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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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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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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梅村与昆曲时尚(外一题)

明末清初某一年的梅花盛开时节,诗人吴梅村兴致勃勃去往太仓南园,与首辅王锡爵的孙子王时敏会晤。袅袅茶香中,他闻听一阵琵琶声,顿时触发内心情感,随后写下了长诗《琵琶行》,借琵琶之音,叙兴亡之感。诗中如此写到:“里人度曲魏良辅,高士填词梁伯龙。北调犹存止弦索,朔管胡琴相间作”,对于昆曲创始者魏良辅和梁辰鱼(伯龙)作出了公正的评价。恰恰是他们的卓越贡献,使南曲的清柔婉转与北曲的激昂慷慨相互渗透,度为新声,获得崭新的生命力。

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先人在元末由河南迁徙至昆山,后又迁至太仓,有不少族亲仍在昆山。他以诗人著称,也写词,存有词作 108 首,辑成《梅村词》。其中有《望江南》十八首,描绘了一幅多彩的江南风情画卷。既有描写园林之胜的“水槛玲珑帘幕隐,杉斋精丽缭垣低,木榻纸窗西”;刻画织技刺绣之精的“孔翠装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雾鬓湘君波窈窕,云幢大士月空明,刻画类天成”;也有赞赏宴饮之美的“鸡臛下豉浇苦酒,鱼羹加芼捣丹椒,小吃砌宣窑”、“梅豆渐黄探鹤顶,芡盘初软剥鸡头,橘柚洞庭秋”。读来饶有趣味。令人瞩目的是他用文字再现昆曲演艺的几首词作,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市井娱乐的流行境况,兼具史料价值。

其一:“江南好,茶馆客分棚。走马布帘开瓦肆,博羊饧鼓卖山亭,傀儡弄参军”。瓦肆勾栏,从宋元时代起就是民间观演之所。傀儡,即木偶。弄参军,以滑稽的语言和姿态串场。这描写的是昆山腔前身在江南乡野演艺的状态。

其二:“江南好,皓月石场歌。一曲轻圆同伴少,十反粗细听人多,弦索应云锣”。月色莹洁的夜晚,在场头唱曲,兴味盎然。十反,即十番锣鼓。弦索一句说昆山腔起源时,只是嘌唱——不用弦索伴奏的清唱。后来流寓于鹿城(昆山)、娄东(太仓)间的魏良辅,在女婿张野塘的帮助下,“更定弦索音节,使与南音相近”,而且改良了三弦形制,使之与十番锣鼓中的云锣相配,昆山腔的演唱愈加完美。

其三:“江南好,狎客阿侬乔。赵鬼揶揄工调笑,郭尖懁巧善诙嘲,幡绰小儿曹”。谐谑调笑,从来是昆山腔演唱的一大特色。唐玄宗时,巧舌如簧的黄幡绰是一个擅演“弄参军”的宫廷名伶。他谈吐机智幽默,甚至敢于用滑稽风趣的方式,谏劝皇帝不要轻信安禄山,不要在马上打球摔坏了身体。安史之乱后,黄幡绰流落到傀儡湖畔以教习歌伎为生。所传唱的歌调带有宫廷音乐风韵,令人回肠荡气。这正是昆山腔基因所在。

其四:“江南好,旧曲话湘兰。薛素弹丸豪士戏,王微书卷道人看。一树柳摧残。”马湘兰、薛素素、王微等人,都是红极一时的江南名妓,擅长唱曲。尤其是秦淮八艳之一的马湘兰,被誉为“歌舞当年第一流”。

其实,吴伟业不但擅长写诗词,也写过传奇和杂剧。正如他在为李玉的《北词广正谱》作序时说:“今之传奇,即古者歌舞之变也。然其感动人心,较昔之歌舞更显而畅矣。盖士之不遇者,郁积其无聊不平之慨于胸中,无所发抒,因借古人之歌哭笑骂,以陶写我之抑郁牢骚;而我之性情,爰借古人之性情,而盘旋于纸上,宛转于当场。”他的三部代表作《秣陵春》、《通天台》和《临春阁》,无不是借历史人物的命运抒发自己胸中的抑郁牢骚,在伤今吊古中寄托故国之思、亡国之痛。

传奇《秣陵春》写成的那天,恰好长洲(今苏州)尤侗和镇江王昊登门拜访。尤侗年轻有为,著有传奇《钧天乐》,杂剧《读离骚》、《吊琵琶》、《桃花源》等。与《秣陵春》一样,《钧天乐》也是一件感叹仕途坎坷,抒发个人牢骚的作品。吴伟业点头称是,忙请尤侗和王昊在家里住下,说我将文稿修改一遍,然后再请两位指正。从此他们结成了忘年之交。所以《梅村词》也由尤侗作序,且有精彩点评。

王世贞的嘲与赠

“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是明代文学家王世贞流传很广的诗句。历来的曲家都以为这是对梁辰鱼技艺的褒奖。殊不知,《弇州四部稿》中的诗题原是“嘲梁伯龙”。假如从诗的后两句“七尺昂藏心未保,异时翻欲傍要离”品咂,更多的是揶揄,也有几分调侃。

站在士大夫的角度看,梁辰鱼很难说是一个成功人士。屠隆的评价曰:“身有八尺之躯,而家无百亩之产。入媚其妻子,而出傲其王侯”,显现了这个官宦子弟处于科举时代的无比尴尬。然而,传奇《浣纱记》的广为传播,终究使他在仕途上的失败变得无足轻重。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中的一番话,颇能代表嘉靖年以后的社会舆论:“伯龙雅擅词曲,所撰《江东白芒》,妙艳时人。时邑人魏良辅,能喉转声音,始变弋阳、海盐为昆腔,伯龙填《浣纱记》付之。王元美(世贞)诗‘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者是也……传奇家曲剧本,弋阳弟子可以改调歌之,惟《浣纱》不能,故是词家老手。”

出身在娄东(太仓)的王世贞,与梁辰鱼有多层关系。他比梁辰鱼小七岁,论辈分却可称表叔。彼此有不少诗文酬唱。王世贞在弱冠之年便考取功名,在文坛上堪称领袖,被誉为“后七子”之首。他的捧场,往往会使隐士、山人之类身价倍增。他多次写信给梁辰鱼,劝慰其努力读书,将来定有通达之时。对于他的史学观、文学观,梁辰鱼似乎颇能接受。人家进士及第,光宗耀祖,自己却屡试不第,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但转而想,考订元剧,自翻新调,精研音理,又是何等的令人入迷。二十五岁时,自己已经写出了《浣纱记》,《江东白苎》等,为一时词家所宗,让歌儿舞女众星拱月,不也令超群才华有了用武之地?

王世贞是文学家,也是戏曲评论家。他称赏《荆钗记》“近俗而时动人”,批评《香囊记》“近雅而不动人”。《五伦记》是“元老大儒之作,不免腐烂”,《红拂记》“洁而俊,失在轻弱”,而《浣纱记》则是“满而妥,间流冗长”。这些观点显然颇有见地。他写过传奇《一捧雪》、《鸣凤记》(一说为其门生所作),但客观地说,艺术成就无不逊色于《浣纱记》。隆庆二年,身为尚书的王世贞与大将军戚继光一起,专程前往梁辰鱼家拜访,以鹤氅作隐士打扮的梁辰鱼,竟然在楼船箫鼓中仰天长啸,旁若无人。这令人不爽,尽管王世贞对此并不介意。

不难理解,他对梁辰鱼的“嘲”,其实也是对昆山腔的“嘲”,对明代传奇创作的“嘲”。

值得注意的是,王世贞还写有一首《赠梁伯龙》(见《娄东诗派》卷六),罕见戏曲界人士引用,兹抄录如下:

“汉关题罢鬓初华,梁苑文成席更夸。匣里秋霜诸侠少,曲中春雪旧名家。江陵客写金楼子,建业人歌玉树花。谁道归来仍壁立,文君窈窕自煎茶。”

一嘲一赠,诗题的变化,却清楚地显现了王世贞立场的转换。“匣里秋霜诸侠少,曲中春雪旧名家”,称颂了梁氏的传奇创作和音律新声。他笔下的红线女、昆仑奴乃至为国家兴亡而牺牲爱情的浣纱女西施,果然无不具有侠客风范。“江陵客写金楼子,建业人歌玉树花”,更是对昆山新腔艺术影响力的由衷赞赏。表叔王世贞终究是公正而坦诚的。

梁辰鱼年轻时有志于报国立功。嘉靖四十一年(1562),受聘于总督胡宗宪,为掌书记。当时的名士徐渭、茅坤、沈明臣都在总督幕中。后来胡宗宪被捕,梁辰鱼寄居金陵,与金銮、张凤翼、潘之恒等出入歌馆酒楼。隆庆元年(1567),与莫是龙、孙七政、殷都等人组织鹫峰诗社,放浪诗酒。这个时期的梁辰鱼怀才不遇,落魄纡郁。他的《鹿城诗集》中也屡有不遇之叹。功业不成,只能与朋友们佯狂结社,赋诗遣怀。《浣纱记·游春》一折中,范蠡有如是道白:“倜傥负俗,佯狂玩世。幼慕阴符之术,长习权谋之书。先计后战,善以奇而用兵;包势兼形,能以正而守国。争奈数奇不偶,年长无成,因此忘情故乡,游宦别国。”这种渴望建立功业的心情,分明是昔日梁辰鱼的自我写照。

王世贞的两首诗,在一嘲一赠之间,将人们对于改良后的昆山腔出乎诸腔之上,冠绝天下的情感演变,作出了形象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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