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家住清江岸边,旗峰山下,世代农民。二爷爷(二叔的父亲)和二叔都是远近闻名的种田把式。每每说起我们没见过面的二爷爷,二叔沟坎般的皱纹里总是溢满荣耀和自豪:“你二爷爷六十多岁了一天还能耕两亩地!”集体化时期,二叔还把屋前关义岩里的田叫成“你二爷爷那块田”,为此,他还挨过斗争会。
堂兄妹咿呀学语,二叔教给他们的人生的第一堂课就是神龛上土地爷边的那幅对子:土中生万物,地内产黄金。
土地是二叔的命根子。他把满腔的热情、一身使不完的劲都痴痴地倾给了土地。
是滔滔清江,唤醒了旗峰山下沉睡千年的土地。关义岩里黑油油的土地,池塘边的依依垂柳一年一年还是老样……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农家情调全都是这里记忆的动情史诗。二叔家的房子,二叔用生命和汗水浇灌的菜地,以及“二爷爷那块秧田”,随着水布垭库区蓄水,高峡出平湖的景观出现之时,即会被消逝在滔滔清江之中了。二叔心里土地的份量,比他自己让水吞没了还难受,乡里干部一遍一遍地催促二叔搬迁,他说:“水就淹死我,行吗?土地可是我的命根子哪!”
清江边的老百姓要移民了,最高兴的当属村里的年轻人了,他们忙忙地洗尽祖祖辈辈脚杆上的泥土,有的打算到镇上经商,有的计划投亲靠友,有的已走进城市的霓虹灯中。
二叔一家人围着移民局补付的一包人民币,沉醉在对未来幸福的憧憬中,堂哥说要修两个门面,堂姐嚷着要开一个服装店,只有二叔黑沉着脸,半晌不语,末了说:“你们以后喝钱去!”
不久库区边的风景区环村公路要从二叔的屋后穿过,二叔拉关系找熟人忙上忙下想保住那块菜地,然而轰轰的压路机还是碾过菜地碾碎了二叔的精神家园。漂亮的景区公路潇洒地从二叔屋后逶迤而过。叫堂姐说,二叔几顿饭没吃,还哭了……
在城里安家的堂弟要接二叔随他生活,而二叔死个人都不去,脾气也变得格外的古怪和暴躁,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一个人整天守在老家屋后的那块还残留的小小菜地里,不忍离去。
二叔把锄头、犁耙家什擦了又擦。筋骨少了活动,劳累惯了的手脚都浮肿起来,二叔明显地苍老了。二婶总在二叔耳边唠叨:“死老头子,生就的劳碌八字,放着的清福不会享!”
二叔最终还是到了堂弟家。有一天,二叔把堂弟家屋后的一块空地利用起来搭了一个棚子,还从街上的瓦罐铺买回了好多坛坛罐罐,一家人挺纳闷,难道一向粗手粗脚的二叔也要学种花了?家里人暗暗高兴,二叔也慢慢的城市化了。棚子里和堂弟家的阳台上一排排的摆满了瓦盆,天一亮二叔就培土、浇水,宝贝似的一天要看好几次。一段日子后,盆盆瓦罐都冒出了翠绿的几片。侄儿上阳台一看,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二叔种的全是各种各样的蔬菜。盛夏时节,二叔更忙了,挑水、搭棚、剪丫、施肥,棚内棚外充满了熏人的大粪味,从窗户直飘进堂弟屋里来,惹得堂弟对二叔发起火来。
“角把钱一斤的蔬菜,要你瞎忙么子!”
“你父亲闲得没事,怪慌的,让他瞎折腾吧!”二婶做了一辈子和事佬,又怕得罪老头子,又怕得罪子女,心一软,抽空还去帮二叔浇浇水。
堂弟也不知道二叔从哪里得来的信息,什么武汉的白菜、四川的葱蒜、海南的西红柿、山东的香瓜……,只要是优良品种,他都要寄款或托人寄来,家里的水稻杂交品种更是多,搞大集体时,二叔就是队里的育秧员,凡经二叔选过的种子,芽头总是又饱满又壮实。
事实上,小棚成了种子的世界。
山村里来了熟人或是亲戚,二叔总要送给他们几包种子。品种好,一传十,十传百,没隔上两年,“种子王老五”的名声就在老家传开了。一家人商议,干脆跟二叔在老家开个种子店。
价廉、货真,凭着种子“王老五”的名声,店里的生意很是火爆,遇上种子紧缺时,堂哥劝二叔抬高抬高价格,二叔总是黑着脸,圆睁着灯笼似的眼睛:“钱喝得么!”
有一次做生意的表哥传经似的给二叔耳朵灌“生意经”,要想赚钱,得掺和些煮熟的假种,惹得二叔胡子直竖青筋突起:“钱就是你几爷子的‘老汉’,我怕对不住脚下的土,闭了眼黄土都嫌我!”
每一颗种子里都珍藏着二叔的精神寄托,饱含着二叔对土地真挚的爱。遇上贫穷人家,二叔总是那句话:“钱不钱的,只要不误了农时荒了耕地!”二叔看别人家粮食长势,帮着防治病虫害是常事……
店里每购得一批优良品种,二叔总用双手捧着,用口吹了又吹,痴痴地凝望着旗峰山下关义岩原来黑油油的土地,眼睛润湿湿的,连连嘘唏感叹:
“可惜地没了,种地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