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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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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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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朵贝

                                              (一)


  穿洞的风,吹了一万六千年。远古穿洞,朵贝茶事。

在普定穿洞古人类遗址,我在寻找一枚茶的种子,这枚种子叫做朵贝。我固执地认为,一万六千年,风吹山川、风吹田野……风携带一枚朵贝的茶胚落地生根……

在穿洞,我以猿寻根刨食的姿势,挖刨着泥巴和石头,我用一根筋的思维方式挖刨寻找,不知土地深浅,不怕石头顽固。我相信泥巴石头下面一定埋藏着朵贝的胚,我在挖刨寻找中嗅到了洞穴里的人间烟火,我昂起头颅长啸,油然升起一种快感。

我用一万六千年的光阴测量穿洞的深浅。即便有高人呼: “穿洞是亚洲文明之灯!”我也只能幼稚地认为,朵贝是穿洞的一粒石子,沾染了祖先遗留的人间烟火。风吹穿洞,朵贝是穿洞的一个神话。

我使出吃奶的劲挖刨寻找,我固执地认为,那些石杯、石碗等人间烟火的残缺石器里一定交融着朵贝的命脉。我沿着穿洞的地脉,跟随穿洞的风,寻找朵贝。

                                              (二)

石漠化的岩山,凸显一片苍凉。

朵贝在哪里?我跟随穿洞的风,走遍山川梁子,寻找朵贝。而湄潭凤岗,纵有茶山茶海,只是我的梦里他乡。

沿着穿洞的地脉,走进化处,趟过水母河、磨香河,打探野村寨落,有深山茶人说,朵贝茶是皇家茶,也是乡村野茶。我认到,《辞海》里有500年明朝朵贝贡茶的词汇,但是,我看得见听进心的,是乡村民间的野话和传说。

山里路人指点我,朵贝茶,在朵贝村庄。

我一路走一路望。山重水复,豁然开朗,朵贝村头,一棵古树参天,庇护大半个寨子。一个老头突然从树角冒出来,喝着大碗茶。老人告诉我,这棵树是当地树种,土名杉螳螂,活五百年了。老人红唇白齿,眼睛闪亮,我惊诧,古树长老,遇到神仙了。我问老人,你喝的是朵贝茶?老人笑而不语。好像在笑话我。老人引我进寨,递给我大碗茶,我呡一口,味道平淡如水,但是,瞬间过后,马上生出一丝丝的甘醇香味。奇怪的是,此时正是夏日午后,我浑身热汗,喝一碗大碗茶后,热汗顿消,一身清爽。我端着大碗茶,走村窜寨,朵贝人家,平常日子喝一碗朵贝茶,明目醒神,消疲解劳,娃娃蹦跳鲜活,姑娘水灵鲜嫩,老人健康长寿。日子,在朵贝茶中,在参天树下自然而然,阳光一般单纯透明。

一路望一路想。朵贝村庄是一个梦境,朵贝茶神秘莫测,直叫我寻思痴想。其实,朵贝村庄,看不到一片像样的茶林,更不必说象湄潭凤岗的茶山茶海。我看到的是古老真切的地坎茶,房前屋后,坡前坎后,一棵一棵孤立着,鲜明而苍凉。古树长老告诉我,朵贝茶,比沙螳螂还老,有上千年的古茶树,你会找到他的。

我想,古老的朵贝,应该有远比于湄潭凤岗“茶山茶海”令人信服的“沧海桑田”的大气象。我固执的寻找……

面对朵贝村庄,面对房前屋后、坡前地坎那几棵孤单的老茶树,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无助的哭泣。朵贝,你强大的生命个体怎能承受得了一个贫穷村庄的支撑?那土角浅薄的岩山地块是生你养你的故乡吗?我想投入你的怀抱寻找安慰,像投入母亲怀抱一样痛快哭泣,我可以无知无助像个孩子,但是,我怕你哪一天像母亲一样老去失去……

                                                (三)

朵贝,你在哪里?

我沿着朵贝的地脉,寻找朵贝茶的存在。深山老人说,天问知道朵贝茶,天问何许人?天问与朵贝茶有什么良缘天机?地方志记载:“一僧名天问,河南陈州人,崇祯间官于湘。明鼎革,弃家室于黔中,不道姓名。桂邸败状闻,遂削发为僧……至天竺永兴寺,发号天问。”我追寻天问,来到双凤山寺(又名永兴寺),这是天问出家的去处。然而,这座明朝晚期的寺庙早已残砖破瓦,僧人早已无踪无影。天问去朵贝村庄喝茶去了,或是到空山打坐去了,或是云游化仙了?我来到空山,空山八面玲珑洞,也看不见天问的踪影,只见空山壁画栩栩如生,有人对饮,有人读书,有人耕作。而今空山空空如也,空如空气,万事皆空。听地方老人讲,天问经常到此喝茶禅座。想想天问,喝朵贝茶,禅坐空山,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五百年,坐穿了空山八面玲珑洞,终于坐化成仙,幻化而去,留下美茶仙境,流芳人间。天问喝茶,应该还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叫做重化山庄。我想,天问是圣僧,恐怕此时正在重化山庄和重化庄主笑饮朵贝茶了。我赶忙来到重化山庄。文笔山上,山庄清静,碉堡古朴,青石铺路,楼阁绕道,围墙幽深。想想重化庄主,受天问指点,不仅仅栽培百亩千亩朵贝茶园,还拉起茶货马帮,远走他乡,闯荡商场,振兴朵贝,发家致富,名扬四方,是真正的朵贝茶商。现在他们哪儿去了?我找遍楼阁碉堡,还是不见人的踪影,想必天问与重化庄主已经喝了早茶,天问往朵贝村庄去了,重华庄主整装茶货上茶马古道了。我遥想故人,情怀难舍,然而,只有重化山庄山风习习,鸟雀啾啾……

                                             (四)

朵贝,你在哪里?

我被朵贝深深地诱惑着,我单纯地相信当地老人们的传说。我向朵贝长老刨根问底,朵贝长老神色凝重,遥想往事……

其实,天问至湘入黔,暗暗跟踪着一个女子,天问走到哪里,女子跟到哪里,天问终于落脚在化处双凤山寺,销发为家,女子躲在双凤山背后,哭了三天三夜,哭得双凤山寺阴雨绵绵冷风萧萧。从此,天问在佛前闭眼静坐,轻敲木鱼吟经念佛。女子远远躲在双凤山背后,悄悄看望天问闭眼念经,泪水涟涟。天问喜饮茶,每天念完经,天问都要慢慢品味一番茶。茶是朵贝村庄的茶,每天一早,茶由朵贝长老送来。女子看在眼里,女子死去的心慢慢苏醒过来,擦干泪水,来到朵贝村庄,假装逃难,昏死在朵贝长老的门坎下,朵贝长老于心不忍,收留女子为女儿。女子从此鲜活起来,在朵贝长老手上,修学朵贝茶艺,终于学得一手茶艺功夫,朵贝长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从此,采茶、搓茶、炒茶、沏茶,都由女子亲手掌握。为天问送茶,要女子亲自送去。那一天,女子乔装村姑,太阳一照到双凤寺,女子就把朵贝茶送到天问面前,天问那天很高兴,连连称好茶好茶,连连说朵贝长老真是好,女子颤抖忍泪,头埋得更低,怕天问识破。幸好,天问专一品茶,没有顾及女子,只是女子抬头出寺的那一刹那,天问差点被震住,此女貌若花,颜如玉,腰若柳,躯如荷,似曾相识……直到女子慢慢走远,天问才恍然摇头,微笑放心,闭眼静坐念佛。那一天,女子偷偷跑在朵贝茶山上,跪在地上喊天哭泣,女子认为是天和地赏赐给他见天问的缘分。

从此,朵贝村庄的人们称女子为朵贝姑娘,天问叫朵贝姑娘朗朗上口。一见朵贝姑娘进双凤山寺,天问就心喜眼亮,一句“朵贝姑娘来啦!”就迎出门。每一次,朵贝姑娘把头埋得更深,她怕自己的心跑出来,吓着天问。每一次,朵贝姑娘偷偷躲在茶山上落泪,安慰问自己:“能够这样就好了,能够这样就好了。”

天问喝朵贝姑娘的茶,象喝了迷魂药,每天天不亮,就盼望朵贝姑娘送茶来。每一次,朵贝姑娘把头埋得更低,她怕自己的泪水飞溅出来,伤痛天问,她怕忍泪的双肩颤抖得太厉害,倒在地上暴露在天问面前。她总是告诫自己:“这样多好你不能太奢望!这样多好你不能太奢望……”而每次天问魂不守舍,搂住了朵贝姑娘的双肩,天问是怕朵贝姑娘摔倒,或是犯了红尘之隐?其实,每一次,天问喝下的朵贝茶里,有朵贝姑娘掉下的眼泪,朵贝姑娘不是故意的,天问当然也没有察觉。他只知道,每一天,他离不开朵贝茶。每一天,她盼望朵贝姑娘,他不知道他喝下的是迷魂药。

朵贝姑娘送茶见天问,天问喝茶念经成佛,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天问在双凤山寺念佛已达到一个层次,他要到不远的空山里去静坐四十年,空山八面玲珑洞,五年静坐一个玲珑洞,佛法就上升一个层次,坐完八面玲珑洞正好圆满四十年,天问就坐化成佛升天。那一天,天问出双凤寺要去空山了,他盼望朵贝姑娘早点送茶来,喝完早茶后,他要告诉朵贝姑娘自己要去空山打坐的事情。他不知道问什么要急切切的告诉朵贝姑娘,也许天问静坐成佛必须朵贝茶。那一天,是天问魂不守舍的一天,在朵贝姑娘浑身颤抖昏倒在地的那一刹那,天问一把抱住了朵贝姑娘,朵贝姑娘泪水涟涟,象一朵融化成水的雪莲。天问紧紧抱住朵贝姑娘已经不能自己,这个女子那么遥远又那么近在眼前,就是前世安排今生遇见。朵贝茶的香气静静缭绕,照进寺院的阳光如水流淌。朵贝姑娘猛然推开天问,平静地说一句:”僧人,你还要到空山修行呢!”朵贝姑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这是她前尘后世朝思暮想见到的人啊,其实她多么希望在天问的怀里永远永远睡去不醒来,哪怕死了化了也心甘情愿,这是她千不该万不该说出的一句话啊,然而,她平静地说出来了,她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境这样平静。天问象个孩子,羞涩地一笑,松开怀抱,说:“是啊是啊,我这是怎么了?”两人说不出一句话,静静地任凭茶香萦绕,阳光流淌。天问开口说:“空山离不开朵贝茶,四十年如一日,你愿意吗?”朵贝姑娘带泪的脸象雪莲化开了,说出两个字:“愿意!”

天问静坐空山念佛,朵贝姑娘送茶见天问,冬去春来,雪融花开。天问坐了一个玲珑洞,又坐了一个玲珑洞,朵贝姑娘送朵贝茶,静静地来,悄悄地去,不留一丝痕迹。天问在空山静坐如水,朵贝姑娘送茶心甘情愿,天问终于坐满空山八面玲珑洞,朵贝姑娘送茶四十年如一日。天问坐化成佛,心静若水,面如仙子。朵贝姑娘送茶,步子蹒跚,雪莲样的脸经过泪水化干后,颜如褶皱的树皮,朵贝姑娘已经老去,不再是朵贝姑娘。天问坐化成佛升天的那一天,朵贝姑娘不再送茶,她消失的踪影比天问成佛升天的速度还快,她已化着一棵朵贝茶树,静静地守望在朵贝村庄,她已化着一座坟茔,悄悄地躲在朵贝村庄后山上。天问成佛升天的那一瞬间,他终于识破良缘天机,朵贝姑娘,那是他一生跟随而又不能相知相见的红尘女子,那是他一生思念而又不能拥有的爱恋……

天问成佛升天后,恳求佛祖放他入尘,他要寻找他的朵贝姑娘,佛祖成全了天问的心愿。天问下凡,找遍朵贝村庄,找遍双凤山寺,找遍空山,找遍化处,始终不见朵贝姑娘的身影。天问站立在朵贝后山上,仰天长啸,嚎嚎大哭……从此,天问退隐化处深山,禅坐狮子山、禅坐双凤山,云游化处山山水水,喝朵贝茶了此余生,直到终老归土,化着一个魂魄,融入一棵古茶树……

                                                  (五)

那棵古茶树深藏岩山,直接从地坎上横斜出来,躯干纵横,粗如乌龙,盘旋向上,强劲伸展,生机蓬勃,大气无穷。往下看,庇护大地,往上看,支撑高天。我看到,朵贝,包容了人间多少辛苦悲欢,包容了爱情多少遇见别离,选择一个起死回生的角度,从绝地险要处横斜出来,找到了高处伸展的空间。为了这个姿势,它已经在岩山地坎上盘腿打坐了上千年,最终以一种大气的姿势,展示了生命的大道。

在朵贝的春天里,朵贝是穿洞的一枚化石,是岩山上的生命姿态,是一个村庄的向往,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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