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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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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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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粮食

我们是老辈人们从粮食关带过来的。

那时候的人们只顾一张嘴,想方设法找吃的,吃了上顿接不了下顿。爷爷那辈,上山挖狼鸡根(蕨根)充饥,吃得人不人,鬼不鬼,首先是皮疱脸肿,然后是肠梗阻、便秘,人象泄气的猪尿泡慢慢焉下去,最后剩下一把骨头。狼鸡根始终不是粮食,接不上顿的时候,吃一顿两顿可以,拿当粮食,那是要人命的。岩山上长着一种带刺灌木,生长“烂贱”,一丛一丛、一蓬一蓬,秋天果实成熟,红缨缨的,红遍一座一座岩山,果实颗粒如豆,殷红如血。我们当地人叫“红刺莓”,娃娃们放牛割草,爱大把大把摘来往嘴里送,味甘而涩,可充饥。那是老辈人们过粮食关的希望。没有粮食的时候,一家二家上山摘来,一簸箕一簸箕在太阳底下晒干,然后用来舂成粑粑当饭吃,那是可以当成粮食当顿度日的东西。一年又一年,老辈人们凭这东西度过粮食关,这东西就是当时人们叫的 “救济粮”。

爷爷那辈把父亲那辈带过来,到我们这辈,没有拿“救济粮”当顿了。吃,也只是放牛上坡的时候,随手摘来吃个玩意。然而,粮食还是不够吃,我们这地方,满眼是高山,不见一块地,屙屎不生蛆。大人们骂娃娃:“吃饭?吃屎都要起早点”。意思是难得一口饭吃,要想吃饭就不要偷懒。是的,我们这地方,不要说吃大米饭,就是吃苞谷饭、洋芋坨坨,是真的要起早点,大人们出门一天,干一坡活路,起早贪黑,收一箩苞谷或一箩洋芋,争个日子不断顿,娃娃稳当过年关。我们这方人,不懂得怎样讲究文明,不敢奢望天天月月年年顿顿吃上大米饭,只懂得咬紧牙巴把种了一坡又一坡收了一箩又一箩的日子翻过山坡挺过梁杠。

父辈们去争工分的时候,我也去争工分,记得父亲往我肩上翘一个小荚萝,我营养不良的身板经不起50斤重的牛粪压,东倒西歪还没过秤,就“闪”断了腰杆,村会计骂:“狗日的还没三堆牛屎高就想争工分混饭吃?还嫩点”。没争上一分工分,就躺在床上了,倒吃起了大米饭。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记得老妈从柜子的海底下端出一升米来,慎重的放在灶台上,一颗米一颗米数着清除米堆里的砂子,落在地上针尖大小的米粒,被老妈重新拾起来,生怕不干净,放在嘴边小心翼翼吹干净,然后放进米堆。其实,针尖大小的米粒是经不起嘴巴吹的,但是慎重其事地吹,如获似宝地吹,生怕把米粒吹化了。生病的那个月,我吃完了母亲那升米,要知道,那是一家人留着过年三十的大米,我一口气吃了那升米,一家人到年关就难过了。那时我还小,认为吃大米饭是世界上最大的“福份”。以后为了享有这份福气,就装病,然而最终被爹妈发觉,老妈扯来“火麻”抽,我倒不知痛痒,老妈却抽得泪花花打转转。

稍大一点,还是要去争工分,那一个季节是收洋芋,那些从泥巴头翻滚出来的洋芋,又大又黄,充满诱惑力。要是搞几个回家放进柴火堆里烧烤,又酥又脆又过瘾。那天上山,我特意穿上爹的一双水桶靴,背洋芋下山时,瞅人不注意“灌”满两水桶靴洋芋,由于心大,灌满洋芋的水桶靴走起路来真有点寸步难行,但还是胀红着脸使劲迈开步子,不巧被生产队长发觉,生产队长不声不响就弯下腰去捡我水桶靴里的洋芋,但没有捡完,还留着半水桶靴洋芋,生产队长拧我的脸一把,不声不响就消失在我眼前。那水桶靴里的洋芋足有头十斤,被我带到家,够我守着柴火堆过上一个充满温饱的冬天。那个冬天,我心头自我安慰:“书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没实现的梦想,我倒是实现了。”

爹妈一出门,我们就挤在门口,伸长脖子总是盼望爹妈带着点什么可吃的东西回家。有些时候,等来的是老妈从队里分来的两个馒头,有些时候,是老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砣肉。等来老爹老妈两手空空的时候,半夜还听到他们哀声叹气,甚至是老妈的抽泣老爹的骂娘,老妈总是长声长气地说:“你们这帮伸长脖子的乌鸦,哪天才能长硬翅膀啊”。没有粮食的时候,老妈把洋芋切成丝丝,煮一锅一锅洋芋丝喂养我们,洋芋丝象面条,我们一锅一锅百吃不厌。然而,待老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面条和洋芋丝一起煮的时候,我们总是挑面条吃,认为洋芋丝不那么好吃了,总是在这个时候,老妈就会躲起来哭泣。

生产队的打谷场充满粮食的芳香,大人们在阳光底下,排成两行打连枷,打苞谷、打麦子、打稻子,苞谷、麦子、稻子在连枷上跳舞,跳舞跳得远的,会跳到我们旁边,我们就以为不是生产队的,是粮食自己跳过来的。于是,我们就把藏在草垛底下的缸钵拿出来,麻雀似的惊慌失措偷粮食,一粒一粒,谷子在缸缸钵钵里慢慢增加,大人们的连枷扬得越高,我们捡的粮食就越多,大人们总是和我们配合得很好,粮食在连枷的飞扬中,争先恐后飞到我们身边,甚至有时我们用缸钵能够直接接到飞来的粮食。生产队长睁只眼闭只眼,有时也象老鹰一样张开双臂驱赶我们,我们爬上草垛上故意跳故意拍手,表达我们收获果实的自豪。晚上民兵背起枪守粮食,我们也敢偷,和粮食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藏在谷草里面,大口大口呼吸着粮食的芳香,感觉亲切而踏实 。等到月亮落坡,我们伸长脖子钻出来,看见民兵端着枪在打谷场上走来走去,好象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我们睁大眼睛等着民兵去睡觉,哪怕是民兵抽叶子烟的功夫、拉尿的功夫,我们也不放过。但是,越是这个时候,民兵就越是不去睡觉不去抽烟不去拉尿。民兵好象浑身长满眼睛盯着粮食。我们干等着,等得瞌睡来。夜深了,风呼呼吹起来,树叶哗哗响,晒谷场上阴森森,不知道谁家的狗飞快地窜过打谷场。这时,从草垛角落飞出一个黑影,慢慢靠近粮食,我们害怕起来,听老人们讲,经常有饿死鬼在夜深的时候,飘进打谷场。这个时候饿死鬼真的来了,我们死死的龟缩在草垛里,忽然“ 呯”的一声,接着一声大叫:“跑,狗日的敢偷粮食”。第二天消息传来,是对门寨不知哪家大人过我们寨来偷粮食,被枪打跑了。

不要说人吃粮食,就连狗也无法找到吃的。那时候,狗侵犯粮食不是新鲜事,苞谷挂红帽的时候,狗就会乱窜到苞谷林里跳起来啃嫩苞谷。那时候守苞谷地,不是防人,主要是防狗,人们经常用硫磺制成硫磺弹,包在苞谷里炸狗。我小时跟大人们进苞谷林守苞谷,亲眼看见狗啃苞谷被硫磺弹炸得稀巴烂,大人们就地架火烤狗肉,狗的主人知道自家狗被烤吃了,也不敢吭声。那年月,狗敢与人夺粮食,找死!

在我们村,人与粮食发生的事,不算稀奇事。寨子里一家十七、八岁的黄花姑娘和五十多岁的村会计睡一回,打发的是一箩筐苞谷,爹妈不是被饿死,而是活活气死。

我家院子里的苗婶,是个偷苞谷的高手,好几次偷生产队的苞谷,民兵到家操家几次,都没有抓到什么把柄,她丈夫贪酒,倒是被人灌醉,走漏了躲藏苞谷的风声,民兵一窝蜂爬到她家楼顶,放下一口棺材,打开棺材盖子,是一棺材苞谷,民兵们把苗婶装进棺材抬起,抬到打谷场示众。散场时,打开棺材盖子,苗婶没气了,两手却紧紧抓着苞谷棒子。人们叹气说,死了也好,有粮食陪着。

岁月的河流慢慢流淌不回头,我们会老去,粮食也会老去,而老去的粮食是一种成熟,永远是一种成熟,而我们呢?我们与粮食不即不离,或是渐行渐远?!我们和粮食是不是不再有亲密接触的缘分?每到秋天,岩山上的“红刺莓”依然红通通,一蓬连着一蓬,盖过一座山又一座山,人们不会去摘它了,只依稀记得它曾经是“救济粮”,有的人闲情逸志,把它挖进家,当做盆景栽着。饭桌上的粮食不稀奇了,人们好象肠胃麻木,或是日子无聊,饭桌上出现了“姨妈菜”、“圪妈蔸 ”、“小米菜”之类的野菜,那些都是过去人们过粮食关时才不得已吃的东西。但是现在吃这些东西,是什么味道呢?

对于粮食,我仅此点滴,每当看到和我亲密接触过的粮食,比如一个一个苞谷、一个一个洋芋,我马上就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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