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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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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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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病

父亲离开我们八年了,他一生劳苦,病痛缠身,直到病老归土,没有好生安度晚年。

记事起,父亲身体一直不好,身胚单薄瘦小,背不了病,犁牛打耙,收割庄稼,硬背硬扛,咬牙忍痛,喝酒止疼,上床睡觉,却是一晚到亮打滚,睡不落觉。

父亲几岁就失去父亲,母亲改嫁,15岁就进煤洞挖煤,煤层垮塌,淹没他稚嫩的身体,压断他还不老练的腿骨,挖不了煤,在生产队也混不了工分,却混去西藏当了兵,进藏当兵,可想而知,雪域高原,空气稀薄,天寒地冻,吃不像吃穿不像穿,父亲单薄受伤的身子骨扛得了?父亲扛下来了,修天路,守雪哨,在西藏扛了3年,腿脚伤痕累累,捡得一条命回乡,也带来一身火爆脾气。

父亲退伍还乡,政府给他安排了工作,在区粮管所。父亲却急于成家,找到母亲,一下子就生了我们一堆姊妹,吃了上顿接不了下顿。粮管所是份好工作,按理说吃粮断不了顿,但父亲秉性耿直,嗜酒成性,爱交亲戚朋友,成天家里喝酒划拳不断人,即便吃皇粮,却难以养家糊口。领导好言相劝,父亲不领情,反而顶碰领导,却顶落了工作,从此,父亲成了地道农民,拖着伤痕累累的腿脚爬坡上坎,挣工分抢粮食,为了我们那张成天等饭吃的嘴。年复一年,父亲忍痛劳作,喝酒止痛,像一头忍气吞声的耕牛。

父亲腿脚老伤老病,只要劳作喝酒,膝盖就积水肿胀,疼痛难忍,实在忍不住,父亲就咬牙切齿日天骂娘。这时候,我要慌忙跑去医院请医生来家,为父亲抽积水,吊盐水,不让父亲日天骂娘。

父亲脾气不好,却从不轻易对他的儿女发脾气,忍不住了,就对自己发脾气。其实,有些时候,父亲是对我发火,那是父亲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教训。

记得有年农忙逢天旱,父亲眼巴巴望天落雨打田,不想雷雨交加那晚,父亲老伤发作,膝盖发炎肿胀有球大,父亲忍不住又日天骂娘,我怕雷雨交加出不了门请医生,父亲挣扎从床上滚下来,冲我发火:“我这把骨头无用,你也无用阿,我要去打田!|”那天晚上,我一把背起父亲,冒着雷雨,往医院跑,父亲抽完积水,不等天亮,就扛起犁头赶牛,抢雨水打田,父亲一拐一腐下田,我抢下父亲肩上的犁头,跟着下田坝。田坝雷雨交加,父亲犁牛打田,日天骂娘,在田地里一寸一寸迈进……父亲忍着老伤,咬牙切齿拼老命。一道闪电,把父亲照得雪亮,父亲与牛浑身泥浆,融为一体,像尊泥雕,我仿佛看到父亲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耶耶,我来!”(耶耶就是爹的意思,我们高山方言叫法,与“爷爷”谐音。)我冲上去抱住父亲,让他坐在田坎上,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打田,雷雨交加,闪电雪亮,我油然升起一种快感,一大块无边无际的田地,被我打完了。父亲笑了,那笑容被闪电照得雪亮,洋溢着无所畏惧的豪情。在那雷雨交加、闪电雪亮的夜晚,我接过父亲的犁头,学会了耕作。

打完田,父亲却病倒了,卧床不起,发高烧说梦话,“杀杀杀,杀呀——,“下雨打田,下雨打田”……乱说一通,要不就日天骂娘,要不就一一叫遍我们的乳名。母亲说,你耶耶那晚打田被鬼带走魂魄了。母亲给父亲倒水饭喊魂,喊半天,不见父亲好转,母亲抹眼泪说,你耶耶怕要死了。我们姊妹几个哭喊起来,大哥慌忙叫上救护车,送父亲去县医院,吊了一个星期盐水,才见好转。父亲是心病,加上冒雨打田腿伤加重发高烧,病倒了。我想,西藏的磨难、靠天吃饭的田地一直是父亲的心病,非要到痛得无处可藏的时候,父亲才喊出来。

我遗传了父亲的秉性,靠吃苦卖命下得烂的拼劲,考起了学校,吃上了皇粮。考起那天,父亲很得意,咧嘴憨笑,直叫我陪他喝酒,话也不多说一句,只是笑。我倒满酒,敬了父亲一杯,敬出了我的眼泪,我背过身去,叫父亲一个人喝,别喝醉了。不想父亲真的一个人喝醉了,忍痛捶打着自己受过老伤的腿脚,直叫:“高兴、高兴……”

上学那天,父亲早早起来,给我捆背包,认认真真,像捆他进藏当兵的背包,捆得方方正正。父亲说,做人也是方方正正,无论走到哪里,立得正,站得直,走得稳。父亲送我上车,一拐一腐,我劝他止步,他努力走出方方正正的样子,很滑稽,但开心像个小孩……

父亲六十五那年,患了老年痴呆症,好一时傻一时,发作的时候,一个人不言不语,反反复复做一件事,比如折被子,折了又拆,拆了又折。比如找他的犁头,幸好母亲给他挂在牛圈上,他在牛圈找着了,转了身,又去找,找着了,有转身去找……或者,上街到处窜,窜半天,问他去哪儿,他说,下田坝。我总是老远跟在父亲身后,怕他走失了。但是有一天夜晚,我因进城开会不在家,耶耶走失了。我当天晚上赶到家,和家人一起,下田坝找,到亲戚朋友家找,甚至下河边去找,,找了大半夜,鸡叫几遍了,总是找不着。母亲抹泪说,你耶耶真的去了。我们姊妹几个哭起来,寨子里的亲戚们来到我家,放下木头(棺材),准备等着张罗后事了。我不死心,一个人悄悄上街去找,我听到一个人在一个旮旯脚呻吟,我顺着呻吟声走过去,在街头拐角的一辆破拖拉机下面,我找到我的父亲,他卷缩在那里,像一只生病的老狗,低沉地呻吟。 “耶耶!”我爬到车底下,包住父亲哭泣起来。“你为啥要躲在车脚阿?全家人都在找你,以为你死了,都在准备后事了……”我悲喜交加,抱着父亲不放。父亲说:“不哭,我只是心慌难在……”“我们回家吧。”我背起父亲,往家里跑去,亲戚、邻居们看见父亲活着,大家笑起来,都说:“找到就好,活着就好!”大家都很兴奋,摆起桌子喝酒划拳,父亲要去和亲戚们喝酒划拳,被我母亲劝住了……

直到现在,我不知道父亲为啥要躲在车子脚,他有老年痴呆症,他可以下田坝,可以躲在其他什么地方阿,偏偏要躲在车脚,我想,也许父亲进藏当兵时发生过什么,也许他在修天路途中,遇见敌匪,或是遇见自然灾害吧。那么坚强豪迈的父亲,内心也有恐惧的一面……

其实,父亲是无所畏惧的,只不过老来痴呆而已。记得有年,当时我还在读中专,刚二十出头,周末回家,有天晚上,和寨子里的伙伴在街头散步,不想遇到街头寨子里的一个地痞,我们平时叫他“花哥”,他是个屠夫,街头一霸。那晚他酒醉上街,偏偏倒到,我还以为是谁,用手电照他,“是花哥阿,慢走阿!”“是你妈的老壳!”他冲上我跟前想揍我,我推开他,拔腿就跑。惹祸了!只见那屠夫拿出一把杀猪刀绑在长棍上,举得高高的,往我家方向跑去,扬言要放平我。我的伙伴是派出所长家儿子,他跑回家,偷了他爹的手枪,我们躲在我家房子后面,看他在我家院坝上猖狂。这时候,我看见父亲光着上身,提起一把锄头走出门,指着屠夫大吼:“老子进藏当兵死都不怕,还怕你个地痞,要杀我家儿子,冲我来嘛。”许是父亲听到动静,下床走出来。我冲出房前,被我姊妹们拽住了,寨子亲戚也拽住了父亲和屠夫。事后,父亲躺在床头,对我说:“你鲁莽阿,要是给他一枪子,你丢了工作还赔命,我老命拼了就算了。”我低头说不出一句话来,父亲病痛虚弱,却拼出一口气要和屠夫较量,内心涌动着强大的精神力量,那力量源于一个父亲护子的爱!

我调进城工作那年,接父母两老和我们住,父亲住了几天,催着母亲要走,说不习惯不得乡下自在。我知道父亲脾气,不敢再劝说什么,由着父亲,只能十天半月,回老家看看他,接他进城小住,父亲爱吃馄饨,陪他吃个新鲜,父亲爱洗澡,带他去澡堂,给他搓搓背……

父亲有高血压,要每天服药,我劝他和我们住,有个照应,他一口回绝,说不自在。我只好给他开药,每个月回老家一趟,指望大哥大嫂照料。父亲平常爱打麻将,也好,有个消磨时光的娱乐。

2011年12月18日星期天,父亲在街上人家打麻将,突发脑溢血,接到大哥电话:“耶耶不行了!”昨天我刚回老家,买起新鲜瘦肉给他包馄饨,今天怎么就不行了?待我急切切赶到老家时,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我上床紧紧抱着父亲,连连喊叫:“耶耶……耶耶”,父亲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空茫地盯着我,眼角噙着泪水。我的心轻飘飘的,比空气还轻。我知道父亲在忍最后一口气,看我一眼,说一句话,可是父亲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父亲就这样在我怀里去了……

耶耶,在生儿子没有孝敬好你,来生再做你的儿子,像你一样顶天立地,做你的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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