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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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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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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涅槃》连载

第四章 爱之箭

第四章   爱之箭

周末的时候,陆影总是步行回家,走在宽阔的柏油路上,路边的白杨树高大茂密,树枝伸展在空中,两边的树枝交叉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天空。陆影喜欢望着远处的呈三角形的天空,路上,车子和行人不多,陆影边走边看,原来总和杜薇一起提着叮叮当当的饭盒回家,一边走一边闲话。一会儿就到家了,而现在一个人,路就非常漫长。

陆影到了下路,她的心里是放松的愉快的。她经过陆雪家的时候,发现陆东在门前打羽毛球。他们看到陆影回家,非常高兴,说,大姑,你放假了?陆东是一个英俊温柔的小伙子,个子不高不矮,眼睛又大又温柔,看着你的时候,你的心就会柔软起来。他的脾气很好,和陆影说话的时候,好像陆影是小孩子,处处宠着她。陆影看见他们就开心起来,放下包,准备和陆东打羽毛球。陆东打球的时候,动作很轻,不会一拍子把你拍死。陆东的个子高,所以,和陆影打球的时候,很照顾她的感受。他尽量不让球落到地上,陆影就很有成功感。和陆东打球,就是很享受的过程,享受球总是飞在空中的成就感,享受陆东的细心和温柔的大哥哥一样的呵护。

他们你来我往,打了很多回合,陆雪有点累了,身上出了一些汗,心里特别的爽快。陆影说,不打了吧。陆东就收了球,微微一笑,他的笑也是那么温柔,让人就像走在和煦的春风里,周身暖洋洋的。陆影说,那好吧。我也要回去了。陆影提着包准备走的时候,陆雪从屋子里出来了。他微笑着,说,大姑么,回来啦。陆影望着他想,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这么轻佻,好像自己是一个小孩子。陆影说,是呀。陆雪说,再玩玩么?现在就回家了。陆影说,我和陆东打很长时间球了,我回家了。陆雪跟在陆影身后走了几步,然后,站住了。陆影就脚步轻快地回家了。

那个晚上,陆影回家躺在床上休息一会,灯也没有关,她看到陆雪微笑着,向她走过来。她使劲睁大眼睛看他,她想看清楚他。这样一看,她真的把眼睛睁开了。她的眼睛看到了头顶明亮的有点刺眼的灯光。她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因为走路有点累,居然睡着了。她起身,站在黑色的古老的梳妆柜前,想,自己怎么做梦看见陆雪了。刚才不是看见他了吗?陆影想了一会,准备去陆雪家。可是,想了想,陆影还是站住了,没有去。陆影在心里对自己说,陆雪是自己的侄儿,自己不可以有什么非分的想法。

那一周,陆影每天趴在座位上写日记。陆影在日记里矛盾着。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门前的一个圆圆的池塘,河水清澈,被风吹出一波一波的纹路,在对面桔黄的路灯下,这些波纹就是单调无聊赖和寂寞的代名词。一些绿色的高高举起的圆圆的像伞盖一样的荷叶,在水里亭亭立着,也是孤单落寞,没有地方寄寓自己的心情。陆影想,自己该怎么办呢?她想忘记陆雪,他也许从来都没有在乎过自己。他是个冷静的理智的人。她想,这一次,自己要一个月不回家,用时间忘记这样不适当的感情。

晚上,下了自习,陆影和盛虹慢慢往宿舍走。陆影说,我不知道生活是怎么样的?盛虹说,我们在探索和摸索而已。我们在建构自己的思想。陆影说,是呀。她们这两个年轻人,就像在黑夜中走路的人,互相搀扶着,慢慢往前走。陆影说,我们去操场走走吧。盛虹说,好吧。操场上,夜色低垂,草地上没有一个人,陆影说,盛虹,你有什么理想?在这个学校,其实是很难的。许多人都不学习。盛虹说,我想考大学。盛虹说了这句之后,顿了一下。她这样的话是不会轻易对别人说的。因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在目标没有实现之前,都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如果实现不了,岂不是留下笑柄。盛虹说,我妈妈说,只要你努力,在哪里都可以的。我妈妈以前读书的时候,虽然只读过小学,数学很好的,她一直支持我。她说,我只要努力,一定会考上的。我妈妈真是一个好妈妈。陆影好像看到盛虹那个单薄的个子不高的母亲,面相温和地在那里细声细气地和盛虹说着话。陆影想,有一个这样的母亲真好。陆影说,你不想转到县城的学校里去吗?虽然这里的老师都还不错,但,大家都不学习,没有一个好的学习氛围,还是不行的。盛虹说,他们不学,反正我是认真的。我不相信,只要努力,我一定会考上的。陆影说,我相信你。我这样的成绩是考不上的。我想。陆影说到这里,也顿了一下,好像在思索该不该说,然后,好像下了决心似的,说,我想写作。我想做作家。黑暗里,空气好像热了起来。盛虹感到在一瞬间,被一种崇高的东西紧紧的包裹住了,是一种热情的理想的浪潮,在暗淡的夜色里,好像冲开了一条路,露出了光明的前途。盛虹的手伸过来,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盛虹说,你的理想比我的长远。陆影说,可是,实现它,会很漫长。

校园里,一片安静,许多人都睡了。而这两个女孩子在讨论这一件对于自己无比重要的事情。关于理想,关于未来。

周末的时候,陆影还是一个人回家,她从小路走回去,小路上人少,不会看到熟人,小路上有小路上的风景,错落的村庄,牵着脚踝的野草,那些熟悉的野花,像婆婆纳头,喇叭花,紫色的苜蓿,都在自由的静默里开放着。那些树木也是陆影熟悉的。她走过它们,总是要仔细打量它们。朴素的楝树,洋槐树,白杨树,还有长不高的枸刮树。陆影在这里,就感到自己的身心是自由的,是一种隐秘的没有人可以分享的快乐。还有一点,陆影没有自行车,她又没有钱跟车,她又不能把这样的事情跟父母讲。她知道,家里让她读书已经很不错了。她不会提出这样非分的想法。同学里有自行车的人家,都是父亲在单位里的人。像她这样的普通农民家庭的人,一般都是没有自行车的。不过,她并不觉得怎样难过,因为,她的心里有支持她的未来。

回到家里,一转过邻居的墙角,陆影就大声地娇憨地喊起来,饿死了,饿死了。祖母和母亲在两间茅草房子里笑起来,说,不够我们猜的,在学校靠死了,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鸡蛋干饭早炒好等你了,快点吃吧。陆影二话没说,一路跑进屋,放下叮叮当当一堆包,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母亲沈素珍说,唉,一到家,就像多少年没吃饭一样,在学校真是饿坏了。也没有一点好的吃。陆影也不理母亲的话,好像那饭是什么山珍海味似的,拼命往嘴里刨。一转眼,风卷残云,一大瓷碗的饭,一会就吃光了。留下祖母和母亲沈素珍吃惊地瞪着她。说,怎么好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一样。这么一大碗你也吃下去了。陆影笑,说,真好吃。太好吃了。祖母说,一饿什么都好吃。说着,皱纹都舒展开来,慈祥地笑了。

陆影吃了饭,就独自去了自己的屋里。她想歇一歇,走了这么久的路,有点累了。

第二天,天有点阴,天上飘移着一些淡淡的灰色的云朵,在树梢间,慢慢地若有若无地飘,树间也氤氲着一些白色的飘忽不定的雾气。陆影去了陆雪家玩。陆雪正在家里,陆雪看到陆影去,常常会忽然走出去,好像很讨厌陆影的样子。陆影却只当不知道。只玩自己的,或者独自看书,或者和陆琴说话。陆琴只读到小学毕业。陆影虽然和她同龄,却常常也没有话讲。陆琴总说,陆影是个书呆子。打牌的时候也抱着一本书,总要输牌给对方。陆影呢,没有评价过陆琴,只觉得她长得好看,却好像有什么地方很空,和她走不到一起去。可是,陆琴会说话,嘴甜,见人总一脸笑,平时又很勤快,家里地里的事情都很能干。村子上的人都夸她。陆影有时候会站着和她说几句闲话。一般是陆琴在刷锅的时候。

这一天,陆琴不在家,家里只有陆雪一个人。陆雪有时候脾气有点古怪。譬如,陆琴给结了一件毛线衣,他挑剔说,不好看。陆琴总是好脾气地说,大哥,我拆了重结。陆影想,陆雪怎么可以这样对陆琴。可是,一看见陆雪,陆影又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陆雪看到陆影进来,笑着说,影姑,你吃过了?陆影说,是,小雪子,你没出去玩?陆雪说,是啊。陆影走到桌子边坐下来,说,那你教我下象棋吧。我们班级同学都会了,只有我不会。陆雪说,好啊。就在陆影的对面坐下来。陆影摆了棋局,说,陆雪,你先说走法吧。陆雪说,行。陆雪手指在棋盘上指点,说,单直走,马走日,象飞田,炮打隔子,小卒走直线,到对家可以随便走,一次只走一步。老帅被吃,就算输。陆影听得味同嚼蜡,可是,她忍着自己的不喜欢。说,那走棋吧。我先走。陆影说着,又哼哼,说,我不会走,我不敢走呢。陆雪笑了,说,我替你走。陆雪一边走一边说,这是我的,这是你的,我的被你的吃了。你的被我的吃了。陆影像个傻子似的看陆雪一个人在棋盘上忙碌,心里很不好意思。一会儿两人的面前堆了一堆死了的棋子,还有最后几个棋子,陆雪忽然笑了一下,说,影姑,你赢了。陆影看了一下自己的棋子,忽然也笑了。说,你怎么把我这边下赢了。陆雪也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陆影扭头望了一下外面,说,好像要下雨了。陆雪说,是吗?陆影说,你看,天都黑了。陆雪说,真的呢。他们一直坐着玩,也没有注意。陆影说,要是下雨就好了,我就不上学校了。陆雪说,不会下的。你马上还是上学吧。陆影说,肯定要下,天都黑的要塌下来了。陆影望着黑云好像压在墨绿色的树冠上。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陆雪说,不会下的,云一会就过去了。陆影说,就要下,我就不上学校。陆雪说,要不,我们打个赌,下雨的话,你就不去;不下雨,你一定要上学。陆影说,行。陆影说完,就趴在桌子上等雨。

果然,过了一会儿,大雨如注,哗哗的声音席卷了世界,白色的巨大的水从天空中倾倒下来一样,天地迷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雨水溅起的水柱,在空气中弥漫,空气中充满了湿润的雨气,有点腥的土腥气,绿色的庞大的树木在雨中承受着大雨的施虐,岿然不动。一时间,什么都被这巨大的事件带走了。只有雨,哗哗哗的雨,铺天盖地,把一切的意识和时间空间都带走了。

陆影大笑起来,手指着陆雪说,我赢了。我不去了。陆雪也笑着,像看一个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样子。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马上就要停了。陆影说,不会。心里绝望地知道,陆雪说的是正确的。她不要雨停。她讨厌上学,好不容易找的一个多么理想的借口,可是,却要泡汤了。

果真,雨很快就停了。碧绿的树木更加青翠葱茏,一尘不染,晶莹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落着。地面上的水很快聚拢到低洼的地方,空气清新干净,潮湿而美好,天空一碧如洗,纤尘不染。村庄在大雨之后,沉静而温婉,好像一个端庄的女子刚刚洗浴了一样。

陆雪笑着说,影姑,天不早了,去上学吧。要不,就迟了。陆影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这么急要打发她上学。陆影十分不情愿地站起来,说,我不想去。为什么要上学,讨厌的学校。陆雪说,快去吧,要听话。到学校读书多好。陆影慢慢从陆雪家的茅草房子里走出来,潮湿的土路,把她的鞋子都弄脏了。

这一周,班主任摩尔带了个眼睛特别大的女孩子到教室来。教室里只有陆影是一个人坐的,她就被安排在陆影的旁边。她们的友情在两天里迅速升温。女孩子是县里职中来的,名字叫河晓红。河晓红个子不高,有点胖,却一点不难看。她性格开朗,活泼,喜欢笑,喜欢唱歌。她给陆影讲她为什么到这里来读书的原因。原来是因为和一个男生恋爱,她想逃避那样的爱情。她说,她和那个男生隔着班级吹笛子。她自然是喜欢这个男生的。可是,她有过一次教训,她曾经喜欢的一个男孩子,欺骗了她的真诚。她在男生的家里看到了一个避孕套。她震惊至极。而这个男生,有了另外一个女孩子。河晓红不能接受。他们认识那么久,她一直认为这个男生喜欢她。他怎么可以这样。陆影第一次听说避孕套这个事情,她一个乡下女孩子,从来没有机会看到这个。河晓红是镇上派出所所长的女儿。自然见多识广。河晓红不敢再接受男生的爱情,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同学很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他,但,她还是选择把虞舜中学作为她的避风港。陆影看得出,河晓红心里是痛苦的。强迫自己离开熟悉的学校,来到这里。每天,下了课,河晓红会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唱歌,特别是下了雨的晚上,她的歌就像迷离的雨一样,充满了潮湿的滴水的催人心肝的忧伤。她唱“风啊不停吹过去,雨啊洒落我心里,留下黑夜缠绵的思绪,从此千万里,从此两分离。留下黑夜缠绵的思绪。无奈,无奈的思绪。”河晓红的洒脱忧伤感染了陆影,她们变成了好朋友。后面的李琦和河晓红是以前初三复习班的同学,李琦是个幽默的爱说笑话的人,一看见河晓红,因为曾经有那么一段相同的经历,慢慢说起来,就很投机。李琦没事的时候,就会喊河晓红说笑话。问这样问那样,逗河晓红说自己学校里的趣事。

那天,盛虹忽然在宿舍里不吃不喝,也不来上晚自习。陆影一下子就慌了。别人问她 说,盛虹怎么了?陆影也说不上来。同学都奇怪,盛虹一直是个平和的女孩子,很少闹脾气。这次,事情来的很蹊跷。陆影也不明白。自己和盛虹关系是最好的。盛虹的什么事都跟自己说,这次怎么忽然好好的,就不吃不喝了。她一下了课,就去宿舍问候盛虹。宿舍里,没有人,毛巾像小国旗一样挂了一晾衣绳,地上水唧唧的,都是同学洗脸淘米洒的,盛虹在自己素净的小白花被子里躺着。很安静地睡着。也没有翻来覆去,也没有流泪伤心。陆影走进去,轻轻在床边站下来,俯下身子,问,虹,你怎么了?好好的。盛虹把脸露出来,很平静,说,没什么。我真没什么。睡一会就好了。陆影说,你饭还没吃呢。盛虹说,我不想吃。等我想吃就吃了。陆影问不出什么,就出去了。

她的心还在河晓红的身上。在热烈的新朋友的交往里,陆影忽略了盛虹的痛苦,虽然,盛虹的病来的非常蹊跷。陆影一天去问三遍,盛虹总那么淡淡的。不吃也不说为什么。过了一天,盛虹忽然就好了,和往常一样,骄傲地出现在同学面前。如常吃饭,学习,和同学交往。陆影隐隐有点知道,盛虹是怎么回事了。有一段日子,李琦对盛虹非常的热情,他们谈起初三复读的时候,曾经在一起的时光,可是,到河晓红一来,李琦的态度忽然就转变了,好像把盛虹遗忘了一样。盛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她怎么可以把自己受伤的感觉说出来。她也没有办法和陆影说,况且,陆影这时候,心里眼里被一个河晓红全占据了。河晓红带着外来的奔放和热情,一下子就俘虏了周围的同学。但是,这个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陆影没有再问,盛虹也没有说。

河晓红约陆影去她家玩。陆影说,我还是不去了,你家和我们家不一样。我去了一定不自在。河晓红说,其实,没事的。那等我家没人的时候,再去。陆影是个内心自尊的女孩子。她只想和河晓红平等地交往,在学校里,她们的家庭隐没在遥远的角落,她们只是志趣相投的两个青春的女孩子,一起谈论爱情,男孩子,一起唱歌,她们活的非常自在自由。陆影不想走进河晓红的家庭。那样,她就是一个不会受到社会伤害的快乐的女孩子。她们的友谊和世俗的一切无关。

河晓红也非常理解她,并不勉强她去。她们在一起,就已经很快乐了。不久,河晓红就回到自己的学校去了。

河晓红走了之后,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没有了活泼的笑语,也没有课后的忧伤或者欢乐的歌声。生活又变得沉闷,一成不变。

河晓红好像一个快乐的天使,像一尾活泼调皮的游鱼,偶尔光临了这个沉默的黑白的世界,带来了一瞬间的活力和快乐,一转身,就消失在她那个自由的世界里,不见了踪影。

陆影还和每天一样和盛虹一起上课,一起谈论她们对爱情的理解,对理想的追求。陆影还像原来那样欣赏盛虹的美丽聪颖。

那一天晚上,下了自习,盛虹和陆影没有立刻回宿舍,她们在走廊里坐着,李琦也没有走。黑暗的走廊,流动着一种温柔的元素。李琦和盛虹在走廊里说话,陆影在教室里给他们算命。陆影用扑克牌在那里瞎算,是照着一本不知在哪里得来的《万事不求人》。一阵子,陆影整天给同学看手相,瞎说一通。同学也将信将疑地给她算。也是因为生活太没有追求了。大家对未来一点信心和希望都没有。在黑暗里,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光,哪怕这点光是盲目的,没有一点指引和指导意义的。

陆影在教室里对李琦说,你会喜欢一个人,但你没有把握。李琦说,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见。陆影说,扑克上说,你会喜欢一个人,但是,你没有底,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喜欢你。李琦说,哦,那我会喜欢谁呢。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李琦在黑暗里轻笑。盛虹说,陆影,你给我也算一卦。陆影说,好的。你们慢慢聊。陆影说,要不,我们星期天约了去海边吧。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海。陆影的话立刻得到几个人的应和。说,好啊。平时在这里上课,哪里也看不到,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在哪里,也没有什么娱乐,都要闷死了。陆影和盛虹除了县城还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她们的天空就是豫顺中学那么狭窄,逼仄。她们没有看过大海,即使是离她们学校只有八十里的黄海。李琦知道的就比她们多一些。李琦倚着墙,像个男子汉的样子,也有点成熟的玩世的样子,说,黄海是浑浊的,不是我们在书里读的,蔚蓝的大海。那里气温比我们这里冷,去的时候,要穿一些厚的衣服。不然,会冷的。还有要准备两辆自行车,骑到那里,也是很远的。陆影快乐起来,生活好像充满了憧憬,有了新的希望。也是在沉闷的生活的土里,扣出一个小小的缝隙,可以呼吸一下,外面的自由的新鲜的空气。她们的世界实在是太小了。坐井观天的日子,也以为天就是井口这么点大。她们安于这样的生活,好像很久了。

这个计划,在他们的嘴里说了好几周。那一周,他们终于决定去了。陆影,盛虹,李琦,吴子江,四个人都没有回家。周末的晚上,他们都非常的兴奋,好像是一个对于他们多么重大的事件,要去执行。他们就像困在笼子里的小鸟,要飞到天空中去。他们的心情难以言表。

晚上,宿舍里的同学都回家了。只有陆影和盛虹两个人,她们感到了一点轻松,好像那些嘈杂的声音离她们远去了,她们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点休息的间隙。而同时,也有一点寂寥,宿舍太安静了。好像只剩下了她们自己。她们看到了两个孤独的被遗弃的自己。像两个被海水留下来的贝壳,独自躺在沙滩上。承受着天地间的大孤独。周末,学校里的学生都走了,食堂没有蒸饭。她们就自己吃一点干饼,喝一点开水。一周结束,每个人家里带来的吃的都所剩无几,或者早就被大家分食净尽。

她们吃了一点,就早早躺下了。为了明天早上积蓄精力,还有要早起。睡迟了,也不一定起得来。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忽然像是起风了,呼啸着,吹得没有关好的窗户,咣当咣当,发出单调寂寞的声音,陆影先醒了,轻轻喊了盛虹一声,盛虹,起风了,也许要下雨了。盛虹在帐子里朦朦胧胧地醒了,是惺忪的睡意未消的声音,说,真的呢。你起来看看,是不是我们窗户没关好呢。老这么响,不会被吹坏吧。陆影说,好的。然后,担心地说,明天不是要去不成了么,好像要下雨了。盛虹说,是啊。陆影起来拉了灯,外面的风肆虐着,好像一匹匹布被愤怒的手撕开的感觉。有一种恐怖的席卷世界的感觉。陆影站在门前听了听,说,不是我们这间窗户。我不去了。我有点害怕这个风。盛虹说,那你上去睡吧。陆影一边爬上上铺,一边说,盛虹,我们明天去不成了。语气里透着无限的失望。盛虹说,是啊,计划了这么长时间,看来还是泡汤了。

这么说着,外面的雨就像瓢泼一样,从天上倒下来。一时间,呼呼的风声,狂暴的雨声,风吹着各种建筑物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就像一锅沸水一样,热闹非凡。陆影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把床翻得吱吱响,陆影深深叹了一口气,去不成了,海边真是去不成了。盛虹也很失望,说,看这个样子,是去不成了。老天真是不作美。好像专门和我们作对。那么美好的一个计划,就这样完了。陆影说,算了,今天也不起来吃饭了,下了雨,正好睡睡觉。盛虹把头往被子里埋了埋,被子的温暖使人无限贪恋。特别是下雨的天气。陆影说,不要说了。好好睡睡吧。其实,两人都不怎么睡得着。她们被深深的失落包围了,外面的雨那么大,就像她们悲伤的眼泪。她们计划了那么久,怀着那么大的美丽的憧憬,她们想象着一行四个年轻人,第一次去实行自己的远行的计划,一路看着周围不熟悉的景物,说着快乐的笑话,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浑黄的大海,浩渺,眼界一瞬开阔,风腥咸,潮湿,没有遮挡,一路从遥远的日本吹过来。在海上,在远处,有隐约的黛色的树木,或者村庄,那么飘渺,美丽,你以为自己的目力可以达到那样的地方,其实,人们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幻觉。没有树木,也没有村庄。可是,这样美丽的幻想,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碎。陆影和盛虹的感受,没有人懂得。

天亮的时候,雨小了一些,但是,那样的泥泞,也是绝不可能成行的。干脆就睡下去,一直睡到天晚。这样的决绝简直不知道和谁赌气。

这个时候,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陆影问,谁?她们想不到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外面是温和的男声,说,我啊。吴子江。陆影说,进来呀。陆影和盛虹想不出这个时候,他来能有什么事,难道来安慰她们失望的心情。陆影说,你们吃了吗?吴子江憨厚地笑,哪有饭吃?还想来蹭你们的饭呢。盛虹说,李琦呢,你一个人来。吴子江说,他睡觉呢。他派我来看看你们。陆影说,有什么好看的,海边也去不成。吴子江说,送两个本子给你们。陆影从床上欠起身子,接过吴子江送过来的本子,说,干嘛送本子呀。吴子江笑着说,李琦说,让你们开心一下。陆影看了看手里的两个本子,都是漂亮的硬面抄。这对于她们是一个不错的礼物。她们每个星期的生活费不会超过一个硬面抄的钱。陆影翻开本子的扉页,上面是李琦龙飞凤舞的题字。李琦的字是真的漂亮。陆影读了读写给两个人的话,文理不太通顺,陆影也不想懂里面的意思。反正就是说友谊之类的东西。陆影说,把这本送盛虹吧。陆影在私心里发现,盛虹的那一本更漂亮一些。说的话,也好像含蓄而难懂。有点像孔乙己的深奥的话了。陆影说,谢谢你们啦。这时,李琦也从外面进来了。说,还没有起来啦?陆影说,没有。李琦到里面的空床上坐下来。两个人随便说着一些没用的话,说了一会,就走了。

宿舍里,安静下来。盛虹说,他们为什么忽然送两个本子过来?陆影说,不知道呢。反正很奇怪。盛虹说,因为我们没去成,来安慰我们。陆影说,也许。写的话也很奇怪。我看不懂。盛虹说,我也看不懂。似通非通的。陆影笑,说,是啊,说什么废话呢。盛虹说,不管他,我饿了,起来,弄点吃的吧。陆影说,有什么吃的呀。她们慢慢从床上起来,去面对无所事事的一天。

这件事之后,他们谁也不提去海边的事情。这一章的内容就翻过去了。他们还是每天学习,吃饭,唱歌,憧憬未来。偶尔,他们会在感觉很烦闷的时候,在下了晚自习的时候,在走廊里聚聚,谈谈各自的烦闷。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陆影出去玩,她的一个初中同学在街上开了一间叫“夕阳红”的理发店。陆影以前去过一次。这一天中午,没有事,她又一个人跑去玩。同学是个大眼晴,热情的女孩子,人长得很漂亮,和陆影是一个村子的。陆影走到里面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有三个同学在那里。陆影很开心,大家就坐在一起打扑克,一边打,一边说话。那个女同学叫李艳,李艳穿了一件湖蓝色的上衣,剪短发,很活泼爱笑,李艳说,陆影,你吃了吗?陆影说,我吃了。李艳说,在学校吃不好吧。陆影说,就那样,学生哪有享福的。不过,胃都坏了。李艳说,你们也真可怜。李艳这阵子好像在谈恋爱,她对男女的事情很感兴趣。她在谈一个朋友的事情。她说,她的一个朋友谈了一个男朋友,晚上,在男友家睡觉,他们隔一个门,男友居然在半夜把门撬开来了。李艳谈的很社会,陆影她们几个都很惊讶地看着她。想,她究竟怎么想的,老谈这样的事情。陆影也觉得,走上社会的李艳已经沾染了很多世俗的东西。这不是她喜欢的,但,她并不表示什么。只是默默地听。李艳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今天陆雪几个人来的,在我这里,玩了一会走了。这话在陆影听来,如轰雷掣电,一下就被击中。陆影一时就呆住了。打牌也走了神,她手里有一张大王,一张小二,一张老K。很棒的牌。对家的牌也快没有了。这时是谨慎出牌的时候。陆影因为走了神,神思不知游离到什么地方了,居然打了老K。对方说,小A。陆影大惊,说,什么,你赢了。陆影摊开自己的牌,大家都笑了。说,你怎么打那样的牌?陆影自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陆雪来过了,是来看自己的吗?自己都一个月没有回家了。他一定希望看到自己,可是,自己不知道他来了。要是知道,一定出来看看。陆影的心里复杂得很,想,他是不是真的来看自己呢。但,心里总还是不能平静。牌是打不下去了,陆影说,下午要上课,我要回去了。还想休息一会,不然上课会困。陆影从同学那里告辞出来,外面白花花的太阳照着干燥的地面,起了无数的尘土,尘土被风吹着,有一种干燥的窒息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陆影慢慢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陆影想,自己该怎么办呢,陆影不敢想这件事。自己爱陆雪是不合伦理的。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在一个村子住了这么久,约定俗成的关系都摆在那儿。即使自己喜欢,人们怎么能够认可,传统的爱面子的父亲怎么能够允许。他们怎么去面对世俗的人们的眼光。陆影想不出什么办法,除了逃避,除了结束这样的感觉。

那一周,陆影回家了。长长的土路熟悉而安静,一直延伸到村子里。陆影走到陆雪家的时候,陆雪不在。陆影从他的桌子上拿了一本岑凯伦的小说,就慢慢走回家了。

第二天,陆影照例去陆雪家玩,陆雪一个人在屋子里,看到陆影来了,就笑,说又星期了?陆影说,是。陆影说,有小镊子吗?我想剪个指甲。陆雪说,有啊。你在抽屉里找。陆影在抽屉里找了一会,找到一个银色指甲剪,就坐下来。陆影低着头在那里剪指甲,指甲剪的口很钝,陆影说,怎么那么难剪?陆雪忽然说,我给你剪吧。陆影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陆雪已经坐到她的身边来了。这就叫陆影猝不及防了,陆影本来也没觉得什么,可是,陆雪在她身边一坐,情形就突然变了。陆影开始感到不安起来,她好像还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和一个男孩坐在一起,虽然,他们这样熟悉,而且,她感觉他们在相爱,虽然,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陆雪说,小镊子呢?陆影机械地把小镊子递给他,陆影看到陆雪握住她的一只手,陆影的心开始跳起来,脸开始红,她不敢看陆雪,心慌得要命,可是害怕陆雪看出来,强做镇定,陆雪的手指短而粗,很温暖,他捏着陆影的手指,那么真实的令人尴尬的感觉。陆影想,赶快剪完吧。她心里急得不行,她害怕和困窘,她不太习惯他们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他的熟悉的身体就在她身边。紧张和慌乱控制住了她,她想赶快结束这样的接触。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她不敢看他一眼。他忽然说,那一只手呢。陆影赶忙说,那,那一个我剪好了。陆影赶紧挣脱了陆雪,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天不早了。

陆影像逃跑似的走出了陆雪家。陆影一边走,一边乱乱地慌慌地想,他怎么可以这么大胆,他怎么可以?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陆影不能坐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太失态了,自己的心跳的那么厉害,脸红的自己都不好意思,要是不逃,她害怕被陆雪看出来。他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喜欢自己么,好像是,可是,又好像不那么确定,他从来都没有表示过,他从来都那么安静,甚至有时候,还会疏远陆影,陆影一来,他就要走掉。陆影呢,就假装不知道。陆影就这么一边走,一边咀嚼着陆雪坐在自己身边的情形,心里是慌乱而甜蜜的,就像偷吃了家里的一点糖一样,有着隐秘的说不出的快乐。陆影不能确定,陆雪是不是爱自己,但,要是他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剪指甲。他看起来,是在积蓄了很久的没有表达的感情之后的一种下意识地冲动。陆影在心里咂摸着陆雪手指上的暖意,那么近地轻轻挨着自己的亲密,心里就像春天的水,被吹起微微的波澜了。

上学的时候,陆影心里又不愿意去了。但是,她还是去了。下一周,就要放麦假了。

放麦假那一天晚上,陆影几个人没有回家。李琦的父亲在外面的影剧院有一间房子。校园里没有人之后,他们四个人就去了外面的影剧院。陆影站在安静的影剧院外面,陆影说,吴子江哪里去了?刚才还看见的呢。李琦仰着头说,他跑到影剧院的楼顶上去了。陆影和盛虹都感到很奇怪,说,他爬到楼顶干什么呢?李琦说,管他呢。老实鬼。李琦走到那间房子前,门开着,里面亮着一盏电灯,闪着温柔的桔黄的光,门前的空地上,也流泻着一块长方形的光影。有着一种居家的温馨。陆影站在门前,这是一个清闲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夜晚的时间,他们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这一大片的时间。陆影喜欢这样的感觉,离开班主任的视线,离开父母的眼睛,然后,自己完全是自己的。李琦倚在门框上,灯光停留在他的身上,被他的背影遮住了,门前就出现了一大块黑色的温柔的阴影。盛虹站在门边,李琦在和盛虹说话,李琦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好像有着无限的别人难以理解的心思。他的眉头紧锁着,灯光照不到他的脸,但,他脸上的忧伤却是深刻的。他对盛虹说,你相不相信,我在一分钟里眼泪就会流下来。他说话的样子有点玩世不恭的忧郁。陆影以为他在说笑话,可是,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一点也不像笑话。这时,吴子江从楼顶上下来了。陆影戏谑地说,吴子江,你去哪里了?吴子江说,我去影剧院楼顶上了。李琦说,你不要想不开啊。陆影说,上面好玩吗?吴子江说,不好玩。陆影说,你跑上面去干什么呀,那么高。吴子江说,玩玩。没事。陆影想,上面一定很好玩,像他们这样一直生活在平原上平地上的人,一直对登高望远对于远方有着难以言说的艳羡和憧憬。吴子江一个人就跑进屋子里去了。李琦继续在那里东扯西拉地说这说那。盛虹说,明天我们就回家割麦子了。李琦说,你会割吗?盛虹说,我不会。我在家煮饭洗衣服。妈妈不要我去。李琦说,那我去看你。盛虹说,你知道我家在哪里?李琦说,我知道啊,我摸路的本事很大的。不就是从那个柴塘地下去么。盛虹笑了,说,是啊,就是那里。陆影说,我回去要割麦子的。被太阳晒死了。晒得乌黑乌黑的。一天下来,脸晒得生疼,腰都要折了。我真害怕回家。李琦说,你真是个苦命的。我回家也要割麦子,不过,大部分是我妈妈割。他们这样东说西说的,天就真真黑下来了,就像被墨汁倾倒了整个世界似的。陆影说,今晚吃什么呢。李琦说,吴子江,出去买点黄桥烧饼来,然后下面吃。吴子江憨厚地笑着,从床上爬起来出去了。

他们吃了饭,也都睡不着,屋子里有两张床,李琦坐着,吴子江躺着,陆影和盛虹在对面的床上坐着,四个人就说话。也知不知道说什么,反正也不着边际,说到哪里算哪里。

天亮的时候,大家都睡着了。陆影起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一夜没怎么睡,就瞎扯,真有点受不了。陆影骑车,带着盛虹回家,清新的晨风吹拂着她们疲倦的身体,路上没有什么人,碧绿的树冠在头顶发出愉快的沙沙声。盛虹说,不睡觉,真受不了。陆影说,是啊,也不知说了什么。一夜不睡,好像总感不到已经到了今天呢。盛虹说,我也是。头很昏。盛虹说,又要几天才上学校。陆影说,是啊。我不喜欢放麦假,这么长。陆影心里害怕七天艰苦的劳动,害怕自己从宁静的学生生活里被打回农村女孩的原形。毒辣的太阳,滚烫的地面,一望无际的翻滚着热浪的麦子,漫长的劳动,寂寞的煎熬。陆影一想到这样的生活,就心里发憷。她无法忽略自己的这种思想,在书本上学来的“劳动最光荣”的句子,在她这里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回到家里,母亲沈素珍在田里割麦子,父亲陆天明不大会割,两个人割了一大块,陆天明就用独轮车把麦子往家里的一个打谷场上推,祖母留守在家,专门煮饭,拾掇家务。祖母坐在灶间烧火,肥厚的背上,白布褂子都被汗水浸湿了。她是个地道的家庭妇女,她在做饭上,富有耐心,在这样的时候,她总是想尽办法让家里的人吃的好一点,虽然,家里实在也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但,门前的独独梢叶子采下来,烧了汤,碧绿碧绿的,虽然叶子吃在嘴里,有一股涩涩的苦味,但是,在汤里打上一个黄色的鸡蛋,配一下色,看起来,就有点诱人的感觉了。家里的红豆也是现成的,中午在米饭里加上红豆,做成红豆饭,陆影总是要多吃一碗。祖母一看陆影喜欢吃,就高兴起来。有时候,也把鸡蛋敲碎了,放在碗里,用筷子搅匀了,加进葱花,盐粒,菜籽油,在饭头上炖,米饭熟了,鸡蛋也炖好了,味道非常的香。乡下贫穷的生活里,自然就有了一点值得憧憬和向往的味道,可以把自己的心暂时安顿在这一餐值得期待的好饭上。陆影回到家里,草房子里清凉而暗淡,周围静悄悄的,家里的物件都静默着,有时光从上面慢慢走过的痕迹。树影在门前婆娑,屋后的一棵洋槐树的影子落在堂屋的一个唯一玻璃镶嵌的窗子上,陆影喜欢在这窗子前的桌子旁坐着,眼睛望着后面的树木,和一条小河,小河看不到河水的影子,只有下大雨的时候,河水涨到窗子下,才可以看到浑浊的河水,河里长着茼蒿,那是陆天明从灌南的姐姐家里挖来的,是稀罕的物件。每年秋天,都要收获许多茼蒿,然后到街上去卖。陆影看父亲用家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拖着满满一蛇皮袋的茼蒿去豫顺街,每次好像也换不了多少钱。陆影心里微微有些失望,对自己家庭的经济,却也无能为力。

中午,母亲沈素珍从田里回来了,头上戴着一顶芦苇编制的尖顶凉帽,白色的帽带系在下巴上,已经被汗水沾湿了,脸晒得红红的,就像龙虾在开水里过过一样。衣服上汗水,泥巴,麦屑,什么都有,一双布鞋,上面被泥巴糊满了,脚上也没有穿袜子,脚面很黑,一些筋都暴突出来。沈素珍看见陆影回来了,表情很淡,因为太累了,根本没有表达感情的力气。她说,小影子,你回来得真好,我下午多磨一把刀,我和你割麦子,你爷推麦子。也不知道这几天天气怎么样,要下雨就不好了,赶紧趁好天,把麦子抢到场上,请人打出来。陆影说,妈,我爷呢。沈素珍一边放下手里的长镰刀,一边摘凉帽,说,他在场上呢,他把麦子推到场上去了。陆影说,那我去看看。陆影一阵风就跑往自家的打谷场上去了。打谷场在大寨河的边上,一块茅草地被陆天明开垦出来,变成了一个光堂堂的漂亮的打谷场。陆影从屋子后面的一条小路上走过去,路边是一条小河,里面长满了芦苇,蒲苇,茼蒿,茂茂盛盛地长得到处都是,遮住了视线,满眼各种不同层次的绿色,深深浅浅的,柴刮刮在芦苇丛里贫气地叫唤。陆影连走带跑,很快就看到父亲穿着青色的上衣,衣袖破了,一根布条一直垂挂在那里。陆影记得去年就看到父亲的这个衣袖扯破了,今年还是破的。母亲也没有想起来要补一补。父亲的脸绛红色,是被太阳晒的,脸上全是汗水,额头上的汗珠一粒一粒的,有豆粒那么大,父亲的脖子上箍着一个颜色不明的湿毛巾,一辆独轮车停在打谷场的边上。父亲手里握着一把木柄铁叉,铁叉雪亮的光芒,在阳光下有点刺目。陆影跑到父亲身边,陆天明看见陆影来了,说,放假了?陆影活泼泼地一跳跳到父亲身边,说,放假了,放了七天。陆天明说,那正好帮家里收麦。陆影说,我爷,麦子割了多少?陆天明说,你妈割了几分地,你们一起割,就快了。陆影说,那么多麦子,要割多少天啊。陆天明说,眼怕手不怕,很快就割完了。陆影说,我就不喜欢劳动。陆天明忽然就愤怒了,呵斥陆影说,不劳动,吃屎。陆影不说话了,推起独轮车,往家里走。一边说,我爷,回家吃饭吧,时间不早了,饿死了。正午的太阳就像一个巨大的车轮,在头顶上旋转,陆影的头都被它转得有点晕了,芦苇地边没有风,热浪一阵一阵裹住身体,身体好像被火炉包围了。陆影觉得喘不过气来。陆影加快了脚步,独轮车在小路上发出咕叽咕叽单调的声音。蝉声就像煮沸的水一样,在村子上沸腾,翻滚。陆影走到家里的时候,祖母已经把饭端到桌子上了。

下午,陆天明小睡了一会,就喊沈素珍和陆影一起去田里。这时,正是中午一点半的时光,太阳直射在大地上,狗的舌头伸出很长,绿树把村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切都那么安静,好像被热烈的阳光晒怕了。沈素珍戴着芦苇尖顶凉帽,手臂上搭着一把长长的镰刀,刀刃已经被反复地磨过,发出雪白的光。陆影的头上也戴着一顶花凉帽,显得土里土气的,手臂上也搭着一把长柄的镰刀。陆天明推着那辆独轮车,车上放着长绳子,一把磨好的镰刀,一家三口,浩浩荡荡往田里走。陆影显得没精打采的。好像被太阳晒蔫的番瓜叶子。陆天明最看不得陆影这个样子,一做事情就蔫头耷脑的。陆天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却也隐忍着没有发作。陆影慢慢走着,想自己的事情,她开始憧憬学校的生活,水泥地面,干净洁白的教室,明亮的灯光,那样优雅的生活才是自己追求的生活。可是,在学校里,书又读不上。就一天一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在那里浪费时间。想着也是非常的对不住父母,非常的惭愧。可是,到家里,和泥土庄稼打交道,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时,陆影看到陆雪骑着一辆自行车,穿着白色的衬衫,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扛着铁锨,稳稳地骑过来了。陆影的身体里像立刻注入了生机和活力。她望着陆雪笑,陆雪也看见她了,大声招呼陆影,说,影姑,你放假了,来下苦啊。陆影也笑说,是啊,你也去地里?陆雪说,是啊。我先走了。陆影看他潇洒地骑着自行车,很快地骑过一座水泥桥,在大寨河边的芦苇地旁的小路上,消失了身影。陆影的眼睛就变成了曲线,一直追随着陆雪的身影,直到陆雪的身影被芦苇的一大片绿色遮住。陆影走过小桥,特意低头看了一眼桥下的水面,桥下的水清澈碧绿,被风吹着,泛着美丽的裙裾一样的皱褶。一些绿色的浮萍,圆圆的可爱的小叶子,在轻轻漂浮着,动荡着,随着水流。陆影的眼睛一直望到远处去,河的两岸是密密的屏障一样的芦苇,中间是长长的绿带子一样的河流,在视线的尽头,是一座邻村的水泥桥,高高的,那是陌生的新鲜的人生,却也是一眼看到底的乡村的人生,缓慢,悠长,不急不缓,就那么缓缓地任生活的水流带自己到未来去。一年四季,春耕夏收,秋收冬藏。陆影太熟悉这样的生活了,她就像这份生活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她对待这份生活的态度是矛盾的暧昧的,又是喜欢又是讨厌。她难以理解自己的这种情感。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喜欢乡村里的一切是因为陆雪。陆雪是她乡村生活里的一个美梦。陆雪其实也不是怎么特别的一个男孩子,个子不高,是个很寡言的男孩子。陆影不知道他什么地方吸引自己。也许,就因为他的象棋下的特别棒,也许,就因为他箱子里锁着很多乡下男孩子没有的书,也许,就因为他的毛笔字写的特别好,也许,就因为在五年级的时候,陆影看到高她一个年级的陆雪数学考了九十五分。也许,陆影就喜欢沉默寡言的男孩子,他们总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

陆影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到了田里。田头的小路被青草遮没了。一路走着,都要绊脚,陆影喜欢野草在脚面上脚踝上缠绕的感觉。旁边的小水沟里,有脉脉的清流,里面躲着褐色的田螺,细细的调皮的小鱼,一滑就溜过去了。陆影和沈素珍站到自家的地头上,陆影的眼前是一大片黄色的麦田,汹涌的热浪裹住了整个身体。陆影的眼睛有点晕,她说,这么大一块地,什么时候能割完啊?陆影每年都这样说,每年都割完了。但是,陆影一站到太阳下,那种无边的对于艰苦劳动的恐惧在一瞬间就占据了她的心。她多么不喜欢这样的劳动啊。苦,脏,漫长,在大太阳下煎熬。母亲沈素珍站在麦地头,叉开双脚,握着镰刀,胳膊伸长,把麦子往怀里一搂,双手用力,嚓嚓嚓,麦子就倒进沈素珍的怀里,然后,镰刀一钩,左手一抱,顺势一大抱割好的麦子就躺到在脚边了。陆影看着母亲沈素珍拉开这样的架势,大刀阔斧的,大开大合的,好像要大干一场的阵势,自己也不好偷懒。就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一大抱的麦子在自己的身后,一堆一堆地躺下去。太阳炙烤着大地,到处就像在冒火,到处是热浪滚滚,没有一处可以躲藏,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陆影的脸开始泛红,就像红布一样,就像皮肤里的血都涌到脸上去了,她的脸开始疼,像被针刺一样,不敢用手去摸。一摸就更疼了,好像一摸就要破了似的。头低在麦子上,麦子呛人的味道刺激着鼻子,叫人呼吸困难。幸亏没有下雨,不然,麦子上的灰会跑到鼻子里,就是这样,脸上还全是黑灰,淌了汗,一抹,就变成黑脸了。陆影忍耐着,太阳在头顶毒辣地照射。陆影直起身子,父亲陆天明在旁边捆麦子,他半跪在麦子上,低着头,他的头发已经斑白了。陆影看见父亲还穿着昨天的那件青色上衣,衣袖上的那块破布条还垂挂在那里,在麦子上飘来飘去。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后背,后背一片水湿的印子。陆影说,我爷,我去洗个脸,舀点水回来。陆影放下镰刀,往路边走。远远的麦地里,陆雪也在那里劳动,陆影想,陆雪是勇敢的。他在生活里要更坚韧。他不会像陆影那样抱怨和偷懒。在广大的麦田里,晃动着一些穿各色衣衫的男人女人和青年男女,他们都在和热火朝天的天气斗争。陆影想到陆雪也在田里劳动,心里好像有了微微的安慰。好像有一个人和自己同甘共苦,自己的劳动也有了某种特别的意义。

陆影分开芦苇和蒲苇走到河边,河塘被芦苇围住了,一股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水面被围成一个圆形,水清澈,深邃,墨绿,好像深不见底,据说,有人看到这里有大蟒蛇,下雨的时候,曾经有人看到它的尾巴搭在芦苇上。陆影想到这个传说,就觉得这个水塘充满了莫测的神秘感。又想走近,又害怕。这个水塘从来没有被戽干,所以,里面一定藏了一些大的鱼鳖或者蟒蛇。人们对自己搞不明白的真相总是憧憬的。陆影蹲下来,掬了一捧水浇到脸上,那股清凉刺激着烧灼的脸,一种极度的舒适感充盈了陆影的身心,这一瞬的享受,给了陆影无限的满足和幸福。她又掬了一捧,双手在脸上洗了一下,疼,不能碰的疼。看看自己的鞋子,一双圆口的紫红布鞋,鞋头都毛了,上面沾了一些泥巴。陆影又用瓷缸舀了满满一缸水,端着往回走。

夕阳圆圆的,就像一个巨大的车轮,挂在芦苇绿色的高高的梢头上,空气开始凉爽起来,田野里有一点风,慢慢地吹过来。一块麦地要割到尾声了。陆影扔了镰刀,跑到田头上,腰像要折了一样,累,难以言说的累。顺势就在田埂上躺了下来。天真高,真蓝,离自己很远,又很近,很亲切,就像自己早就熟悉的朋友。陆影的心慢慢浮起来,那么轻,那么自由,头边的一朵白色的小花,轻轻地摇曳着,有一会,小小的花盘就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摩擦,就像一个朋友在无意碰触自己。陆影的心慢慢地快乐起来,一天的疲劳好像都是为了这一刻的休闲和愉快。陆影这时候是惬意的,生活诗意的一面慢慢展现在她的眼前,这是她艰苦劳动里的偷闲的快乐。她觉得人生是因为这些诗意的部分存在的。这是她追求的一种生活。

天慢慢就黑下来了。田野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墨色的色调,变得朦胧了。一些薄薄的灰褐色的雾气笼罩在麦地上空。布谷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人们的身影隐没在淡淡的夜色里。陆影想跟母亲沈素珍说回家吧。但是,她不敢说,她怕母亲骂她想偷懒。她想,还是等母亲开口吧。父亲低着头弯着腰,继续捆麦子,一个一个麦捆就像抱着包被的婴儿似的,安静地躺在地里。陆影还是忍不住说,妈,回家吧。蚊子太多了。沈素珍壮硕的身体从麦子上方抬起来,向陆天明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那走吧,天也不早了。陆影觉得自己浑身臭汗,衣服上全是麦灰,汗水,好像要凝结成盐粒了。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脏,苦,累。这时,太阳消失了,天边跳出了一颗两颗三颗星星,就像神秘的晶亮的眼睛。陆影慢慢往田头走,父亲捆好最后一个麦捆,推起独轮车,沈素珍把一抱麦子割好放在地上,直起腰,用手在后背上捶了捶,然后把镰刀搭在手臂上,慢慢往田外走。她的鞋子碰触在麦茬上,发出嚓擦的声音。一家三口就慢慢从田里往家里走。陆影走在最前面,她想知道陆雪回家了没有,远处的麦地模糊在夜色里,即使看到人影,也不知道是谁。陆影慢慢地回家去了。

第三天的时候,陆影家的打谷场上堆满了麦子。陆天明每天都在焦急中等待着。每天早上,陆影还没有起身,母亲沈素珍和父亲陆天明就起身了,村子上的几家互助脱粒,因为脱粒要大量的人手,一家是弄不起来的。所以,就七八家轮流脱,脱粒是一个苦活,紧张,劳动强度大。首先,要有一个人喂机,把麦捆送到脱粒机里去。脱粒机发出轰隆隆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人们说话的声音都被吞没了,人们要交流事情的时候,总是喊着说。人们也总是凭感觉和口型判断说的是什么事情。喂机的活是最苦,最脏,最累的,每次都是陆善良喂机。好像这是他的专利。喂机的陆善良脸上蒙着一块湿毛巾,为了麦灰不要呛到肺子里。只留一双眼睛,一场脱下来,就像个黑鬼似的。只有眼睛一转一转,表示他还是一个人,衣服早就分不清是什么颜色了。

五天之后,陆影带着无限疲倦的身体和黝黑的肤色以及手上的一个镰刀割的伤疤,回校去了。

陆影又看到了熟悉的同学,她竟然有隔世的恍然,好像有多少年没有见他们了。盛虹还是那么美丽优雅,家在农村的同学,经过一个麦假的洗礼,都变得更朴实,健壮了。教室里弥漫着一股麦子的呛人的味道。盛虹给陆影看自己的一个日记本。

那是这个漫长的麦假生活里,盛虹对李琦的无尽的思念的独白。李琦这个令人难懂的猜不透的谜一样的男子,深深吸引着盛虹这个纯洁高傲的女孩子的心。她不知道君未娶吾未嫁,为何李琦还那样的痛苦不可自拔。难道他们恋爱的道路上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障碍。盛虹的日记语言朴素深情,有着最细腻的情感和最真的爱恋。

麦假的一天,下了滂沱大雨,那一天,李琦约了盛虹出来,可是,盛虹坐在家里,望着门外潺潺雨水,流过门前的空地,流来流去,流去流来。她找不出任何出去的理由,她眼睁睁忍受着时间的流逝,一分一秒,都像磙子在心上碾过,那沉闷的滞重的声音,沉沉的,盛虹都能听到时间流过的轰隆隆的声音。可是,作为母亲眼里乖乖女的盛虹怎么能找出一个能取信母亲的合理理由出去见李琦呢,她找不出。她就这样忍受着时间的一刀一刀的宰割,宰割。而那个桀骜的李琦冒着大雨,在马路边的大树下等了很久,雨水淋湿了他的衣服,他望眼欲穿,他知道,她不会来,他又希望她会在这样的大雨里奔跑向他。李琦终于没有等到盛虹,他找了一根树枝,在湿土上写下深深的大字,“李琦来过了。”然后,掉转车头,消失在茫茫的雨雾里。开学的时候,盛虹没有勇气面对李琦,她觉得自己失约了,心里充满了歉疚。她知道,她说什么也无法弥补李琦的失望。李琦说,你可以去看,那棵树下有我写的大字,“李琦来过了。”说完,李琦带着有点怨尤的眼光看着盛虹。盛虹辩解说,那么大的雨,我怎么跟妈妈讲,我找不出理由。李琦的眼神里充满了嘲弄,说,我知道,你是乖乖女。盛虹无言以对。马路上,没有人,李琦骑着自行车,把盛虹带到了一条幽深黑暗的土路深处,然后,下了车,不由分说,一把抱住盛虹,他呼吸急促,狂热,他的唇吻了下来,盛虹无比惊愕,她毫无防备,她被一种疯狂的激情席卷了,她的世界只有黑暗温暖毁灭,还有这一张要吞噬她的强硬的带着男性荷尔蒙的嘴唇。他是那样的狂乱,好像要吃了她,她不能反抗,她被一种陌生的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狂热激情征服并屈服于这种征服。好像过了很久,盛虹感到自己被一股激流卷裹着,头晕目眩,她变得温暖柔软,黑暗的树荫罩着这一大片土路,这里寂静无声。正是仲夏时节,空气阴凉,野草在路边静默,李琦忽然喘着粗气,粗暴地推开软弱的盛虹,说,走吧。李琦骑上车子,盛虹默默坐在车后,她被李琦奇怪的态度撞懵,她的心里还满满地盛着李琦强加给她的热情混合着粗鲁的强硬的爱情的激流。她真的有点搞不懂这个男子了。是什么原因让他变得如此的奇怪。

陆影看完盛虹的日记,轻轻合上,抬头看着盛虹,眼睛里充满了温柔和感动,陆影说,他爱你。是吗?盛虹点头,可是,他很奇怪。好像为了什么事伤心。陆影想起端午节时,李琦手腕上的红丝绒。那是一个女孩子扣上去的。盛虹不会去问这样一件事,好像故意要回避,她相信爱,有时不是求来的。她说,我要把日记给李琦看。我要他知道我的感情,他一直不相信我的感情。陆影说,你可以给他看。盛虹把日记本交给李琦,过了两天,盛虹看见李琦,说,你把日记本还给我。李琦说,日记本被我烧了。盛虹大惊,说为什么?那是我的日记,记载着我最珍贵的感情,你凭什么烧掉。李琦说,那里也有我的一份。盛虹哑然,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赖?李琦说,我走了。盛虹站在那里,一时气恼而无语。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李琦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复杂,难懂,奇怪。难道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恋爱有这么复杂吗?为什么简单的事情变成这样?盛虹把这件事告诉陆影,陆影坐在那里,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为什么,只觉得李琦这个人很无赖。盛虹说,李琦说,还是烧了好,省得留下证据。好像盛虹会把什么赖在他身上似的。盛虹说,究竟什么原因呢。陆影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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