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益的头像

陈益

网站用户

随笔杂谈
202409/22
分享

雅集•雅言•雅曲

生活在元末的顾阿瑛很有才华,通文史,擅鉴赏,好音律,尤喜轻財结客,吸引海内文士前来阳澄湖畔举办玉山雅集,陆续长达三十年。一次,有渔人在太湖水泽得到一件古铜器,人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恰好顾阿瑛路过,他从鸟鹿纹饰和古玉般的光泽识出是古阮。阮是竹林七贤之一阮籍发明的乐器。于是用汉代古钱将古阮换回,修葺后以朱弦调试,并特意谱写《松泉曲》,表达了内心与嵇康、阮籍为友的渴望。中秋之夜,在芝云堂大摆宴席,他亲自操擘古阮,在乐队中为宾客助兴,一派古雅之风。

雅,是雅致,雅趣,雅量,也是雅言。孔子《论语·述而》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与夏音近而相通,雅言原本指周朝王畿的语音,经过士大夫雅化后成为当时的标准语。到了孔子时代,夏声已渐渐被雅言所替代。雅言区别于俚俗方言,而从文化的层面讲,更具有凝聚、统一、延续的社会功能。“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汉书》卷七十二)儒家历来重视文化的统一。

当时,顾阿瑛不惜耗费巨赀,摆开宴席,招徕天下文士在阳澄湖畔心无罣碍地畅饮,诗歌唱和,切磋艺术,谈玄参禅,互通心曲,“日以宾客从事,而惟诗是求”,似乎他的全部乐趣就在接待二字。如果说有什么功利心的话,就是让一大批诗画作品千载流芳,让后世知道有这样一个雅集,让玉山佳处与杜甫的浣花草堂、王维的辋川别墅、王羲之的会稽兰亭比肩而立。如此动机,也不失为雅。顾阿瑛描绘玉山雅集盛况的诗句曰:“莫辨黄钟瓦釜声,且携斗酒听春莺。河西金盏翻新谱,汉语夸音唱满城。”从中不难理解,这里有南方官话,也有北方语音;有南曲,也有河西、金盏这样的北曲。歌姬们一个个莺声呖呖,细腻柔美。座上客不乏“夸人”,多位蒙古人、色目人、女真人参与其间,给雅集带来独特的时代气息。

座席中有李元珪、张渥、熊梦祥这样的学问家,有杨维桢、张翥这样的词曲家,有著名南戏作家柯九思、高则诚,也有颇具商业头脑的读书人。比如浙江吴兴的温生,带着湖笔前来,赠予顾阿瑛请他试用,有人兴致勃勃为之写诗,很自然地产生了广告效应。还有一个吴善,打算向顾阿瑛推销他的桐花烟墨,请倪云林帮衬说好话。顾阿瑛很真诚地对待他,临别还写诗相赠:“期子几时来慰我,共批鹤氅坐涣矶”。

玉山雅集的活动,包括诗酒、茶会、出游、唱和、集咏、鉴赏等,当然也有唱曲。游娱之余,来自四面八方肤色不同的客人们,也会谈论随处可见的卖官鬻爵、贿赂公行、税赋加重、纸币滥发……愤忿声埋怨之声不绝于耳。那么,他们当时是用什么语言作交流的呢?

简单地说,是用雅言,即标准的洛阳话。东晋南朝时期,洛语在江南上流社会中已十分普及。陈寅恪先生在《东晋南朝之吴语》一文中说:“凡东晋南朝之士大夫,以及寒人之能作韵者,依其籍贯,纵属吴人,而所作之韵语则通常不用吴音,盖东晋南朝吴人之属于士族阶级者,其在朝廷论议社会交际之时尚且不操吴语,岂得于其摹拟古昔典雅丽则之韵语转用土音乎?”(《金明馆丛稿二编》)参加雅集的人们不讲吴音,操的是优雅的洛语,即从东汉到西晋一直是全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古都洛阳的标准语。学会了洛语,不管来自什么地区、什么民族,相互沟通就比较容易了。何况,四面八方的人们是来参加雅集,雅集自然用雅言。

元代,随着城市经济繁荣和市民娱乐消费需求的增长,杂剧、散曲很是兴盛。顾阿瑛蓄养了一个自娱自乐的家班,歌姬中有姓氏记载的,包括翡翠屏、天香秀、南枝秀、兰陵美人、丁香秀、玉奴、渔童、樵青等十几人(其中似乎有男性)。我们从魏良辅《南词引正》也可以看出,被誉为“昆山腔”鼻祖的千墩人顾坚,与他时有交往。有人竟把《制曲十六观》托名顾阿瑛以传世,至少从一个侧面证实了他的戏曲水平。在文人聚集的宴会上,歌姬们舞长袖,发清音,侑酒助兴,无疑是十分风雅的。尽管出现过“金莲杯”事件——杨维桢将酒杯放入歌姬的三寸金莲中,在席间传饮,惹得素有洁癖的倪云林大呼龌龊,拂袖而去。然而在元明文人的理念中,这也不过是一种雅化的放浪。

《玉山名胜集》卷六有这样的记载:“至正辛卯秋九月十四日,玉山宴客于渔庄之上。芙蓉如城,水禽交飞。临流展席,俯见游鲤。日既夕矣,天宇微肃,月色与水光荡摇棂才槛间,遐情逸思,使人浩然有凌云之想。玉山俾侍姬小璚英调鸣筝,飞觞传令,欢饮尽酣。玉山口占三绝命客座赋属之,赋成,令渔童、樵青乘小傍倚歌于苍茫霞浦中,韵度清畅,音节婉丽,则知三湘五湖萧条寂寞,那得有此乐也?”

战乱之际,在娴静秀美的湖畔,天籁之音与丝竹之乐相谐,歌舞之声与诗文之韵作伴,乐部皆畅,清而不隘,飞觞传令,欢饮尽酣,令参与雅集的文士们愈加感到人生相聚的无限珍贵。在玉山佳处,“侍姝执伎皆妍正,奔走童隶亦皆驯雅”,而且一个个多才多艺。这一年九月,杭州名妓桂天香来访。顾阿瑛在金粟影亭内宴客。水光与月色相荡,芳香共逸思俱飘。桂天香靓妆素服,颇有林下风。顾阿瑛跟她在树下石盘下棋,“胜其紫丝囊而罢”。席间,人们纷纷以《水调歌头》夸赞桂天香的美貌,没有轻薄的言辞和行为。一直到夜深,仍然在烛光下饮酒唱曲,顾阿瑛再次演奏古阮,充分显示了他的清雅。主人既是如此,客人当然不俗,连说话也都尽量避免家乡土音。

戏曲史告诉我们,玉山雅集歌姬所演唱的雅曲尚属散曲。顾阿瑛与昆山腔的联系只是一个雅字。“安史之乱”后,名伶黄幡绰从战乱的北方来到阳澄湖、傀儡湖畔,以教习歌姬为生。魂归之地称“绰墩”,遗迹犹存。他有意无意地使唐代宫廷雅乐元素融入江南民间音乐。元末,昆山腔经“善发南曲之奥”的顾坚始创,又经过明代魏良辅、梁辰鱼等人的革新,终于渐渐成为昆曲,真正的吴歈雅韵。昆曲萌发、生长、繁盛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去除乖僻之音,不断雅驯的过程。

起初,昆山腔是用昆山方言吟唱的典雅之词,流传的范围并不大。后来,魏良辅在女婿张野塘的帮助下,“啭喉押调、度为新声”,选择了昆山——中州韵这一种以吴侬软语为基础的复合型语音,并吸收北曲的长处,遂使昆曲走向广阔的空间。“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昀”,“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明·沈宠绥《度曲须知》)。改良以后的昆山腔,婉转细腻、一波三折,令人荡气回肠,被时人赞誉为“水磨腔”。

文学家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作了极好的补充:“梁伯龙闻,起而效之。考订元剧,自翻新调,作《江东白苎》、《浣纱》诸曲。又与郑思笠精研音理,唐小虞、陈梅泉五七辈,杂转之。金石铿然,谱传藩邸戚畹,金紫熠爚之家,而取声必宗伯龙氏,谓之‘昆腔’。”

梁辰鱼以新昆山腔创作的《浣纱记》,真正使“昆山—中州韵”在舞台上的演唱成为现实。他积极推行“昆山—中州韵”,不仅仅由于南宋迁都临安(今杭州)以后,中州音依然是当时的官方语音,更因为自己的先祖来自河南大梁(今开封)。昆山腔语音既突破方言局限,也体现认祖归宗,这种文化认同是源于血脉的。

以“昆山—中州韵”演唱的《浣纱记》,为昆曲加速向全国各地的流布,给不同剧种带来深刻影响,开创了新纪元,然而也不断有人批评其过份绮丽的语言风格。我们应该看到,典雅的语言风格为文人染指戏曲提供了经验,提升了戏曲的文学内涵和社会地位,这恰恰是梁辰鱼的重要贡献。《浣纱记》在填词制曲方面的贡献,超越了剧本自身。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昆曲的“昆山—中州韵”贯穿了雅文化的凝聚、统一与延续。这,是与顾阿瑛的玉山雅集精神一脉相承的。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