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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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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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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泪浅思祖坟茔

我家的祖茔,在老家补郎的一匹梁子上。补郎是老高山,岩旮旯里难得见到一块完整的土地。寨子里过世的人,全都埋在这匹梁子的岩旮旯里,生前活一坯土,死了也要变成一坯土。

爷爷、奶奶去世早,我们还没出世爷爷奶奶就不见了。父亲生前讲不清楚爷爷是从哪里来的,搔后脑壳半天,说好像是四川那边来的。父亲一直想去四川寻根,可是四川那么大,没个根底去哪寻?父亲过世,把寻根的事带进土里。我长大后,一直想替父亲去寻根,可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法去寻。每逢清明,只能在父亲、爷爷坟前落泪。母亲说:“你爷爷躲兵逃难到补郎来落脚,就被军匪抓去山洞造火药去了,你爹从小都没看清你爷爷长啥样,你爷爷死后,你奶奶带着你爹改嫁,你们胡家爷崽命苦,我也跟着受苦。”看到母亲落泪,我只能做的,就是每逢清明,不让母亲等我们回老家,早早动身,去给祖茔添一坯土。我想,父亲不明爷爷身世,可能是爷爷没告诉过他,或者是告诉了由于当时人太小记不住了,也有可能是爷爷本身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本身就不是四川来的,那时候战事年连,兵荒马乱,连命都捡不到谁还顾得了身世?

爷爷的坟茔,是夹在岩旮旯里的一个小土包,没有碑。我们那地方,如果人死了不立碑,就会被认为是无根无底会断薪火的人家。父亲生前有两大心愿,一是寻根,二是给爷爷立碑。可是这两个愿望他都不能实现。奶奶改嫁,父亲在人家受不了气,就一个人跑出去挖煤窑,挖到16岁,就被村里动员去西藏当兵了,退伍回来,落得一身伤病,碰到母亲,却生了我们一堆子女。父亲把立碑的事落在大哥身上。大哥30岁那年,给爷爷立了碑,还新修了爷爷的坟茔。石碑上深深刻着爷爷的名字、父亲的名字、我们七个姊妹的名字。父亲抚摸着碑上的名字,然后在碑前长跪不起,好几个人去抱去搂,才把父亲搂抱起来。父亲抹干眼泪说:“传宗接代了!”

那时候,我爱在坟山上读书。农民儿子考学校吃皇粮,是光宗耀祖的事。出生高山,吃怕了包谷饭,要逃离包谷饭,就必须用功读书。从小爹妈就揪起我们耳朵讲的。那时候不敢奢望读高中考大学,父母供不起,考个中专捧上铁饭碗,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为了铭记用功,我在爷爷碑前复习备考中专,不敢有半点偷奸耍懒。中考那天,我悄悄一人跪在爷爷碑前许愿,保佑我考取中专吃上大米饭。果然,那一年,我考上安顺农业学校。我想,爷爷拿一双眼睛盯着我,能不用功吗?考取学校就像农民犁地种庄稼,该有庄稼的时候自然会有。获得录取通知书那天,我跑到爷爷坟前报喜。上学路上,父亲专门给我捆背包,捆了又捆,绑了又绑,生怕捆绑不好,终于捆成一块“豆腐块”。“得了。”父亲笑得皱纹挤在一起。父亲当兵出身,他要用最高标准给我捆背包。

奶奶的坟茔,在梁子那边一个叫半厢地的地方,也是一个小土包,没有碑。奶奶从织金改嫁到补郎,嫁给爷爷,生了父亲。爷爷死了,又带着父亲改嫁半厢地罗家,死后,埋在一条小路边的岩旮旯里。91年,在织金那边,父亲的同胞姊妹,也就是我的大伯伯大姑妈,捎信给父亲,说要给奶奶修坟立碑。那一天,织金、补郎、半厢地三个地方的亲戚聚在一起,为奶奶修坟立碑。碑上刻满了亲人们的名字。下跪的时候,岩旮旯里、小路上全是人。当时,我的大姑妈眼泪抹不干,对我父亲说:“二兄弟,我死后,要埋在老妈身边。”奶奶坟茔旁边有个岩旮旯,可是别人家的。父亲提着酒去人家说情,说用好田好地调换,人家不答应。大姑妈过世后,终究没有埋在奶奶身边。

外公过世那年,卧床不起,知道自己入土不远,便精神起来,牵着外婆的手,子子孙孙一家二家走走,坐坐,吃顿饭。那时我还没调进县城,结婚成家在乡政府30个平方不到的办公室。那一天,外公牵着外婆,不知不觉走到我的家,说:“小老二,来你家看看,让我看看你。”我急忙扶起外公外婆坐下来。外公外婆进九十了,想不到还动得了身子,还能找到我的家。那时我们刚成家不久,我搜遍全身找出三十多块钱,赶忙叫妻子上街割肉买菜,那天,我亲自做了一大钵肉圆子鸡蛋汤给外公外婆吃,外公外婆吃得很香,把那一钵肉圆子鸡蛋汤吃得干干净净的。外公说:“小老二,看你一眼我们走了,日子像犁地,要勤快听话阿。”我当时眼睛包不住眼泪,捂着脸躲着哭。那一天,是外公来看我的最后一眼,是诀别。

父亲死于突发性脑溢血。那是一个周末,父亲平时爱吃饺子,我买点新鲜瘦肉去给父亲包饺子。那天父亲还吃得香香的,第二天早上还出门溜达,没有一点病态的样子。哪想中午听到噩耗。待我赶到老家时,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抱起父亲,父亲眼巴巴看着我,嘴触动几下,就闭眼了,眼角落下一滴眼泪,那滴泪落进我的心里,整个人顿时湿漉漉的,我化成了空气,整个人轻飘飘的,比空气还轻。我知道,父亲在等我,要给我说话,才放心去。父亲就这样在我怀里去世了。听母亲说,父亲生前许过愿,哪天死了,就埋在外公坟茔旁边。外公的坟茔,就在二母舅家地上,那块地土脚厚实,不是岩旮旯。在满是岩旮旯的坟山上,非常罕见。比起爷爷那个岩旮旯,那才叫地吧。也许,父亲不想和爷爷挤在岩旮旯里,就看中了外公傍边那块地。或许,主要的原因,就是外公在世时,是整个补郎寨子的犁地高手,无论是哪块牛去不了的岩旮旯地,无论是哪个牛转不开身的田边地角,外公总能轻而易举的犁出土地来。父亲在世时,也经常跟在外公屁股后面学犁岩旮旯地,外公也没少教父亲,可父亲就是没学到手。外公犁地犁到90岁,才安心入土。父亲哪甘心阿?在外公身边,好学犁地吧。

为了父亲的愿,我们兄弟姊妹七个,齐刷刷跪在二母舅面前哭,二母舅心软,一个个把我们拉起来,含泪说:“幺们,哭那样?我大姐夫生前看上那块地,就给他吧。”

多年以后,我调进县城。待到清明,买了只羊去上祖茔,寻找一点未尽孝道的安慰。那是只岩羊,亲戚们牵着岩羊进坟山,那只岩羊见到岩旮旯,就摆脱绳子,跳跃如飞,身影在岩旮旯里一窜一闪,没了踪影。大家满山追满山找,找了一个晌午,就是不见踪影。我的一个堂哥说:“随它去吧,这岩羊是生在岩山上的,钻进岩头里去了。”大家放弃寻找,坐在坟山上歇气。突然,有人喊:“找着了,找着了。”我们轻脚轻手,顺着岩羊的方向走去,只见那只岩羊卧在爷爷、父亲和外公坟茔前面,不惊不咋,安安静静的卧着。大家都很惊奇,谁都不敢出声,安安静静的看着那只羊。最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辈亲戚发话:“找半天,都是枉然。羊知道去处的。”我想,心随所愿吧,羊生在岩山,有自己的去处。羊在祖茔前面,算是巧合吧。只要羊安静、人安心就是了。

祖辈父辈们都不见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抽闲等空,回老家陪陪母亲。刚调进城那年,我就把母亲接来和我们住,可母亲从来就住不惯县城我们那个小家,说上不巴天下不着地,住不心安。我只能由着母亲。

每年清明,我早早回老家,回到母亲身边,听母亲唠叨,顺从母亲吩咐。去给青草摇动的祖茔添一坯土,献一束花,清理一下杂乱的荒草。然后回望一下苦难,向往一下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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