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响了,是父亲来了。我从乡下搬家到县城六年,父亲到我家还是第一次。其实每年,父亲总说要来看看,一说就是六年,今天终于来了,父亲来事先没有向我打招呼,好像要给我个措手不及,我怪父亲来县城咋不说一声。
“楼……真……高……”父亲上气不接下气说,没有直接回应我,我把父亲扶到沙发上喘气,父亲临近80高龄,我住六层楼,可想父亲一路绕山绕水,在县城四处寻找,加上一个梯子一个梯子爬高楼,是件受罪事。
父亲还在沙发上喘气,样子虚弱。冬天了,我们还没有烧火炉,我提来四个面的小电炉,打开四个面,贴在父亲脚边。看他静静喘气,他想问问父亲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母亲身体好不好全家人好不好,但我不忍心打忧他,爬上这六层楼,把父亲爬“虚”了。父亲一动不动靠在沙发上,一副病态的样子。靠近父亲坐下来,瞧他那张老脸,乌不溜秋皱巴巴,像老家楼上堆放了很久的皱皮黑山芋。头上的黄色棉帽,像老家楼上堆了“扬尘”的老瓜。父亲穿着不伦不类,里头穿件红衫衣,夹一件大花色的高领毛线衣,外套一件陈旧黄色军棉衣和一双“反邦”皮鞋,让人不由想到电影里的“土匪”或街上的“大侠”(乞丐)。其实,只有我知道,里头那件红衫衣,是幺弟扔掉他捡穿上的。夹着的那件大花色高领毛线衣,是大哥扔掉他捡穿上的,外套着的黄色军衣和“反邦”皮鞋,是乡民政股发给他的。父亲是老复员军人,他认为国家还在把他当成军人看待,让他感到毕生的光荣。至于家庭的关照,就不必说了,父亲一生劳苦,犁牛打耙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终归就是为了我们的吃穿。父亲年轻的时候,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想方设法买新衣服给我们穿,到了老年,反而捡我们扔下的穿,而我,半生在外读书工作,父亲连捡的机会都没有。我低下头把小电炉贴进父亲一些,同时遮掩我快要夺眶的泪水……
“这次来,就想洗个澡!”父亲说。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想洗澡?”我反问父亲。“想搓个背”。我似乎明白了。父亲老了,是想大老远的来叫做儿子的给他搓个背,就为给儿子提供一个“孝”的机会。我满心欢喜,平常间没有尽到做儿子的份,这次是露一手的时候了。但我马上又想到,家里还真没有安装热水器。我年少读书啷当,成家生活也啷当。此时此刻只有狠自己啷当误事的份了。我急慌慌说:“爹,家还没有安装热水器,我带你上街搓背。街上的澡堂设备要哪样有哪样……”我怕爹误解,又补一句:“我亲自给你搓背……”父亲不紧不慢说:“不管在家在外,有水就好了。”父亲起来就走,我急忙扶起父亲出门。
父亲一步一步下楼梯,一步一步走在街上。大街上,父亲不要我搀扶,挣开我的手,想走快点,不服老,但只能是迈小碎步,父亲真是老了,步子碎而颤,叫我心酸。澡堂离家不远,是“安织”公路边上的“清泉”澡堂。我经常光顾这家澡堂,澡堂不仅就近便宜,主要是这家搓背心细,力度恰如其分。
进了澡堂,我上前帮父亲脱衣服,父亲不让,说让他慢慢脱。看着父亲的身影在水雾模糊的澡堂里摸索脱衣服,脱了乡民政股的老复员军人外套,脱了大哥扔掉的高领大花毛线衣,脱了幺弟扔掉的红色衬衫,剩下了一架土色的身躯,像一架古老的青铜具。父亲张嘴长长的吐了口气,还张开手臂作了一个有弧度的动作,样子僵硬。
澡堂滑,我双手紧紧抓着父亲。进水池时,父亲挣开我的手,说不怕,他会试着进水。我瞧着父亲吃力攀爬水池,抓水池的臂和蹬水池的腿青筋暴露,像老猴爬岩一样扭捏着身子。特别是他的小腿伤痕累累,肌肉萎缩得只剩一张皱皮,那是他六十年前进藏当兵留下的伤痕,小腿一用力,抽筋一样乱颤。小腿乱颤一会,父亲吸足一口气。又扭动身躯向上移,那用尽了力气的残败身躯,像一副被遗忘在泥巴墙上的牛枷担。父亲通体像发霉的青铜,那霉青色的污垢不知有多深多厚。他终于爬上水池,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足一口气,把身躯一寸一寸慢慢没入水,每没入一寸,发霉的青铜就发出一声““嗞——”的声音,冒着水泡,随即父亲裂开嘴巴发出一声“嗞——”的声音。父亲的身子完全没入水,父亲闭上双眼,又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大半天,说一长句:“舒——服——”
看一眼水雾升腾泡在水里的父亲,我想到了过去的老家,我的家乡住在贵州高原岩山地方,那里石漠化成了石头,虽说贵州“三日无一晴”,不断雨水,但岩山地方跑水不坐水。过去家里用水,不像今天扭开龙头就有“哗哗”响的水,洗澡有热乎乎的淋浴池浴,过去要用水就到三五公路的山溶洞里挑,要不就望天落雨,把家里锅罐盆桶全拿出来接屋檐水,蓄着煮饭煮猪食。我家用水有四道,第一道水澄清,用来煮饭。第二道水沉淀,用来洗脸,洗脸后留着洗脚,一盆水,大人洗了小孩洗。第三道水是洗脸洗脚后,用来煮猪食。第四道水浑浊,留给牛喝或者拌煤烧火。我家好像从来没有洗澡水,吃喝都顾不上来,哪来的洗澡水?母亲姐姐洗澡,要用煮饭一样的一盆清亮水是件神秘事。父亲洗澡,好像总是光着胳膊身子抹个干帕子。我们兄弟洗澡,也就跟着父亲抹干帕子。
大水池容纳着父亲一个人,父亲拥有一大池水,闭着眼列着嘴,好像在笑,好像在享受大水池滚烫的拥抱。总之,父亲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任凭大水池把他溶化。不知何时,父亲说了一个含糊不清的词语,好像是:“值了!”
我仔细端详泡在水里的父亲,父亲像睡着在水里的水牛,那一如发霉青铜的皮肤,经水一泡,污垢渐渐发酵,发酵成父亲七十九年的尘埃落定,发酵成父亲日日月月年年岁岁的光阴积淀,发酵成他一生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陈年旧事。父亲的污垢,不光是脱落的皮屑,更多成分来自没有水源的岩山地块上耕作积累的汗水和土尘。父亲太累了,老水牛卸掉牛枷担,在水里睡着了。
看一眼在水雾朦胧中睡去的父亲,我看到年轻力壮的父亲,他光着身子,用一盆水在太阳底下搓背。父亲身材不魁梧,但精壮,胸膛、臂膊肌肉凸起有力,镀上锡亮的阳光,皮肤发红油亮。父亲出门一天,犁半坡地。出门吃一斗碗酸汤泡包谷饭,管一天。饿了,在坡上烧一堆洋芋。父亲犁牛喜欢光着身子,穿个叉裤,头顶太阳,一口气扬起滚滚尘土。父亲吆喝牛的声音响亮,震山响回音。有时我放学给父亲送午饭,大老远就听到父亲回荡在山里的吆喝声,随着吆喝声走近,我看见父亲裸身的汗水和土尘混合成泥水,顺着身上凹处沟坎流淌。我把饭捧给父亲,父亲坐在岩头上呼噜噜大吃起来,吃完饭把斗碗递给我,催我快回。我走不远,躲在一个岩包上偷看父亲,被父亲发觉,三步两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贴在他的胸口,说:“儿,农民只有两条路,要不犁地,要不读书,别误读书,要不二天跟爹犁牛,犁牛苦。”父亲把天犁黑,才赶牛归家。晚上,父亲睡不安稳,半夜喊腿疼,小腿在进藏当兵修路留下后遗症,一劳累就疼。母亲知道一个办法能减轻他的疼痛,就是热一盆热水烫脚,这时,父亲才感觉些许舒坦。但更多的时候,母亲下床烧水,搜尽了水缸锅罐桶盆,没有烧上一盆热水,母亲只能干巴巴流泪看着父亲喊疼。
犁旱地栽包谷,犁水田栽稻秧,父亲就望天落雨,真把天望落了雨水,父亲就冒着雨水犁田打耙,父亲浑身沾满泥浆,变成一头水牛,紧跟着前头的老水牛奋力行进。我们这些在田坝里玩耍的娃娃,站在大雨里唱起儿歌:“下雨下得好,下得我不跑。下雨下得大,下得我不怕。下雨下雨,娃娃吃大米……”太阳出来,雨过天晴,彩虹从岩山这边延伸到岩山那边的河谷,我们当地人认为彩虹是天龙饮水,是好兆头。父辈们说,天龙饮水,雨水跟随。
雨水满田,水田归于平静,太阳落进水田,闪闪发亮。
“搓背——”,澡堂里的师父喊。我从水田里的父亲回过头来,回望水池里的父亲,父亲醒了。我急忙扶起父亲,郑重其事说:“爹,我給你搓背。”爹挣脱我:“我自己搓。”澡堂师父赶紧说:“老哥,我来给你搓,到澡堂来搓背的老人,都由我来服侍。”澡堂师父是四川人,年过六十,每次我进澡堂,都看见他帮老人搓背。不由父亲答应,澡堂师父就抢先一步,把父亲扶上案桌,父亲对我说:“由师父,老二。” 我无法揷上手,只好随其自然。父亲静静躺在上面,师父静静为父亲搓背,只听见水雾变成水滴落的声响。不多时,父亲呻吟,我忙叫师父轻点。父亲吐一口气说:“舒——服——”师父说:“我也是老人了,老人懂得怎样服待老人。”师父搓父亲,让我想起船夫渡船、木匠推刨、老妇搓衣、面包师揉面团……搓好背,师父又把父亲一遍一遍清洗干净。
我把父亲扶下来,扶在床榻休息,父亲闭起双眼,像睡觉一样,无声无息。不一会,父亲深深吐出一口长气,好像在叹息。“爹——”我不由叫一声,父亲没有直接回应我,突冒一句:“轻松了——”我挨近瞅着父亲,发现父亲眼角有一滴泪水,“爹——”我失声叫,父亲胡乱抹泪水,反而一字一板告戒我:“老二,不许乱掉泪……”
我知道父亲一句“轻松了”的分量。父亲老家在四川,七、八岁被爷爷带到贵州岩山落脚,脚没落稳,爷爷死了。奶奶把爹拉扯到十七岁,就推去当兵,改嫁了。爹从西藏带伤回来,空凭两手,从此在没有土脚的岩山旮旯里刨山寻土,犁牛种地,忠忠实实养家顾家,忠忠实实尽到一个农民的本分活法。父亲太累了,如今他老了,在泥土的尽头,卸下担子,一身轻松了。父亲太累了,一生沾满泥土,直到泥土老化成污垢,才走出岩山寻找水源,洗一个干干净净身子,好有一个干干净净的余生。
澡堂里卖一些方便洗澡人的保暖衣、棉衣之类。我悄然买下一套保暖衣和一件棉衣,想让父亲穿一身干净衣服。在父亲穿衣服的时候,我让他把幺弟的大哥的民政股的衣服换掉,重新穿新的。父亲不让,说幺弟的大哥的不破民政股的更不能扔掉。我想给父亲点钱,我说有点钱在身上想吃点什么买点什么。父亲说不要你也不好过,我把钱硬设在父亲兜里,父亲只要两百块钱,并且把钱贴在衣服里层幺弟的红衬衫里,剩余的全部推给我。我只好由着父亲。
扶父亲回家,父亲说不用去了,楼高爬不动了,瞅一眼你家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