合演《断桥》时,即兴表演了这一连串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细节。如此细腻真切的刻划,恰恰是与昆曲精神吻合的。此后便为昆曲和京剧演员们所沿袭。博采众长是昆曲的传统。进入艺术化境的技法,能为塑造角色服务,昆曲从不排斥。且一旦接受后,就很坚持。
青蛇的愤怒,其实是白蛇的愤怒。青蛇的斥骂,也代表了白蛇的心声。许仙当然能够真切地感觉到。然而,毕竟他们相爱一场,白蛇心中自有温柔的一面,她在暗暗地替许仙着想,渴盼他的回心转意。白蛇对小青的劝解,不也正是她思想斗争的过程?最终,许仙在活生生的事实教育下,认清法海是幸福生活的捣乱者,只有白蛇是真心爱着自己的。他“追省,感垂怜相救恩,伤情,痛往事心暗惊”,再三恳求“娘子,饶恕卑人”时,温柔善良的白蛇说服了小青,也说服了自己。
此刻,满场观众与他们一起认识到法海是邪恶之源。与此同时,也不由感慨人性的反复无常。在热烈、纯洁、奔放的爱情面前,男人的糊涂、懦弱、畏葸,显得何等的可笑。
在自省的情境下,巾生的台步显然是不能放大的。昆曲诞生的年月,文士们面对的戒律(包括文律、声律、令律、条律等等),令他们行不乱步。这,又岂止是在舞台上?
满身风月
“渐近自然,满身风月”,是前人形容昆曲技艺的一句话。丁修询先生在《昆曲表演学》中,借此引导我们去欣赏《琴挑》,领悟昆山腔鼎盛时期的风流。
月明云淡的良宵,白云楼下,陈妙常与潘必正这两个处于青春期的男女,因琴相会,缘琴动情。他们相互试探,相互撩拨,却又不敢轻易透露真心。一个低头浅笑,一个正襟危坐,言来语往之间,恋情悄然在一曲婉约悠扬的琴声中滋长。“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彷徨,彷徨。”古琴曲《雉朝飞》,音符间流露一脉自身孤清的情绪,更演绎弹奏者的心境。但,哪怕内心翻腾起伏犹如一江秋水,他们也只能以弦外之音含蓄地表达。
舞台上,一桌两椅,一生一旦。生角和旦角始终在眉来眼去,肢体语言则集中在一双手指上。水袖、尘拂、折扇,只不过是手指的延伸。潘必正用水袖轻轻拂过陈妙常,独自窃笑。陈妙常并不疑惑,反而微微露出些许喜色。一唱三叹中,情不自禁地摸手、碰肩,如此细小的动作,令陈妙常受惊脸红,也让观众发出会心的微笑。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陈妙常的闺怨,伴随低沉的琴声抑抑扬扬。潘必正有心倾听,从蕴蓄的节律间感受到了她的情愫。
恋人的心是十分敏感的,哪怕细微的变化,也能引发思潮。“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他唱到“独”字时,突然用折扇柄笃的一声竖直击向琴桌,抬起有些虚怯的眼睛,朝陈妙常脸庞扫过,偷窥她的神色,又迅即将目光移到琴上。唱腔恰好有一个休止。此刻,他的眼神中有企盼,有探寻,有焦灼,充满了情愫,却又下意识地躲闪。清净无尘的尼庵月夜,竟是如此激情暗涌,动人心魄。
他又续唱:“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一句“衾儿枕儿谁共温”,探及爱情的内质,顿时让陈妙常佯怒。潘必正急忙作跪致歉,伏乞海涵。妙常无情地将他驱赶,却又嘱咐:“相公,花阴深处,仔细行走”。潘必正故意躲在一旁,听她理瑶琴、吐心声。他在寒冷中独立苍苔,心里却一味想着“早成就少年秦晋”。
不论弹琴者还是听琴者,都被心情和礼法反复折磨着。陈妙常无法摆脱心中道家法则的约束,只因自身道姑的身份,难以表明心迹。潘必正的情挑是收敛的,不敢放纵的,唯恐碰了一鼻子灰。两人就这样你推我挡,欲拒还迎。奏琴的手指宣泄着无穷的拘牵,无限的缠绵,无尽的缱绻。在特定环境中以特殊方式表达特定的情感,这就是戏,好戏。
明代诗人、曲家潘之恒一生嗜好昆曲,著有《亘史》、《鸾啸小品》等,其中有大量关于昆曲艺术的品评。他在无锡看了邹迪光家班演出后,写有《技尚》一文,提出:“其为技也,不科不诨,不凃不秽,不伞不锣,不越不和,不疾不徐,不擗不掉,不复不联,不停不续。拜趋必简,舞蹈必扬,献笑不排,宾白有节”,这十三个要点,正是作为雅乐的昆曲艺术的标准。他的《致节》一文也有相似的说法:“不尚繁纤,而尚淡节。淡节者,淡而有节,如文人悠长之思,隽永之味。”
清雅、淡节、隽永而满身风月,既不追求感官刺激,又不炫耀庸技俗巧,乃昆曲的生命记忆和活态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