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郎街上最北面的后箐坡上,有我家住过的房子。房子是一组凹形组合屋,共七间,同时住着胡、徐、蒋、王四姓家族,正房住徐、王两家,其中的厢房,共三间,里头两间住另外的徐三爷爷家和蒋家,外头一间就是我家的住房。
说是厢房,其实是一间老式的吊脚阁楼,两只石脚,粗而长,撑住一堵石墙,石墙高险,遮住半边天,有点硐堡的样式。从补郎街上往后箐坡上仰头,一眼就能认出我家。另外两只脚不是脚,是与徐三爷爷家共用的板壁。正面开门的墙身是板壁墙。用楼板钉成的地面,薄而朽,且缝隙大,走上去忽悠忽悠,人稍不注意脚要踩空,板隙卡住脚板,苦不能言。板隙能看见楼下的过道和蒋家的牛圈,过道涨山水,成了消水沟,水势急而猛,好像要把老阁楼带走,不涨山水时,才是寨子人们过往的通道。夏天,楼下蒋家牛圈臭气、苍蝇直往楼板缝隙冒,特别是蒋家老喂着一头水牛,水牛在稀粪里打滚,叫我们全家遭殃。我恨那头水牛,经常瞄准楼板缝隙撒尿淋水牛,水牛不仅不躲,反而迎着尿露齿而笑。我家留不住一个亲戚,有亲戚来,也就捂着鼻子忍着坐一会,屁股没坐热,抬脚就走人。对于我们来说,自从爹妈屁股后面落在老阁楼上那天起,早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听说,老阁楼是正房徐家的,正房徐家是地主。爷爷从四川老家逃难出来,正碰上老阁楼被分出来,寨子里的人嫌老阁楼破烂,没人接手,大队就顺手给了爷爷。我没见过爷爷,爹八、九岁时爷爷就归西了。奶奶把爹扯大,推去当兵,然后改嫁到田坝地方去了。老阁楼一直空着,一直空到爹回来,娶了妈,老阁楼一下子就窝着我们七个姊妹。那时我想,徐家是地主,为什么还住着正房呢?我家和正房徐家总阴阴隔着一段距离,父母总不准我们去徐家正房玩,但我偷偷去过徐家正房一回,那正房舒坦安稳,不脏不臭不难受。后来事情被爹发觉,一顿老兵拳脚,打得我抬不起头,爹撑起我的头迸出一句:“丢脸”。从此,我敌视徐家正房。
夜晚,我盯着老阁楼上的石板缝隙,缝隙里的星星在闪亮,我数着缝隙,石板有多少缝隙,就有多少星星,就像楼板有多少缝隙,我们就记着脚板被卡住多少痛一样。夜长了,我还在数石板缝隙里的星星,被妈发现,说:那不是星星,那是天透出的光。其实,我不在乎是不是星星,我怕夜间打雷下雨,夜长生恶梦。
夜间打雷下雨,老阁楼直抖,灌满风雨,爹妈一晚到亮忙着接雨水,接住这里,漏了那里,一家人的床铺被卷起来,我们挤在床角看着爹妈忙乱,直到风雨平息,老阁楼安稳,直到我们打瞌睡,天从石板缝里透出大亮。
老阁楼漏洞百出,早该翻新了,爹找过几次翻石板的工匠,工匠们一仰头就摇头,认为老阁楼不受人力,怕出人命。爹不输这口气,咬紧牙巴,上楼翻石板,然后对着石板匠嘣一句“老子怕翻天!”然而,老阁楼还是漏雨,爹有那胆子没那路子,有雷雨的夜晚,爹妈的影子依然忙乱,我们依然挤在床角打瞌睡。
老阁楼的承载能力不知有多少,一家九口人在楼板上一日一日忽悠,总不见人踩断楼板,掉下楼底。掏包谷、挖洋芋,大人们背一、二百斤粮食走在楼板上,包谷、洋芋堆满楼底,不听楼板吱呀折断的声响,这真是件庆幸的事。但是还是在劫难逃,有一回,大姐背一箩洋芋刚进门,“嚓”的一声闪断一块木板,箩筐横在楼板上,而人掉进蒋家牛圈里了,大姐一身稀粪,天天洗身子天天哭,妈缠住爹骂,爹咬紧牙巴狠心猛力修整楼板,震得老阁楼直抖。夜晚,我听见大姐在梦中尖叫,还有她背的那箩洋芋掉进牛圈被猪牛啃咬的声音。
爹支撑不住这个家,已经力不从心。爹是进藏老兵,带着一身伤巴回家,也带来了暴躁的脾气,日子没过安稳一天,看什么都不顺眼,不顺眼就拿妈出气,妈高大,每次老俩口打架,妈不还手,其实只要妈还手,爹是不在话下的,而每次妈由着爹的性子,什么苦难都往肚里吞。后来为人父,我才知道爹的狠、妈的忍潜藏着多大的阴阳交错的能量。老阁楼的日子,爹妈熬着,为了我们生命中那双没有长硬的翅膀。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哥哥最怕爹的狠、妈的忍。最怕我们饥饿的眼神。那是粮食断顿的年月。我们下头四个弟妹饿得慌,我经常撬开大门翻进家,带着弟妹翻箱倒柜找吃的,偷包谷到别家炒吃,偷洋芋到别家烧吃,免不了爹的老拳,而每次,哥哥就挡在爹面前,泪汪汪看着爹,不吭声。那时哥哥十三岁,一声不吭出门,一个人走几百里路,到织金找与爹同母异父的大伯借粮食,哥哥背起五十斤麦子,月亮落坡才到家,叫一声:“妈——粮食……”还没进门就倒在门槛上。妈抱起哥哥哭,直到把哥哥哭醒。哥哥那袋麦子,被妈做成面条,每顿一把面条,一锅洋芋丝,我们吃着洋芋面条过年关。
老阁楼挤,哥哥上楼铺地铺,我们姊妹六个挤在一张床,身子要轮起,才能睡得下去,被子才能盖上身,一年复一年,我们的身体在成长,我们仍然挤在一张床上,直到把大姐挤下床,把二姐挤下床,把我挤上哥哥的地铺。我们长大了,伴随着生命的尊严。
长子为父,哥哥是长子,还未成年,就承担了家的责任,顶替了爹养家糊口的位置,哥哥用他那年少稚嫩的肩膀,支撑起这个家,遮挡了爹的怨恨、妈的痛楚,遮挡了我们多少惶恐、饥饿。我们想哥哥,肚子饿,就叫哥哥。从在地上爬的时候,就叫哥哥,叫大哥不习惯,叫哥哥,亲。哥哥聪慧,空手出门,一下子就能带着吃的东西回家,爹妈追问,哥哥不情愿说:“有吃就得了”。
哥哥是补郎街上第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在老阁楼上,哥哥请不了师父,自家摸索,修锁、修电筒、修火机之类的小东西。接着修补铝锅、锑盆等家用的大东西,并且学会用模子制造铝、锑、铜等锅碗瓢盆。哥哥造锅是绝活,名声响在县上十里八乡。这功夫只有在我家老阁楼里才能修炼。造锅,最关键是模子吻合得天衣无缝。环境上讲究一种纹丝不动,人在状态上讲究心平气静。而在老阁楼上,只要有人走动,整个楼板就“咯吱咯吱”闪动,别说造锅,就是我们做功课都会把字写歪。而哥哥在老阁楼上造锅,十个不行,一百个,一百个不行,一千个,耐性、韧性到家了,直到造出第一口。哥哥的锅,十里八乡都在用,一百二十年用不朽。而造锅赚来的钱,也只能保住一家人吃饭不断顿。
不想哥哥会赌钱,我不知道哥哥把锅造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赌钱,也许赌钱来得快,人穷怕了,一大家子人张着嘴等着他,那破败的老阁楼不知哪天垮塌,他急、愁,也许他认为只有孤注一掷才能一下子改变一家人的面貌。哥哥赌大钱,大钱没赌到,倒把家输得只剩下光光的老阁楼。哥哥出门躲债,三年不归家。有人上门讨债,我看见老妈打开柜子,一柜子留着过年的白花花的大米被人一袋一袋装满背走。老妈靠在门口一把泪一把泪喊天,喊哥哥的乳名。哥哥不敢回家,躲在深山老林造锅,发誓不换回老妈那柜子大米不归家。
哥哥早该讨媳妇了,可是不见姑娘进门,其中原因不是嫌我家穷,就是嫌哥哥赌钱。哥哥不着急,老妈越是着急,不时请人说媒,好酒好肉请了一桌又桌,结果人家不是怕这样就是嫌那样,急得哥哥对老妈吼:“操哪份闲心,要找我会找”。其实,哥哥是有意中人的,是寨子不远的叫刘二环的姑娘,她爹妈不同意,她死活同意。我跟哥哥挤地铺时,哥哥在梦中搂着我叫过“刘二环”的名字,还叫我给他写情书,那时我虽然小学没毕业,就已经会写情书了。我把“春蚕那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曾经沧海难为水,却除巫山不是云”的句子抄上去,惹得刘二环偷偷来找过我哥哥好几回。可是,天下有情人终成不了眷属。刘二环爹妈死活不同意她姑娘嫁进老阁楼,放出话说要娶她家姑娘,除非盖座转十八个弯的转阁楼。一年两年过去了,哥哥盖不上转十八弯的转阁楼,刘二环爹妈就把她姑娘嫁到很远很远的田坝地方了。哥哥发誓盖不了楼房一辈子不娶媳妇。
老阁楼破败,鸟儿们却不嫌弃,倒喜欢在上面做窝,特别是麻雀,占满老阁楼的墙洞,成天叽叽喳喳。老阁楼前有棵梨树,麻雀一群一浪,在老梨树和老阁楼之间飞来飞去。除了麻雀,还有大鸟光顾,冬天,老阁楼盖满白雪,我看见老阁楼顶的飞檐上,有老鹰站在上面,一动不动。飞石子吓,仍然一动不动。有天大早,我还看见一只长脚白羽的大鸟停在老阁楼顶的飞檐上,大鸟忽然张开翅膀,翅膀镀上阳光,一声长啸,飞向长空。隔壁的徐三爷爷一眼看见。惊呆了,嘴巴喃喃有词:“仙鹤,仙人指路,胡家要发了。”徐三爷爷不象正房的徐家大人们阴冷。徐三爷爷高高的,穿长衫,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读书写字。徐三爷爷先读一会书,书是“学而时习之,不以说乎”、“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之类。徐三爷爷读书长声长气,是一种吟唱。读完书,然后写字,徐家爷爷写得一手好写,名声在乡里八外都响。徐三爷爷有个好习惯,就是给寨子里的人写对联,红的、白的都写。写得最多的是春联,徐三爷爷早早在院坝上摆一张方桌,寨子里的人挤满院坝,抢春联。徐三爷爷写春联不收钱。只要有人递纸过来,就写。人们急忙道谢,徐三爷爷只回一句:“出在手上”。徐三爷爷收徒也不收钱。我从小十岁,就是徐三爷爷的徒弟,在他手下学“徐式书法”。过年,我家春联我亲口对亲手写。一幅“耕读两不闲,胡门有大福”,光光彩彩贴在老阁楼的大门上,瑞雪映春联,一派祥和。这时,徐三爷爷总是理着胡须点头。可惜,徐三爷爷死得早,死的时候,找不到停放他的门板,爹下了老阁楼的大门,停放了徐三爷爷。我想,那只停在老阁楼飞檐上的仙鹤,是来接徐三爷爷去的吧。
老阁楼有个小木窗,正对着老梨树,我爱站在窗前看老梨树,春天、雪天,推开小木扇,一窗梨花叫我发痴。梨子一成熟,正房徐家娃娃就说是他家的,我倒不稀罕,说是就是吧。正房徐家大人掏梨,总是避开我们院子里的娃娃,我不屑一顾。但我最狠的是,我看自家窗前的梨花,徐家娃娃也不让看,说梨花也是他们家的。这时,我会离开小木窗,跑出门指着徐家娃娃的脑门心,说:“你再说一句。”直把徐家娃娃吓哭,大人们骂走各家的娃娃。
在老阁楼里一天天长大,总不能没有理想和愿景。我一门心思——读书考学校,出人头地。一九八六年,我考上普定一中读初中,离开了老阁楼,第二年春天回家,老阁楼空空如也,隔壁徐三爷爷家孙子说:“你家搬到街上去了。”我才知道哥哥已经盖成了新房,我家搬家了。我看一眼萧条的老阁楼,转身跑上街去找哥哥盖的新房……
哥哥盖的是一间水泥平房,爹住在平房里面,一边喝酒一边笑,一天一个醉,一个人喝不过瘾,还请来徐、蒋、王老邻居们喝酒、摆谱。有天,爹被徐三爷爷家孙子请去喝酒,喝到兴头上,徐三爷爷家孙子开口要老阁楼。父亲一摆手——“拿去,原来就住一栋楼嘛”。爹把老阁楼送了人。 妈老是责怪,说老阁楼没了,根就没了。
我和老妈有同感,老阁楼没了,心空空的。
(注:此文曾发表在2011年第10期《山花(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