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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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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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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文人余怀的三吴之旅

三百七十年余前的四月初一,南京文人余怀,乘坐一条当时堪称豪华的游船,从桃叶渡出发,一路东南去往华亭即今天的上海松江。他的游船上满载着书籍、纸墨、戏装以及酒瓮。这次三吴之旅,来回有八十多天,为之他写了一本《三吴游览志》。最初仅仅作为私人日记秘藏,死后偶然被人发现,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朋友圈里流传,后来收到他的全集里,让我们得以阅读,并为其真实而感慨。

当年只有三十三、四岁的余怀,才华横溢,却生不逢时。他似乎觉得家居不乐,驾言出游,便能够逃避严酷的现实。正是清顺治七年,作为明朝都市的南京,城头变幻大王旗。余怀的脑后也不能不拖一根充满了讽刺意味的辫子。带着一颗怀恋旧朝的心,以一天一地的速度,依次经过句容、丹阳、武进,很快抵达苏州。

他在苏州差不多逗留了六七天。尽管一年前曾来过苏州,仍乐此不疲。歌馆曲院僧舍道观,到处都留下足迹。访友,猎艳,拍曲,风流自不待言。余怀是迷恋昆山腔的。他在《板桥杂记》中记载了顾横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门、马湘兰等秦淮名姬的轶事,还谈及男姬张魁。苏州人张魁,年少丰姿,与南都府佐徐公子有断袖之好。张魁去拜访他,被门官拦住,还口出亵语。徐公子听说是张魁,立即迎上前来,留他在官署中,两人欢好无间。乃至把家搬到桃叶渡口,与妓家鳞次栉比的旧院为邻。连笼中的鹦鹉看见他,都叫道:“张魁官来!阿弥陀佛!”张魁擅长吹箫度曲,打马投壶,令所有人都接受他。

战乱后张魁回到了苏州。吴中轻薄少年看见张魁,或揶揄,或诋毁,使他陷入了穷困。有人见他可怜,赠予资金,让他前往宜兴、长兴山中贩岕茶,获得的利润还颇为丰厚。但是张魁生性散漫,更不肯改变在金陵旧院所养成的习惯,钱财一到手就全部花光。年过六十,仍然只能以贩茶、卖芙蓉露为业。几年后张魁路过金陵,歌台舞榭早已化为瓦砾之场,他站在板桥边吹响洞箫。矮屋中,一个老姬开门出来说:“哦,这是张魁官的箫声哪!”他闻听后,竟忍不住久久呜咽。又过去数年,张魁终于穷困而死……

很难说得清,余怀在张魁的身上寄托了何等复杂的感情。

离开苏州去华亭(今松江),中途得经过昆山。清明时节,天气晴暖,繁花似锦。在苏州邀约朋友王公沂陪伴他,沿娄江东行,午后缓缓进入昆山塘。完全是巧合,当他推开船窗,品茗远眺时,发现了一个令人无比惊异的镜头:一位女郎在船上划桨,“鬓发如绿云,美姿容,衣罗衫,弄手腕荡桨,翩若惊鸿,杳不知其所之。”他的目光被牢牢地吸引住了,难以转移,竟情不自禁让游船往前追了一阵,实在追不上,只好怏怏作罢。随后他写了一首《昆山女郎荡桨歌》。末尾几句是“树上啼鸟销我魂,几家流水绕孤村。停桡夜写洛神赋,何处春风无泪痕。”真不愧是一个多情种子!

有人说,余怀写罢《三吴游览志》,特意访问吴伟业,请他为之作序,是有其深层政治内涵的。就在这年春天,江南文坛盟主吴伟业倡议江南十郡名士作三吴之游。或许,余怀是以实际行动推动吴伟业再度掀起反清高潮。事实上,吴伟业一生最值得探究的,是他与王时敏为百姓安危着想,避免重蹈“嘉定屠城”的覆辙,开太仓城门降清。有人认为是明智之举,有人却唾骂他屈膝投降,毫无气节可言。

游船顺利到达了华亭。《三吴游览志》中的一段记述称,他与二十多个男男女女朋友,在街头轰饮喧歌,无拘无束地闹了一整天。随后,有人发现他居然独对刚刚被砍伐的沿河垂柳,神色肃穆,涕泪涟涟,从早晨一直呆到傍晚。人们对这样的举止无法理解。这倒是跟昆山文士归庄挺相像。归庄在游览名山大川时,凭吊古今,很容易动感情,总是禁不住放声大哭。别人看见了,不知道为什么恸哭,都说他奇怪。可是归庄旁若无人,自管流他的眼泪。

花酒风月、伎乐歌吹,让余怀的三吴游览涂抹上了靓丽的色彩。这位南京文人一路上收获的多是朋友、伎乐、美色。其实在世俗欢娱的表层下,他内心的河山之痛如暗潮汹涌,灵魂深处的创伤难以平复。

抵达昆山的第二天,他的游船曾经过菉葭浜。这里有他认识的朋友赵仲衡。“仲衡,昆人,教授村塾,兼善医,足不入城市。去年经过此地,闻苇帘内读书声,披帷访之,布袍草屦,古风蔚然。携樽柳下,出茶笋相供……”时隔一年,重访赵仲衡,岸亭还是昔时模样。当夜,儒雅的赵仲衡被邀请到游船中去谈诗论道,欢喧了半宵才算告别。余怀很怀旧,喜欢剪烛西窗,散漫任性的生活,偏偏可遇而不可求。

入清以后的余怀,在南京家中以诗酒自娱,与满清统治者既不斗争,也不合作。家里的财产在战乱中难免遭受损失,但尚算殷实,足以支撑他数十年间始终不事稼穑,放歌纵酒,游览美景,出手还称得上阔绰。只要有机会,就去丝竹重整的秦淮旧院听曲。有人说,他的出游是凭吊山川胜迹,谒访海内耆旧,以排遣胸中郁积的块垒,借此忘却现实,也算是对当局的一种软抵抗。

其实,余怀的内心天地,比人们想象的更深邃。他说,自己之所以写《板桥杂记》,是“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他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周旋于官僚文人之间。他的三吴之行,不是沉湎于戏院雅座,就是留恋于妓院床榻,嬉笑怒骂,放浪佻达。与此同时,却又写下慷慨激昂的诗句:“是岁庚寅吊楚湘,满船箫鼓泣高阳。云旗出入斗山鬼,兰佩分明隔帝乡。续命有丝人寂寂,问天无语路茫茫。水深浪阔蛟龙恶,空使招魂一断肠。”字里行间透现余怀孤傲的品性。温山软水并没有抚平心头的伤痕,恰恰以更直观的方式唤醒了故国之情和蹉跎之恨。

《三吴游览志》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这天,显然是知道余怀要去华亭,有客人拿华亭陈眉公(陈继儒)的册页前来求售。余怀不仅拒绝,还讲了一番十分尖刻的话:“此老纯盗处士之虚声,以为终南之捷径。言无足法,行有可疑。今墓木拱矣。佘山一片石,急需倾百尺瀑布以洗其辱。”对名士陈眉公的批评超乎想象。客人不甘心,又提起陆机、陆云。余怀笑道:“二陆浮华文士,裙屐少年,助臣伐君,卒婴讒戳。华亭鹤泪,千古贻讥。”对彪炳史册的二陆如此评价不算,在列数六朝诗人石崇、潘岳、谢朓、鲍照、沈约、王俭的弱点后,又说:“凡今人之所艳称,皆古圣之必黜也……悠悠斯世,其谁与言!”

余怀是站在一个与众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的。纵情声色、乖张放任,无非是他忘却政治苦痛的方式。也许,处于天崩地坼的时期,对于历史和现实的理解,恰恰更入木三分。这就是吴伟业在序言中所谓的“余子汗漫寥萧,玄情绝照,虽陶写于丝竹,总无损其神明”吧?

自松江返程,经娄东(太仓)进入苏州,友人邀游灵岩山。这顿时触发了余怀的故国之思。“吴王雄风,西施艳色,歌舞馨香之处,千载令人神伤。往读《吴越春秋》,观吴之骄奢淫丽,知吴之所以亡;越之忧愁幽思,知越之所以兴。自今思之,宁为吴之亡,不为越之兴也……余因极论古今亡国,皆奸臣之由,非人君之故。以古镜今,朗如龟鉴。追论误国之奸,怒冲伍胥之涛矣!”千百年前的历史,早已被人咀嚼。让余怀领悟的是“兴亡俱有泪,往事不堪夸”,“英雄儿女恨,千载令人悲!”作为一个前朝遗民,最令人悲怆的,莫过于对史是的反思。

风流与悲怆,贯穿余怀的三吴之旅,也构成了他人生的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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