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屯,一个纯粹的屯堡村落,一个屯堡文化的缩影。春天的鲍屯,石头房子点点纯白,散落在青青山头,散落在青青的麦田和金灿灿的油菜花间,散落在弯弯的小河旁,散落在遥远的小路上。
春天的鲍屯,春风吹来600年屯堡的故事,那一缕淡淡的乡愁,该是这田园的屯堡吧。
鲍屯寨门很特殊,是铁路的一个涵洞。一条穿过村寨的铁路,是屯堡的驿站,把屯堡带向远方。那环绕鲍屯的铁路像一道城墙,恰是屯堡的风景线。进了涵洞,就是错落有致的石头房子,巷道是一路青石板铺开去,石头房子是经过政府新农村建设美化的,遮盖了一层大理石板,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红灯笼,一派喜气。我想,这样好是好,我还是认为保持原来的样子才好。原来的石头房子,是凭屯堡人从岩山上搬运石头石板一块一块砌成的,保持着生命原有的气息和本质。那一层大理石板包裹了600年的石头,却包裹不住屯堡沧桑600年的生命力。
走到石板小巷的尽头,是鲍屯寨子开阔的院坝,赫然看到两棵古柏守在村口,躯干环抱不住,听当地老人说,至少有600年吧,屯堡人从明朝那边过来就有古柏树了。我宁愿相信传说,在村口,总有那么一棵古树撑着村庄,古树是镇山守家的神,一个村庄的平安祥和,就靠这棵古树支撑着。我们的乡愁,我们寻求家园的慰寄,某种程度就是撑着我们灵魂的那棵树。一个村庄的故事,是从一棵树开始的。鲍屯院坝上的古柏,像巨伞,爽爽遮盖了整个院坝,又像两个门神,永远守护着鲍屯。古柏下坐着许多老人,悠闲自在,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看着远方,心安理得守着这方水土,牵挂着远方的故乡。几个小孩不要大人看护,挣脱奶奶的手,挣脱母亲的怀抱,野天野地在院坝上跑,胆子大的,跑出院坝,顺着田埂跑向田野去了,随大人怎样呼唤,身影早就消失在田野里,呼唤随着春风飘散,被山水田园吸收了。
文友们一群一浪走散了,或去探问油菜花开,或是走在田间小路上畅想,或是坐在小河边寻思。我不想去打扰他们的自由,我随意走着,走到哪里算哪里,顺其自然,和大家一样,自由自在就好。
走在鲍屯的田野上,春天的气息愈发浓郁,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迎面扑来,金黄的芬芳让人醉得不知来时路,不分东西南北。此时,我关注于一只蝴蝶融化在油菜花丛中,它静止不动,好像时间在它身上停止了。我屏住呼吸,不敢靠近半步,怕惊动这静如时间的蝶恋花。我久久停留在蝴蝶身旁,被蝴蝶的“静”吸住了。我想:“蝴蝶是死了吗?”,我震撼一只蝴蝶拥有一世花开,这只蝴蝶是心如止水了,他一生一世爱过思念过吧,让生命静止于一片金黄的花海,让爱在春天里花葬,也是一种美的归宿吧。在油菜花的中央,我放眼田野,又看见一只蝴蝶在油菜花上翩飞,怕是那只蝴蝶还魂了吧?那一望无际的花海,它显得那么孤独渺小,它能飞过那无尽的思念么?我的情感完全被油菜花淹没,我失魂落魄,感伤于一只蝴蝶的情殇。我不想被油菜花淹没,这样下去我会变成一只蝴蝶的。
我逃离油菜花的淹没,顺着小河麦田边上走去,小河两岸横斜几棵青青垂柳,垂柳刚好抽出嫩绿的枝条,“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你瞧,透过柳枝,在小河拐弯处,有几个姑娘在摇摆风姿,她们穿着鲜艳的春装,在拍摄。其中一个张开双臂,好像要拥抱天空,有三个跳跃起来,好像要在田野上飞翔。我看见春天里美好的婀娜多姿。
走到一处河塘,一群鸭在戏水,“春江水暖鸭先知”,鸭们一改从前的喧闹,静静地相互依傍,感受这春水的冷暖,感受这春水的透明清澈,偶尔耳语几句,鸭们的心灵在交流着什么呢?鸭们拥有一湾春水是世间一件美事。有一只鸭在用春水给另一只鸭梳妆打扮,低唤着,打扮好了,然后一前一后追逐而去,我看见一湾春水的爱情。
转过河湾,在麦田与油菜花田交错的地方,坐落一家石板房。小河、垂柳、田野、石板房,我看见屯堡人家最美的田园。这家人守着这一坝子田,守着小河垂柳和一群鸭,多逍遥自在!这是我梦中向往的地方。人这一生,读书,赶考,立家、劳作,迎合人情世故,困于是是非非,一生劳顿,想把自己放下来,携老伴走进田园,住一间石房土屋,种半亩庄家花草,养几只鸡鸭,最好放一头牛,然后轻脚轻手看儿孙骑牛牧笛,轻脚轻手坐在门前看山看水。那远离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散落深山原野的石板房,该是我的归宿吧。
那间石板房,人们习惯叫水碾房,住着姓鲍的屯堡人家。那间水碾房,石木结构,是农家最常见也最典型的房子,是那种年称长久的老旧房。门上贴着秦叔宝尉迟恭,有一副对联:“事业昌盛福星照,春风得意喜临门。”醒目处有官方挂的贫困户牌子。从外观上看,老旧房确实是贫困的悬疑。从内观上看,这屯堡人家拥有一方养生享福的水土,远离纷扰,自乐自在,活如神仙,人活着不就图个安逸自在吗?那幅对联应该理解为,事业昌盛必定是水土兴旺发达,春到屯堡必定是福禄寿喜人家。
真想走进水碾房看看。我探进门去问:“有人吗?”不大会儿,从屋内暗处走出来一位老奶奶,笑盈盈的,把我们引进家。堂屋是水碾房,一个磨盘碾子占了半间家,碾子配有风斗车、簸箕,撮箕等农具,那是我七十年代儿时熟悉的物件。老奶奶87岁,口齿耳眼灵便,一身青衣,一副从明朝过来的模样。我们专注于这些农耕时代庄稼人流传下来的物件,时不时向奶奶打听,奶奶却把我们引向屋后。屋后是一个土院坝,农家晒谷子总有个院坝的,不觉得稀奇。我随便吐出:“哦,院坝”。奶奶耳朵尖,抢过来说:“是天井。”对,是天井,日月光辉,映照人间,万物才有灵。奶奶是智者,我自愧不如奶奶那代人的聪慧。明明是天井怎么看成是一块普通的院坝呢?奶奶把我们引向天井下,凸显了水碾房的水车,看见水车,我更深一层理解天井的涵义了,原来水碾房的灵魂是安放在天井里的。水车旁,那一群鸭聚在一块,守护着水车,守护着这一湾春水,看见奶奶,争先呼唤着。奶奶说:“水车转,碾子就转了,谷子就碾出来了,风斗车就出米了,用簸箕簸出米和糠,米留作自家吃,吃不完,被来客买去吃。糠喂鸭,下蛋,吃不完,被来客买去吃。水碾米和水碾蛋,来客抢着买,你来晚了,等下次就有了。”我听奶奶讲故事一样听入迷了。不由扶着奶奶,一步一步把天井、水车、碾子、风斗车、簸箕、鸭子等等看了一遍,回味一遍。我真想把这一件件有灵的东西拍下来,然而刚掏出手机,奶奶忙说:“不能照不能照,照了就不灵了,眼里有心里有就好了。”是的,听奶奶的话,眼里有心里有就好了。
真想和奶奶照个相,我凑近奶奶准备自拍,奶奶笑着,像害羞的孩子躲闪。越想得到的,越得不到。不着急,我慢慢和奶奶拉家常,我听奶奶讲有关他们祖先调北征南迁徙家园的故事,讲有关土地、庄稼遥远的故事。我告诉奶奶:“我们农村走出来的娃惦记着老家,惦记着土地庄稼,但是回不去了,像过往的云烟不见了。看到奶奶就像真的到了家……”我讲得两眼发热。不知不觉依在奶奶身旁,我急忙举起手机,抢下了和奶奶的自拍。
相约必有相逢,相逢必有所归。相约屯堡,相逢“青山”,回归我梦中的田园。我身边有奶奶、有那帮老青山,有屯堡的田园。我把这些人物景象制作成抖音,配上许巍的《故乡》:“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你站在夕阳下面容颜娇艳,那是你衣裙漫飞,那是你温柔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