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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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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4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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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的“方正为本”

惊悉九十五岁的江苏省昆剧院研究员丁修询先生,于今年三月十五日驾鹤西去,令人无限怅惘。不由忆及十年前,他来苏州参加昆曲艺术节。在剧场看戏时,他一边看一边对我说,其实昆曲是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的。当然这有很多层含义。他说,从前昆曲的行头和其它剧种不一样,几乎都是用麻布做成的。浆洗好以后,方方正正摆在衣箱里。到了码头,演员拿出来穿在身上,折痕仍清清楚楚。

不仅演员的服饰很讲究方方正正,昆曲的舞台表演程式更是以方正为本,以方正为规,并非一味阴柔耽美,似风若水。

一是身架姿态的方正,尤其是正、净角色,坐立行走都必须正直威严、端庄沉稳,言笑切忌轻浮。《牧羊记》中的苏武就是典型一例。他出使匈奴被拘,宁死不降。哪怕在北海边牧羊,以饮雪吞毡度日,仍然方方正正地抱持符节。经过风霜雨雪的磨砺,符旄只残留最后的一节,他抱持的姿态却丝毫不变。身上所穿衣服的麻布衬里棱角分明,端坐在石头上,双脚放平,两膝下垂的褶子也显现方正。这样的形象,才是威武不屈、刚正不阿的苏武。比如《单刀会》里的关羽、《鸣凤记》里的杨继盛、《浣纱记》中的伍员,尽管性格有所区分,却都以方正的风范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二是道德伦理的方正。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威武不屈、仁者爱人等思想和观念,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粹,也常是昆曲剧目表演的主题。例如《铡美案》,经由生动曲折的情节,鞭挞陈世美这种忘恩负义的衣冠禽兽,激起观众对秦香莲母子的极大同情,从正面树立真善美的道德观念。即使是像《一文钱》这样的喜剧,也让穷人在做了一场富贵梦醒来后,能对金钱有不一样的认识。与此同时,毫不留情地讽刺对钱财有着无限占有欲的财主,既令人可笑,又令人可叹,甚至连乞丐都嘲笑他寒酸得不如他们。

方正,是一种形体正直的美学观念,更体现了儒家的人文道德取向。“圆者中规,方者中矩”,正己者才能正人。“明主者,有法度之制,故群臣皆出于方正之治,而不敢为奸”(《管子·明法》)在汉语中,一个方字还可以引申出更多解释。方心,即方正之心;方重,即端方持重;方雅,即大方文雅。而一个正字,则可组合成正义、正确、正直、公正、雅正等词汇,象征人的懿范之行。

丁修询先生回南京后,寄赠我一部刚出版的《昆曲表演学》(艺术技巧卷),说该书还有一部理论卷,尚须作一番修改。我从《昆曲表演学》中汲取了大量昆曲营养,包括方正之说。他认为,中国戏曲表演,包括肢体的直、曲、弧、折、圆等诸多动作,主要是以圆和方构成。从唐代无名氏《霓裳羽衣曲赋》中的“趋合规矩,步中圆方”可以看出,在古代舞蹈美学中,方始终与圆相对应。一般人重视圆润之美、弧形之美,昆曲却从来不忽略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且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一定之规。即使是旦角、丑角等行当,也应该有方正的理念,在表演形式上,则偏重于内在的精气神。

齐如山在《国剧身段谱》中也说:“戏中脚步,讲究方正,都要踩得结实。转弯回身的时候,脚也要有准尺寸、准方向,不得一丝含混。可是跨腿转弯的时候,又要圆活。不但脚步如此,一切身段,都需如此……所谓见棱见角,不可有一丝含混。”这是皮黄戏大量吸收了昆曲表演经验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真切之言,从中不难想见前辈艺术家对方正的要求。

我暗忖,丁修询先生方正为人、方正处世,所以才可能提出昆曲“方正为本”的学说。

表演艺术的精彩,无疑是最难捕捉最难保存的,对于古老的昆曲艺术尤其如此。伴随传统剧目流失的,是表演艺术的流失。从儿时就亲灸昆曲的丁修询,显然比别人更痛切地意识到这一点。早在2000年8月,他就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递交万言书,以个人名义申报“非遗”,觉人所未觉,想人所未想。1981年倡导建立“昆曲学”。2014年在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出版50万字《昆曲表演学》,成为一部昆曲从业者和爱好者最好的教科书。他的开拓性行动,谁说这不是一帖让昆曲归回本真的良药?

原汁原味的昆曲,可以形神兼备地、生动细致地再现早已逝去的历史社会形态。政治、经济、法律、礼仪、生活方式、社会心理、民俗风情乃至服饰、饮食……几乎无所不包。16世纪以前,中国文明站立于世界各国的前列。在昆曲走向成熟的明代中叶,江南商品经济萌发,并开始与欧洲资本主义的扩张碰撞。商业和手工业作坊经济发达,社会矛盾尖锐,市井文化空前繁荣。昆曲十分形象地记录了这个时代的人生百态,并由于文字和声腔方面严格如一的薪传方式,始终在传统剧目中保持着初始时期的风貌。因为接受了元杂剧的营养,甚至还能找到一些元代社会的影子。

丁修询认为,昆曲正是以特有的程式解决了戏剧表演保留的难题,才有资格成为全人类的“非遗”。保护与继承,是昆曲遗产面临的第一要务。以前如此,将来还是如此。

记得当年,出身于航海世家,通一些外语的李贽,曾批评过不少明传奇,影响最大的要数在《杂说》一文中对几部明传奇的评价。李贽认为,“《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

所谓“画工”,是指作品只注重结构是否严密,是否合乎声律,文章能否表达封建伦理道德思想。“化工”则是指文学作品注重抒发作者的真实情感,追求浑然天成的艺术内涵。他说:“吾尝揽《琵琶》而弹之矣:一弹而叹,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此其故何耶?岂其似真非真,所以人人之心者不深耶?……《西厢》、《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看《琵琶记》犹如弹琵琶,怎么也不见深意。因为这部传奇一味宣扬封建礼教,不惜将人束缚、禁锢。《西厢记》、《拜月亭》就不同了。它们刻划生活的真实,体现了作者的真实情感,很能令人产生共鸣。

《琵琶记》是明太祖朱元璋钦点的佳作。他把“四书五经”比做不能少的五谷,而把《琵琶记》比作不可少的珍馐美味。本真的李贽偏偏不买朱元璋的账。他主张真心、真情、真实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肯定人性、人欲的合理性,“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他说,童心既障,真情变成假意,人也就失去方正,成了无所不假的“假人”。

至于汤显祖,更是高高举起“情”的旗帜,竭力鼓吹“情”的重要性。他借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告诉人们,情到深处,“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是真情,将以《牡丹亭》为代表的作品,带入了艺术的化境之中。

昆曲之所以成为人类共有的非物质遗产,无论从整体,还是从剧目看,都因为是精品、雅品,是化工、神工之作。这无疑给今天的传承带来了极大的挑战。保护与传承原真,说时容易做时难,需要一批摒弃功利心的有识之士,以殉道者的精神,苦行僧般的执着,义无反顾地作出奉献。以丁修询、顾笃璜为代表的一批昆曲老人,始终为遗产的保护、传承孜孜不倦地四处奔波,一辈子奉献于昆曲,积累了难能可贵的经验。他们就是不可多得的文化遗产,他们就是方正的昆曲基因,他们就是活态传承的传人!

可惜,无情的自然规律,使他们再也无法发出方正之声了。试问如今谁还能无私无畏地站出来,为“方正为本”的昆曲遗产呼与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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