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西花事小录》是被列入《香艳丛书》的。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谈及清代狭邪小说时,列举的例子中提到“扬州,吴门,珠江,上海诸艳迹,皆有载录”,其中包括余怀的《板桥杂记》。《竹西花事小录》则在余怀之后,续广陵画舫之游。难以作为小说来读,昆曲史料倒是琳琅满目。
竹西,原为古亭名,此处代指扬州。杜牧的诗句“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可作佐证。《竹西花事小录》的写作时间,书前小序记为“薄游广陵,地当兵火劫馀,沧桑变后,人民城郭,市肆街衢,顿改荆榛”,指在太平军战事爆发后。序末署“戊辰冬仲”,应为同治七年(1868)。作者芬利它行者,究竟有什么含义,似乎无人能解。
扬州繁华以盐盛,尤以清代为最。郑板桥的诗句“千家有女先教曲,十里
栽花算种田”,意味着贫家女子从小就接受戏曲教育,以糊口谋生。“广陵为鹾运所在,虽富商巨贾,迥异从前,而征歌选色,习为故常,猎粉渔脂,浸成风气。闾阎老妪,蓄养女娃,教以筝琶,加之梳裹,粗解讴唱,即令倚门。说者谓人人尽玉,树树皆花,当非虚妄。”昆曲在扬州的辉煌,似乎能从古城中心的苏唱街寻觅遗迹。《扬州画舫录》也有记载:“城内苏唱街老郎堂,梨园总局也。每一班入城,先于老郎堂祷祀,谓之挂牌,次于司徒庙演唱,谓之挂衣。”从苏唱二字不难想象,这条街巷是苏州优伶出没的地方,街头飘荡着迂回婉转、悦耳动听的昆山腔。许多身怀绝技的优伶,相约在苏唱街的梨园总局碰面,商量演出日程和剧目,或在一起展示歌喉,切磋技艺。苏唱街的热闹,是丝毫也不亚于苏州阊门山塘街的。
明清交替之际,扬州十日的烽烟湮没了竹西歌吹的丝管。太平军的刀枪尤令昆班烟消云散。然而一旦社会安定,经济复苏,扬州昆曲复又繁盛起来。《竹西花事小录》记述了诸多工于度曲的歌姬。当时的扬州青楼号称“八大家”,无不豢养着色艺俱佳的青楼歌女。八大家是此中巨擘,称为清堂名。等而下之的则是浑巢子。凡是在浑巢子中的歌姬,难以污泥自拔,即使有人偶尔冒尖,仍然不为同道看重。这让人想起乾隆时期扬州盐商蓄养的昆曲七大家班。它们名伶荟萃,角色俱全,剧目繁多,行头富丽。诸班演员之间,既有师承关系,又有不同风格。此外还活跃着一些商业性戏班,如广德太平班、百福班、双清班、聚友班和扬州老洪班等。
及至晚清,“八大家”依然承袭昔日传统。比如小高二家有姐妹二人——大宝玲、小宝玲,皆擅长度曲。小宝玲生得格外端庄靓丽,“双眸清朗,秀色撩人,工度曲”。她还善于佐客饮酒,连饮数盏也不致酩酊。大宝玲则“丰肌腻理,素面朝天,不假粉饰,天然入画,引喉按步,宛转琚筵,虽非楚楚纤腰,正不觉环肥为累”。她们不但工于声腔,舞蹈时也不乏妙曼身段。
除了歌姬姐妹,还有爱珠、春林、喜林、如香、翠香、兰英、玉琴、素云、素娟等(其中如香、翠香也是姐妹)。“如香貌中资,善讴吴歈,清越有节,略能识字,情词宛转,舌妙粲花”,“吴歈”正是昆曲。妹妹翠香的眉目间别具一种俏媚。有人招她侑觞,她“一曲当筵,珠喉宛转”,同时“并工踏歌,能演小剧,引喉按步,略有可观”。昆曲侑酒,历来是传统。
宝珠,是高麻子家的歌妓,一度在南通售艺,后回到扬州。她的风韵,犹如“天寒倚竹,翠里生怜,弱柳晚风,姗姗莲步,有林下风气,非复障袖抹肩故态也”。这体现了长江北岸的扬州女子的特色,与苏州女子的文弱娴静有所区别。芬利它行者形容她“雅工词令,从容酬答,款曲得宜,酒酣度曲,以盏代茗,可称大户,觞政极严,不少假借。”这位善于唱曲的歌姬,有酒量也重酒风,在酒酣耳热之际引吭一曲,大有林下之风。宝珠在扬州不常接客,据说客人一定要见她,必须效《西厢记》粉墙故事,看来颇有些身价。
陈四家青楼位于扬州石牌楼。战乱后,这里四处是败瓦废椽,荒草野棘。沿小道蜿蜒行走许久方能抵达。陈家有歌姬六七人,其中的巧玲、双玉,擅唱情词款曲,软语昵人,嫣然作态,令人心醉。还有一位双珠,年方二十,“以讴名,一曲明珠,时称罕比”。值得一谈的是玉蝠,姓陈,清江人。扬州青楼中多有从苏北里下河一带买来的女子,陈玉蝠也属于此类。书中记载:“清江陈玉蝠,为曩时花榜殿军,往在海陵曾见之。工讴昆山曲子,套数极多。言谭斐亹,竟日不倦,故是老宿、后辈所不及也。住蒋家桥,闻有主者,不复可往。”她不仅是花榜殿军,所工昆曲套数极多,堪称扬州曲坛的翘楚。
青楼林立,歌姬云集,无疑应娱乐消费市场的需求而生。市场的激烈竞争又促使歌姬不断改善妆容,研习声曲,提升艺技。晚清时期,古城苏州遭受太平军重创,被杀害的读书人数以千计,已派不出曲师(也称“乌师”)来教曲,便由扬州的本地曲师取代。书中说“陆素香,曲子师之女。旧在三径草堂,貌中人,技能粗具。”连曲师之女也仓促上阵,可想人才之匮乏。所谓艺术,也成了一种基本的生存方式。
水西歌姬们所讴唱的曲目是什么呢?芬利它行者提到一位名叫学圃的朋友,精于曲子数段:“学圃客至自淮西,清讴素擅,引宫刻羽,曲尽其妙。柳枝庵小集,酒酣耳热,引喉高唱《关大王训子》、《赵太祖访雪济师》、《伏虎》诸剧,兼及生旦家门数曲,音节谐和,高下抗坠,各得其宜。”但她们唱的不全都是昆曲,有不少是俗曲。“古人千金买笑,而今则缠头之赠,有赏其工于哭者。南词中如《哭小郎》、《哭孤孀》之类,向为江北擅场。二八佳丽,往往专能。”《哭小郎》在《扬州画舫录》中称“小郎儿曲”,属于扬州清曲曲目。《哭孤孀》也许就是扬州地方戏曲中的《小寡妇上坟》之类。此外有歌妓善于“巾舞”,“其曲有《独上小楼》、《独对孤灯》诸则,并皆情致缠绵,虽非白雪阳春,大率昵昵儿女语,加以金莲贴地,瑶佩飞云,楚楚腰肢,氍毹回转,倍觉情文相生……”强颜欢笑,投客人所好,大半出于无奈。更何况,经历了花雅之争的昆曲,已迅速滑走下坡。即使在昆曲发源地,也渐渐转向堂名和滩簧——以通俗方式演唱昆曲了。
书中说,歌姬所唱的昆曲,已与正统唱法有别。“即有名工,亦非昆山本色。分刌合度,良非易言。三月广陵,竟嗟绝调!”她们所讴唱的昆曲,已不是原汁原味的昆曲,而出现了“扬州化”。这跟川昆、湘昆、北昆的相继产生是一样的。戏曲艺术传播过程中的语音本土化,存在普遍规律。歌姬谁不懂得,作为衣食父母的观众,潜藏着难以抵御的力量?哪怕昆山腔美轮美奂,出乎诸腔之上,自恃清高却只能断了生路。
扬州的盐商们未必真正懂高雅艺术,但既然腰缠万贯,欣赏昆曲的时髦就不能不赶。何况,康熙、乾隆南巡屡次莅临扬州,令盐商们接驾时使尽十八般武艺。上演昆曲必不可少。原先的竹西艺人多来自苏州,后来也培育本地名伶,如昆丑杨鸣玉,是扬州甘泉人。生角管六郎,则是扬州宝应人。吴侬软语太拗口,不妨掺杂扬州话,人称“扬昆”,声腔却依然保留水磨调。至今从昆曲丑角的嘴里仍能听到扬州方言。
芬利它行者在《竹西花事小录》的结尾处,叙述自己和友人前往“八大家”寻花问柳的情景。他说:“朋侪中,十二峰人最豪宕,流连歌席,色舞神扬,雅近吾家横岘生气,概春夏气良不可少。东山生和而不流,虽有国风之好,不过香草美人之思,不屑屑求实际也。第用情最深,有所向往,固结缠绵,不能自解。幸防闲有素,不致倡条冶叶茧裹絮缠耳。香草词人亦长于情者,惜以杨枝夙约未酬,无暇作章台新梦,所以与花周旋,未著色相。春柳生绮岁多情,而自期甚厚,操守亦严,虽心赏有人,终未肯红楼选梦。夫惟大雅,卓尔不群,彼君子兮,何日忘之?”
看来是有所避讳,他以“十二峰人”、“东山生”、“香草词人”、“春柳生”等化名,来替代友人的真名。对于他们的评价,也是听曲怡情而不重色。然而,书中坦陈:“曲中以招致侑觞为最乐,合尊促坐,对酒当歌。心许目挑,情文交至,不甚唱夜度曲……有私昵者,银钍背坐,偷解罗襦,亦情不自禁,惟不肯公然延迷香洞,设神鸡枕耳”,这已在昆曲之外,暂且不论。
(原载《书屋》2022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