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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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读书生活
一九八七年，陆影十七岁，她去了镇上一所中学读高中。这所中学原来只有初中部，也就在陆影要升高中这一年，草创了一个高中部。陆影的成绩只够读职中的。那时候，职业教育就像雨后春笋，遍地开花。县城有一所职中，里面开设的职业门类特别多，有缝纫班，水产班，烹调班，等等，陆影本来就准备报缝纫班的。她一个暑假和村子上一个大她很多的女孩子坐在人家门前大场的凉席上，谈她的上高职的打算。以及以后怎么做一个合格的裁缝。乡下的各个中学都有职中班。她们生活在乡下，不要人提醒，就强烈地意识到生存的重要性。她们有一种不需提醒的生存的本能。
可是，等到开学张榜的时候，在豫顺街的供销社大门口贴的红榜上，居然有陆影的名字。这件事情是陆影的亲小哥在街上看到，到她家来说的。陆影也就没有话说，去了镇上这所刚刚办起来的高中部读书。
开学第一天，陆影顶着第一缕阳光来到学校围墙外面的小路上。那一缕阳光就像这个高中生活的开始，犁开了陆影生活新的一页。
陆影在路上走着，她遇到了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杜薇。杜薇矮墩墩的个子，皮肤雪白，剪着一头精干的短发，平时俏皮幽默。杜薇是在初三复读的时候和陆影同学的。一般对于这样的同学，平时接触不多，关系也就很淡。陆影对杜薇的印象很深，因为杜薇家庭经济不错，这体现在杜薇的衣着上，陆影记得杜薇穿的那件甜蜜的粉色夏衣，还有一辆不算旧的金狮自行车。那时候，除了镇上的同学，很少人家有自行车的。金钱很多时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它会为你维持基本的尊严。譬如，有一次，学校里交一项费用，那个矮个子的面相温和的班主任对杜薇说，你家不缺钱哦。杜薇很潇洒地把钱交了。陆影也交了，不过，对于班主任的话，她还是有微微的反感。虽然她交的不迟，可是，她还是感到班主任用成人的世俗的眼光一下就洞穿了她的贫穷。后来很多年，班主任去找她的时候，她虽然也很客气，可是，她的心里的那一点反感仍旧横亘在那里。她对班主任的处境—儿子不读书，自己得了抑郁症，心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但，在脸面上仍旧很热情。陆影看到杜薇拖着自行车站在校园外的土路上，心里好像突然找到了亲人和归宿。她迎上去，和杜薇说话。杜薇依旧俏皮地甚至有点玩世不恭地微笑着。陆影说，你怎么到这里来念了？陆影听说杜薇考的是湖海中学。那个中学是一所老完中，历史很悠久了。陆影的第一志愿填的就是湖海中学，可是，按照陆影的成绩，她自己也知道，是考不上的。湖海中学不过是她的一个美好的愿望。杜薇因为是复读，自然就考上了，可是，她却把通知书带到了虞舜中学。杜薇说，湖海中学离家太远了，所以到这里来读。两个人说着，就往校园里走了。校园里很安静，刚刚开学，还没有什么人。杜薇和陆影到宿舍门前看了一下，门开着，里面放满了架子床，一直排到门口。杜薇说，我要回家了。生活用品都没带，明天再来。陆影不打算回家，她家离学校远一些，自己又没有自行车。陆影打算住下来。晚上的时候，陆影把从食堂里蒸的饭拿回来。她从外面的架子床床板上，像小狗一样，爬到最里面，最里面有一点空隙，可以坐在床沿上。天色黑了，就像锅底一样。陆影感到了寂寞和孤独。第一次一个人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过夜，到底是不习惯的，虽然，这里其实离家只有六七里路。父亲陆天明和村子上的邻居赶集都是到这里。这时，一个穿深紫红色上衣头发卷曲的女孩子，也从外面像陆影一样爬了进来。陆影知道，这又是一个外地的同学。陆影庆幸这个晚上终于有一个伴了。这个同学看起来就像蛮荒地方来的人，有一点和陆影和周围人不一样的质地。陆影在心里想了一下，也许就是落后和贫穷。穿的衣服保守古老，而且她的皮肤又那么黝黑，眼睛很大很黑，有点混沌未开的单纯。她到里面挨着陆影坐下来。陆影说，你也没有走？她说，是的。陆影说，你家哪里的？她说，涟水。陆影说，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读书？她说，在黄玉中学读的。陆影明白了，她在陆影的家乡读的中学，所以考到这里来了。她们互通了姓名。陆影知道她有一个很稀奇的名字，叫包珠娥。包珠娥把一个暗黄色的圆柱形瓶子递给陆影，那里装着自己腌制的萝卜干。这个时候，有一点小菜可以就饭，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她们就坐在昏暗的床沿上一起就着萝卜干，吃饭盒里的白米饭。
那个晚上，她们就在昏暗寂寥中过去了。
第二天，等到天亮之后，学校里就有人过来安排宿舍，把宿舍里的床抬出去，把里面整理成正规宿舍的样子，对面排着架子床，一排三个，一排两个，五张架子床，一个床铺两个人，上下就是四个人，一间宿舍住了二十个女生。两个班级的混搭宿舍。
陆影住在最里面的上床上。很多同学都不喜欢上床铺，因为上铺上下很麻烦，而且睡觉的时候，容易从上面掉下来。陆影却是无所谓，从乡下来的女孩子处处勇毅，坚强。陆影和杜薇睡在一张床上。陆影早上醒得早，杜薇却喜欢睡懒觉。杜薇一看到陆影早上还没打起身铃的时候，就在黑暗里坐起来，然后梳头，杜薇就非常的愤怒。她不止一次谴责陆影，怎么就睡不着？她说自己困死了。陆影一头及腰的长发，走在校园里，也算是一个风景。但是，随之带来的麻烦是，早上起身就比别人要多花一点时间梳头。所以，陆影就要比别人早起。杜薇呢，一听到起身铃还要把头往被子里埋了又埋。陆影觉得很抱歉，但是，她抱歉完了，还是依然故我。下铺的同学也不满意，说，陆影的头发总掉到她们的床上。陆影看到自己的长发就像蛛丝一样，袅袅婷婷地从她们的上铺垂挂到同学的下铺，心里很抱歉，但是，也是无奈。
宿舍里的人渐渐住满了。宿舍热闹起来。各个镇里还有县里来的同学，个个都不同。模样背景性格，陆影觉得这样的生活很丰富。那天，陆影看到一个林黛玉一样的女孩子，拖着一辆很大的自行车进了宿舍。雪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身材苗条，很有林妹妹的遗风，又不苟言笑，看样子，像个冷美人。不好接近似的。这是个奇异的女孩子。陆影想。这个女孩子是美丽的。看样子家境也不错。她穿一件大红的夹衣，青色的裤子，衬得她和一般人不一样。她睡在陆影对面的下铺，她的衣物用品比陆影和其他同学都好，一看，家庭出身就不一般。她的床单是雪白的，一尘不染，她又特别爱干净，讲究得不得了。陆影大大咧咧的，有点粗野的乡气。陆影会在下课的时候，抱着一个家里带来的长饼子，倚着一根床柱子慢慢啃。地上掉一地的饼屑子。同学都笑陆影，但是，她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她就要像个乡下人似的。她好像故意要把自己搞成更加乡下人的样子。宿舍里还有两个好像城里来的女同学，一个胖胖的，剪童花头，皮肤很白，就像发起来的白馒头，眼睛又大又亮，没说话，就咯咯咯咯地笑起来，笑的声音又特别清脆，就像溪水流动撞击了石头一样，她好像总有很多开心的事情。一天到晚，都在笑。她的样子非常的可爱，就像她的生活一样，总是甜的。她一来，就和叫晚霞的比她更胖一点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挤在一张床上说话。原来她们的哥哥是同学。她们谈的特别投机。晚霞的爸爸是一个镇里的秘书，也算是干部家庭，举手投足里，都是优越感。她长得很胖，一看，就叫人想起小说里的那个羊脂球。只不过她更开朗活泼一些，笑声也更响亮，更长久。她对每一个人都非常热情，一进宿舍，逮到谁，就在人家脸上亲一下。要不就是送人家飞吻。那时候，校园其实还非常保守，她这样的新潮，给宿舍带来了巨大的空前的活力。她一来，宿舍里的气氛就沸腾起来，就像烧开的水一样，滚热烫人。她还喜欢唱歌，她的歌声非常动人，而且感情丰沛。有一段时间，她每天在唱《爱的傻瓜》。“别让他们知道，我依然忘不了你，别让他们知道，我就是爱的傻瓜。”她反复唱这一句，陆影心里想，这小妮子，心里究竟有什么放不下的人了？那时候，女孩子青春萌动，每晚在宿舍畅谈爱情小说里的段子，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朦胧的影子。就算别人有这方面的感情，每个人都觉得可以理解。陆影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看宿舍里的同学，觉得高中的生活又新鲜又有趣。
陆影还注意到一个身材高挑，神情高傲的女孩子，皮肤也是白白的，眼睛不大，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一步一步走得很有节奏，好像在台上表演一样，好像有很多眼睛看着她走过来，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骄傲和拒人千里的冷漠。陆影想，这一定是县城里的女孩子，那样一种高贵的气质，一般人却是学不来的。陆影注意到她手里捧的书上有一个塑料的很贵的文具盒，那是陆影望尘莫及的。她的家境承受不起这样奢侈的用品。她只和一个皮肤有点暗黄，脸上长了许多雀斑的朴实的女孩子在一起。陆影知道她在录取的榜上是第一名，名字叫盛虹。和她常在一起的是第二名，叫葛良云。葛良云个子不高，也不胖，说话的时候有口语，会说“挨头。”葛良云一说话，就会轻声地笑一下，抿着嘴笑，说的话多了，语速就会快起来，而且脸不由自主就红起来。她在班级里做了团委书记，同学就喊她葛书记。她和盛虹是一个学校考过来的，陆影以为她们关系很好，因为来去都在一起。其实，这时候，大家互相不熟悉，走得近的也就是原来的相识。陆影很看好盛虹，盛虹的气质太好了，叫人不敢接近，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那许多的高傲不知从何处得来。
陆影自然和杜薇走得很近。杜薇说是住堂生，其实，她家离这里很近，她在下了晚自习的时候，会偷偷回家。一般也没有人查宿舍。陆影有时候会跟杜薇一起回家。下了自习，夜很黑，就像被墨水泼洒在空中似的。杜薇和陆影随着黑压压的青春的人流往外走，人群吵嚷而喧嚣，一走出那个布满铁锈的大铁门，陆影觉得心突然变得大了一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陆影说，真不喜欢这个围墙，出来就有释放的感觉。围墙外，柳树影影绰绰地站在路灯下，不算宽的土路上，走了一些学生，出了校门，挤在一起的学生分成几个方向，和陆影她们一路的还有三个初中的女孩子。陆影她们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事情。路对面是豫顺街的一条路，路正对面就是一个文化馆。平时关着门，也没有什么活动，只有一个图书馆，可以去借书。一些男生都喜欢去偷书，他们借用孔乙己的话说，偷书不算窃书。他们一点不觉得羞耻。陆影也常到这里借书。她看好里面的一些旧书，譬如《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可是，一直到高中毕业，她也没有借，也没有看《野火春风斗古城》。她迷恋琼瑶的岑凯伦的亦舒的三毛的小说，她一夜一夜地看小说，达到痴迷的程度。她们的宿舍里，每个人都在看小说，一本小说，在宿舍里流传到最后一个人，才流出去。有时候，大家也讨论小说里面的情节。有一次，一个同学带了一本茅盾编的《红楼梦》。一共三本。陆影开始迷恋里面的诗词，一段一段地背诵，正好，杜薇家里有一个《宝玉哭灵》的越剧带子。杜薇也会唱几句。一阵子，宿舍里天天唱《宝玉哭灵》，唱的最悲情的就是陆影，一句，“林妹妹，我来迟了。”再一句，肝肠寸断的“如今是千呼万唤唤不归。”唱的大家悲从中来，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们也讨论小说里的一些难懂的词，譬如，什么是云雨。她们知道是那个事情，但，都不知道那个事情和云，和雨有什么关系。她们在这个偏僻的乡下，能有什么书读，能得到什么样的启蒙，她们又没有亲身的实践。可是，这不妨碍她们在宿舍里兴致盎然地谈起这个事情。
杜薇住在公路边的姐姐家。杜薇的姐姐家是三间红瓦房。这在九十年代的乡下，也算是生活不错的了。一间墙壁刷的雪白的房子给杜薇住，里面铺了一张被褥温暖的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圆形的小闹钟。头顶上吊着一盏电灯。散发着橘黄色的温馨的光。这里处处散发着家的温暖和安妥。陆影的心也是温暖的，妥帖的。因为在家里，她的茅草房子的卧室里，没有这样的明亮宽敞温暖，散发着富足的源远流长的家的舒畅。她们洗了脚，杜薇到她姐姐家的屋后的一口自家打的抽水井边，抽上来一些地下水，就一起洗了脚，然后，喝点开水，这个开水，也是井水烧的，有点铁腥气。还会在茶杯的里面留下黄色的水垢。她们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刺耳的闹钟响起来。杜薇在黑暗里摸到闹钟，把它狠狠地关掉，倒扣在桌子上。陆影也醒了。她也是惧怕这个闹钟的声音，就像催命鬼一样。可是，她先坐了起来，开了灯。杜薇揉着眼，也坐了起来。因为还要走三四里的路去学校，虽然早上的跑操可以不去了，但，早读总还要去的。
她们在清淡的还没有一个人出来的黎明的马路上，飞快地走着。空气非常的清新，好像有一种清香的味道。也许是田野里的庄稼的味道。路边的白杨树绿的很深，浓荫遮蔽了马路上面的天空。只漏下一点两点的青色的天空的影子。她们都很喜欢这样新鲜的黎明，就像她们刚刚开始的青春的生命，清新，充满未知和活力。
第三章 友谊之舟
高中的课程不像初中那么简单，这里又是刚办的高中部，未免许多地方不周全。老师的配备其实按要求也是不够的。学校对他们这个高中部没有抱什么希望。学校的希望在初中部，特别是初三。陆影也是要认真学习的，可恨，那数学物理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许多同学在一阵努力没有效果之后，开始产生动荡。许多人开始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上课睡觉，书本摊了一桌子。杜薇就是一个。她的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开始显露出来了。而且非常的剧烈。她上课睡觉，把书弄的根本找不到当堂课的书，她的同桌是冷美人姜丽丽。姜丽丽做人玲珑，热情，会说话，会照顾人。大家都说，她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在家里排行老大，什么事都让着小姐妹。她家里有五个妹妹，一个弟弟。她说，过年的时候，姐妹们都去看电视，她在锅上炒花生瓜子给大家吃。可见，她做人多么有担当。在学校也是这样，宿舍里偶尔有学校里的老师临时安排个亲戚来住，问，谁可以照顾一下。大家都异口同声推荐姜丽丽，说她是最好的人选。杜薇的桌子乱到常人不能忍受，她自己还无所谓的时候，姜丽丽只好负责每天替她收拾桌子。姜丽丽说起的时候，还带点呵护的宠着杜薇的样子。大家都知道在这样的环境，每个人都有点杜薇的自暴自弃，考不上学校，毫无未来，混一天是一天。而很多家庭并不是很富有，所以，就在读与不读之间徘徊纠结痛苦，难以取舍。只不过，杜薇的表现要彻底一些而已。宿舍里许多极端的现象，躲在宿舍里不去上课看小说的，或者干脆就蒙头大睡的。一个个拼命看小说，晚上卧谈的时间更长，闹到很久，一直闹到后面家属区的校长跑到后窗户来骂她们是神经病。她们才熄了灯，在黑暗里又说了很久。陆影的心里也是纠结的，他们这些学生里，能考上学校的希望就像水中捞月一样渺茫，她又不是尖子生，也没有拼命一搏的勇气。自然，她也是认真的。可是，收效甚微。在这里混日子，一天一天的，她是不甘心这样浪费时间的。有一阵，她读《红楼梦》，每晚在宿舍吟诵里面的诗句给同学听，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就像发狂一样，也是她内心痛苦的宣泄。她大量读小说，也暗暗记诵里面经典的句子。大部分是言情小说。其实，许多的小说五花八门在同学之间流传，几乎没有人不看小说的。而且有人偷偷在上课的时候或者在晚自习的时候看。晚自习一般没有老师上课，只让大家自学。只有班主任会从后窗户来偷袭。
那一阵子，陆影和杜薇每天形影不离，一个去食堂拿饭盒，一个就去打汤。她们的生活很寒碜，陆影在家里带一点小菜，自家炒的。多数带萝卜干，萝卜干用水洗洗，然后倒一点酱油，拌一拌，就吃了。有时候，连酱油也买不起，就吃惨白的萝卜干就白米饭。那样惨淡的生活，慢慢就把胃吃坏了。
那一周星期日，杜薇没有来，第二天还没有来。陆影每天一个人去食堂端饭盒，一个人去上课，一个人睡觉，孤独和寂寞就像绿色的藤蔓紧紧缠住了陆影。她不知道杜薇为什么没来？这是很奇怪的事情。陆影也知道杜薇对于学习总是抱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但，在这之前，也一点没有迹象表明她要辍学。宿舍里的同学都有自己的一个小群体。杜薇不在，陆影就只好一个人独来独往。陆影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所有的人都离她很远，即使宿舍仍旧那么热闹，喧哗。唱歌的热情如火的晚霞，喜欢画画的咯咯笑着，像泉水流动的佳琴。清高骄傲目无下尘的盛红，都不过是戏里的人物，各过各的日子。陆影像个边缘人一样，孤单落寞，晚上，陆影独自倚在床上，宿舍的灯光空空荡荡地照着，宿舍外格外的凄清，一点声音也没有，大家都睡了。有的躲在帐子里看书，有的挤在一头说悄悄话。只有她一个人，好像被抛弃了一样。
到星期三的时候，杜薇突然出现了。她们在无人的宿舍里站在架子床边，杜薇戴着手套，陆影和她都不说话，两个人把手紧紧握在一起。那种温暖和多日来的思念猜测，都在这一瞬释然。陆影说，你怎么这么多天不来？杜薇叹了一口气。样子很深沉。说，我也许要辍学了。陆影的一颗心就倏地沉到了底。陆影说，为什么？杜薇说，因为读不上，花家里的钱有愧。我哥哥新近研究了一个新产品。厂里奖励他，可以带一个亲戚进厂。陆影不说话。这也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是，书念了半截，也许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下了自习，同学陆续都来了，说话的，唱歌的，走路的声音，拖瓷盆的声音，一时间，热闹非常。陆影在蚊帐里给大家逮蚊子，她说，自己想做好事，大家忙碌了一会，都安静下来了。可是，她睡不着。她不能对杜薇说，她心里多么难过。她只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给大家逮蚊子，她这样的反常，却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她一直固执地捉，一直捉到大半夜，把每一个同学帐子里的蚊子都逮完了。她的心里还是酸楚而苦涩。
第二天，杜薇又回家去了。陆影又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她想，自己也许要孤单很久。晚上，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这两天，她还是在读小说，只有沉浸在小说里，她才会忘记世界的无奈和残酷。她自己也无法选择，每天在学校里，一天一天地混日子，不知道前方的路在哪里，眼看每天有同学用自行车把自己的被褥拖回家，心里真不是滋味。不是大家不想学习，而是真的考不上。希望极其渺茫。每个人都昏昏沉沉地过日子。现在，杜薇也要辍学进厂，自己该何去何从？上周，下了自习，大家都回宿舍了。杜薇和几个同学留在教室，杜薇一个人在黑板上用自己男孩子一样遒劲漂亮的字，写下陈子昂的诗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杜薇一边写，一边悲怆地吟诵，陆影心里也和杜薇一样的酸苦。她明白，她们的悲伤，是所有人的悲伤，这样的无望的悲伤弥散在周围，就像悲凉的雾一样，无法驱散。男生吹笛子，下象棋，看小说，抽烟，睡觉，用种种麻醉自己的神经。
第二周，杜薇来了，竟然再没有提辍学的事情，陆影也没有提。她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这一学期，就这样昏昏然过去了。过年的时候，陆影回到家里。她惊讶家里是这样的贫寒，下了凄凉的冷雨，门前的泥地上一片泥泞，五间草房子就那么寒碜的立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她从来没有发现，泥墙原来会呈现这样难看的土黄色，而黑色的茅草，就像被雨淋了的黑色的狗毛，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泥墙上。陆影在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某种生活的真相。她在学校里，整天看到的是明亮干净的教室，漂亮快乐的同学，像她这样家境寒酸的同学，也尽量掩饰着自己家庭的贫穷和不堪。这样的对比，原来不是那么强烈，当她回到自己真实的生活中来，她一下子被生活击中了，被生活的真实打蒙了。
她又想起了自己整天过着的醉生梦死的生活。她读不上书，而学费又那么昂贵。
祖母不止一次对她说，影子啊，你不念了呢，家里一年给你一百块钱做衣服。陆影坐在黄褐色的木头桌子边，没有吱声。父亲陆天明和母亲沈素珍也站在桌子边，陆影想了一会，一横心，说，要不，三年我不要衣服。书我要读的。老师说，即使在高中混三年，也不一样。父亲他们也没有说什么。这个事情就这样了。
慢慢地，在家里，陆影也习惯了自己屋子里总是光线昏暗的样子，习惯了呆在茅草房子里的灰姑娘的寒酸生活。祖母和母亲沈素珍在忙着过年的事情，蒸年糕，蒸馒头，忙的不亦乐乎。她们嫌陆影帮不上忙，还会乱说话。就把陆影撵出去玩。正好，陆影也喜欢在村子上串门。
陆影一走就走到陆雪家去了。陆雪家也是三间茅草房子。陆雪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子，大陆影两岁，个子不高，一米六五的样子，长得很敦实，性格厚道，皮肤很白，眼睛不大，头发很黑，就像黑夜一样的黑。他家总聚了很多周围同龄的男女孩子。因为他家有三个姊妹，他是老大，妹妹陆琴是老二，陆琴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人很活络，眼睛很大，两颊有点雀斑，嘴巴很大，个子不高，喜欢笑，嘴巴很甜。为人很随和。轻易不会生气。下面一个是弟弟陆山山。陆山山长得很恬静，爱笑。村子上的大孩子都喜欢聚在一起玩。早上也去，下午也去，晚上也去。也没有一个定时。大家也不约，谁去了，就玩一会。随便说说话。或者打一会牌，或者下一会棋。陆雪的象棋下的特别好，他总和村子上的老人或者年纪大一些的人下。一般的同龄人没有几个会下棋的。陆雪初中毕业，曾经进过一个工厂，去了南京进修过一年，回来后，带回来一箱子的书籍。轻易不示人。陆影暑假的时候，会躲在陆雪的小屋里读这些书。好像在一群伙伴里，也只有陆影有资格看他的这些书。也是别人都不怎么感兴趣的原因。陆雪的书里有五本全集的《天龙八部》。还有一些战争的书。陆影用一个夏天的时间读完了《天龙八部》。
陆影去的时候，陆雪不在家，陆琴和她妈在屋子里蒸馒头，白色的大量的雾气弥漫了一屋子，几乎看不到人。一些雾气从门口的吊搭子上方飘出去，蒸腾着，就像腾云驾雾似的。陆影掀了吊搭子进去，在雾气里，只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子。陆影好像到家一样，说，小琴子，蒸馒头啊。陆琴在锅前站着，说，是啊。大姑，你放假了？等一会吃馒头。在村子上，陆影父亲的辈分很大，所以陆影的辈分也跟着涨起来。很多同龄的伙伴都喊她姑。陆影说，好啊。陆影说着，就走到屋子里了。她站在床边，仰头看墙上的一幅新挂的画。漂亮的古代美女图，上面还配了简介。她只要一看到有字的，就被吸引过去。陆影在雾气氤氲的屋子里，感到了家的温馨和无法抑制的暖意。
到中午的时候，陆雪也没有回来，陆影去陆雪的小屋子里看了看，自家打制的宁波床上，被子还是刚起来的凌乱，衣物到处都是。唯一的一张桌子上，乱七八糟放了许多写过了的墨迹已干的报纸，那是陆雪练字用的。一盘下完了也没有收拾的象棋，一些象棋跑到棋盘外面了，棋纸上是陆影熟透了的“出棋无悔大丈夫，观棋不语真君子。”中间是墨黑的大字“楚河汉界”。陆雪站在里面看了一会，又退出来了。桌子上有一本严沁的《故人风雨》。陆雪顺手就拿回去了。
陆影要开学的时候，接到杜薇带过来的话，叫她务必去她家一趟。陆影知道，杜薇这么郑重地喊她去，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不然，还有几天开学了，什么事情不可以去学校里说。
陆影到了杜薇的家，杜薇的家是九间像四合院一样的红色瓦房，后面的瓦房门前有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里栽了许多的花草，杜薇的窗子下，有几竿绿色的潇然的竹子。杜薇在她的宽敞明亮的窗子下站着，正在等陆影。陆影进去的时候，杜薇正对着窗子看那几竿竹子，若有所思。陆影一进去，杜薇神色看起来有点落寞，杜薇说，你来了，我正等你呢。陆影说，我知道。要开学了，什么事情这么急，等不了开学再说。杜薇说，我要不念了。陆影大惊，说，为什么？你不念，一定要后悔的。杜薇说，我知道我要后悔。但是，后悔我也要不念。陆影说，你再想想。人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读书的机会，我也想不念的，但是，想到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我还是要读下去。杜薇说，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要不念。杜薇一直不说辍学的理由。陆影也知道，杜薇是不会说的。杜薇大陆影两岁，许多地方都很成熟。有时候，说的话做的事情都很神秘。杜薇不说，陆影也不好深问。要是可以说，杜薇一定会告诉陆影的。杜薇是个豪爽如男子的女孩子。陆影说，那你要想好了。你以后会后悔的。杜薇黯然，说，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陆影说，那好吧。有时间，你到学校找我玩。杜薇说，那是自然。陆影望着窗外婆娑的竹影，说，那你保重，我要回家了。
开学的时候，陆影变成了一个人，她的同桌也辍学了。她就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做一个孤单的人。她想起杜薇借给她的被班主任摩尔缴去的撕了的《华子良传奇》。她心里很是愧疚。她没有去想赶紧找一个杜薇的替身，她默默地一个人去食堂，一个人睡觉，没有人再说她早起梳头的事情。她还是每天起身铃没响的时候，起来梳头。
那一个晚自习，她坐在自己座位上看书，她的同桌，那个皮肤黑黑，眼睛黑亮像黑宝石的女孩子，今年辍学之前，请她去看了一场电影，去的时候，电影院门口立着一个牌子，写着“十八岁以下禁看。”陆影笑了一下，有一种做贼的窃喜。电影的名字叫《寡妇村》。一点也不好看。也不大看得懂。野蛮而荒凉的那种。不知道想表现什么，陆影她们只是出来玩的，不想把一切搞得那么深奥。看完电影出来，她们就在电影院门口别过。这个同桌成绩比陆影好，而且非常幽默，每天说很多歇后语笑话逗陆影。陆影一笑，她就说陆影像庙里的木鱼—整天合不拢嘴。或者说旁边的一个小男生，那个小男生，矮矮的，皮肤很白，却有点多愁善感，喜欢写点东西。陆影常穿家里母亲做的红色的布鞋，陆影为此心里很是自卑。寻常不肯出去玩。陆影发现，在这个教室里，穿布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一个很瘦的男生，一个就是她。这仿佛是一个标志。贫穷的标志。一次，这个多愁的男生写了一篇文章给陆影看，题目叫《穿红鞋的女孩》。陆影嘴上不说，心里非常尴尬，非常恼火，可是，也不好说。也许人家没有什么恶意。那篇文章也不怎么样，陆影觉得，她草草看了，就交给了他。这个男孩今年也辍学了。去年一个晚自习，他忽然把自己的手在墙上捣得流血了。陆影看着墙上斑斑的血迹，心想，这个男孩疯了。她知道，他一定喜欢上了自己的这个黑皮肤大眼睛爱笑又俏皮地同桌，可是，不敢说。
这一年开学，陆影就变成了一个人，后面补上了另外一个大眼睛高个子的男生。陆影很少和他讲话。这个男生很爱说笑话，他的同桌是个老实憨厚的男生。高个子的男生叫李琦，憨厚的男生叫吴子江。李琦有时候会拿吴子江开玩笑，每当陆影说吴子江老实的时候，李琦就会连大眼睛都笑起来了。声音很洪亮地说，我知道，吴子江是又老又色。陆影笑了。吴子江也憨憨地笑着。
一般他们很少说话。有时候，他们会向陆影借一个本子。陆影会头掉到后面和他们说说话。
那一个晚自习，盛虹的同桌，那个葛书记不在，位置空着。也许请假回去了。盛虹的桌子就在陆影的对过，这个一向与陆影接触很少的盛虹喊陆影坐到她那里去。陆影想，这一刻，对于以后很多年，都是有历史意义和纪念价值的一刻。只不过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陆影对于盛虹的邀请，简直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因为，盛虹是大家眼里多么高贵的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她怎么会突然喊自己去跟她说话。没有其他的解释，那就是缘分。盛虹气质高贵，虽然出生在乡下，陆影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出身不凡的女孩子，可是，她却是地道的乡下人。陆影怎么也不相信。究竟怎么一个家庭会养育出这样一个超脱凡尘的女孩子。不染一丝的尘埃，而且聪明。盛虹的成绩总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二。虽然他们只有两个班。但，也有一百多个学生。她是中考落榜生。没有考上中专，并不能说明她不聪明，只能说，她的运气不够好。她的分数在那里呢。每次测试，盛虹总是遥遥领先。不但老师，连同学也不得不承认，盛虹无论外貌还是内在都太优秀了。许多的男孩子喜欢她，暗恋她，望尘莫及的男孩子就嫉妒她。而陆影看了一下自己。黯淡的家庭，丑小鸭一样的外貌，个子高高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很小，一张脸，只有鼻子长得好一点，直直的，高高的，一根长长的辫子，一直拖到屁股下面。这是她唯一的骄傲了。她没有好看的衣服，还常穿着补屁股的裤子。这叫一个青春的要好的女孩子情何以堪。她虽然胆大叛逆，可是，在内心里还是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自卑。盛虹每次政治考九十分，陆影看自己也认真背诵了，却只能考七十分。她没有什么凭借。除了看大量的小说麻醉自己，除了在宿舍里似傻若狂地背诵大量的诗句，唐诗宋词元曲三百首而外，或者唱悲戚的《宝玉哭灵》宣泄自己内心的苦闷，她没有别的办法。
盛虹能在陆影这样孤单失群的时候，忽然喊她坐到她的身边去。这对陆影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安慰。陆影坐到盛虹的旁边，两个人就开始谈话。陆影不知道盛虹基于什么心理喊她的。她和她本是很两样的人。可是，她们坐在了一起。并且，她们谈得很投机。原来，盛虹一点也不像她的外表那样高傲。她平和，淡然，学习认真。从这个晚上开始，盛虹走进了陆影的生活。
她们很快就变得形影不离，一起去食堂拿饭盒，一起站在门前的办公室后墙根捧着饭盒吃饭，一起去食堂家属那里买一角钱或者二角钱的豆腐羹汤或者炒藕片。一起上街，一起去一个人的家。
那一周，盛虹从家里带了一大捧白色芍药花，养在窗前的一个杯子里，宿舍里的同学个个赞叹，说，这个芍药花真漂亮，多少天也开不败。每个人都去盛开的芍药花前俯下身子闻了又闻。入夜，窗子开着，夏夜的风丝丝吹进来，暗淡的夜色里，美丽洁白的芍药花散发出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味，女孩子就在这样的花香里，安稳地甜蜜地睡去了。盛虹说，这个花是邻居一个种草药的老人种的，还有开紫红的，不过，都是单瓣，像这样重重叠叠的花朵，只有白芍才会开成这样繁复而美丽。陆影的心里就生了向往了，想去看看那些美丽的芍药。
下一周，一个周三的中午，盛虹说要回家，问陆影想不想一起去。陆影说，那就去吧。
中午的太阳很毒辣。她们骑了很长一段公路，才到了一个芦苇塘边的小路。她们下了路，换成陆影拖着盛虹，陆影一直以为盛虹是怎样的大家闺秀，却是从这样疙疙瘩瘩的小土路走出来的女孩子。心里奇怪是什么养成了她的灵秀。小路颠簸，因为下了雨之后，被人们踩出了很多疙瘩，车子一走，就要跳起来一下，陆影很怕摔倒，那么谨慎地骑着，身上开始冒汗，可是，表面上还装着很轻松，和盛虹谈着芍药花的事情。正说着，一只拴在路边吃草的白羊，从路上横冲过来，陆影也没有注意到有羊，羊绳横亘在路上，车子从上面骑了过去，陆影惊出一身冷汗，害怕被羊绳绊倒。幸亏没有。
这么惊险地到了盛虹的家。盛虹的家在一条大河的河岸边，三间土墙上面盖的是红瓦，这就比陆影家的家境要稍微好一些了。一间草房子，算是厨房。很小，背对着后面的大河。大河边，芦苇森森，河流缓慢悠长。河岸边，一块小小的坡地，地里长满了芍药花。陆影一眼就看到了，跑过去看，大部分是单瓣的芍药，有的开了，有的没开，零零星星的，说是可以入药。陆影看了那些单瓣的紫红芍药花，一点也不见佳。她没有看到重瓣的白色芍药花。陆影心里隐隐有点失望。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和盛虹在一起的快乐可以抵消很多的不愉快。
回来之后，陆影和盛虹走得更近。陆影欣赏盛虹的美丽。而陆影是个特别有思想的女孩子。
她们依旧每天早上起来，在《运动员进行曲》的激越旋律中，跑操，然后去上早读，早读之后，去食堂，取了饭盒吃早饭。宿舍里唧唧嘈嘈的，大家谈闲话，说笑话，然后，去食堂淘米，把饭蒸在笼上，然后去上课。一天里，最开心的就是晚上，晚霞大呼小叫地从外面进来，亲过每一个人，然后唱歌，吃东西，看小说。陆影和对面床上的一个喜欢文学的女生谈写诗。那个女生叫王丽琴。有点忧郁，有点多愁，跟陆影是一个类型。可是，却要保守得多。她的观点和陆影总不一样。陆影也懒得跟她争辩。她说，她很喜欢老家的一个小树林，每周回去放牛的时候，坐在那里读书，非常的惬意开心。大家都不明白，一个小树林有什么好，会引起她这么样的牵挂和深情。背地里，盛虹还嘲笑过她的观点。陆影却不这样认为。她也喜欢自己家的田野村庄，觉得那里有着无限的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