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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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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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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

年过半百,越发想念那年那月和我打交道的牛儿。仿佛昨天,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但在梦里,常常是吃草的牛儿距我越去越远,直到风吹草低不见牛影,只剩山风习习、芳草萋萋……

牛是农家人的命根。我家那间跑风漏雨的土墙房,添上阁楼里那一顿箩包谷,也抵不上一头耕牛值钱。农民最大的家底,就是牛。牛本性忠实,父亲犁牛,牛忠实可靠,我放牛儿,也放养了忠实可靠的本性。那个年月,牛是和我连在一起的,有什么心思,只有牛知道,和牛在一起,心安踏实。但是,牛终究是犁累了,身影埋没在时光里。在那时光里头,牛把它的犁头传给我,让我驾驭人生的犁铧,一路耕耘一路回望,找回自己,看见家园炊烟……

我印象中的第一头牛,是目睹它滚坡倒岩,叫人撕心裂肺。那是土地下放的年月,生产队分给我家一头牛,那是头黄母牛,都“发情”了,像个充满青春的姑娘,爹妈把她看成是立家之本。那年我几岁,姐姐带我去放牛,我们放牛去田坝头,田坝头谷子黄了,封坝的谷子封盖了田埂上的草,牛要吃谷子了。那时候,谁家牛吃庄稼,就要罚款放电影,抓大人在电影场上亮相。我们怕牛吃谷子爹妈亮相放电影,就不能在田坝头放牛了。田坝头有座叫孤山的山坡,很陡,但草长得旺,没有人放牛上去过。领头放牛的小哥放开胆子,带领我们上孤山放牛,公牛们追着我家那头发情的小母牛,追过田坝,追上孤山。孤山没路,牛群就往一条沟坎里挤,争先恐后,就在这时,几头公牛把我家小母牛挤进深沟,掉进岩旮旮里,小母牛拼命挣扎,痛苦哀叫,我和姐姐吓得大哭起来。领头的小哥冲下深沟赶小母牛,小母牛挣扎不动了,头尾挤在一起,眼珠子鼓了出来。我和姐姐没命哭喊,姐姐哭昏过去了,我也哭晕了过去……待大人们赶来,小母牛已经死了,爹和几个亲戚抬起小母牛一步一步回家,姐背着我跟在牛背后一步一步回家。爹妈几天不说话,姐姐和我几天不吃饭,我们家没了牛,感觉家空荡荡的。爹妈犁地种庄稼,就去借人家的牛,要等人家把自家的田地犁完了庄稼种完了,才能借到牛,因此,我家包谷、稻谷要比人家晚熟晚收。可想而知,庄稼耽误不得农时,我家粮食收成比不上人家好,秕谷多,我们吃饭吃不饱。特别是我那老实巴交的爹,家里没了牛,就没了底气,给人家借牛犁地,小声小气,像断了魂。

生产队长心肠软,看不惯我家每年借牛犁地误农时。又分给我家一头牛,那是头黄牯,看上去憨厚温和,不像别家公牛扭头甩股脾气暴。爹把它领到手那天,走路屁颠屁颠的,晚上自己把自己灌醉。

我悄悄进牛圈去看黄牯,黄牯毛光水华,威武站立着,与我家那破旧的偏刷牛圈背景极不相称。黄牯瞭我一眼,点了个头,出了口气,好像和我打招呼,不认生。我自信地摸他的头,它用头轻轻拱我的身体,似曾相识。我把脸贴在它的脸上,它一动不动,随我亲近。我跑回家,偷偷爬阁楼,往囤箩里舀了一碗包谷,转身跑去喂黄牯。黄牯眼睛盯我一会,然后低头吃着那一碗粮食。黄牯好像没有这样单单纯纯吃上一碗粮食,津津有味咀嚼,不时抬头看我。我对它说:“黄牯,以后我们是一伙了,以后我还要偷粮食喂你。”黄牯好像听懂我的意思,又用头轻轻拱我,等黄牯吃完粮食,我才转身回家,回头看,黄牯把头伸出牛圈门口看我走远……

那时,我们读书懒散,放牛比上学自在。我时常躲学,骑黄牯爬坡,黄牯的背宽广厚实,肩包像座小山,我躺在牛背上,抱住黄牯的肩包,哪怕坡陡路跌,也安全可靠,甚至可以在牛背上睡觉、做梦。山坡是黄牯的天堂,黄牯很欢乐,自由自在,摇着尾巴吃草。我也自由自在,躺在草地上,看云朵,看远方,看那山风吹响的包谷林,遥想牛与包谷、爹妈与牛的关系……我不会想到黄牯会走远,等到太阳落坡,我起身唤黄牯,它就会自然而然在太阳落坡的地方出现,听到我的呼唤,它会随着声音走来,轻轻拱我的身子,我会爬上他的背,它就会踏上回家的路。

黄牯高大威武,吃得做得。放牛不能满足它的胃口,我要一边放牛一边割草。盛夏,放牛割草要起早,不等太阳露脸,我们就踩着清晨的露水爬坡,大家都想抢先一步,发现一坡坎好草,就能割上威武的一背架草。背架,过去是农家背粮草的用具,那时割草,一背架草,是爹妈或整个寨子里的人评判谁家娃娃有出息、牛是否壮实的标志。看谁家娃娃有出息,看谁家牛儿是否壮实,就看一背架草。所以,抢先一步,发现一坡坎草,割一背架草,是我们最大的理想。有时,一坡坎草,被人发现,悄不着声,待明天起个大早,一个人不声不响割走。有时,一坡坎草被我们同时发现,我们会大打出手,为一背架草争强好胜。赢了的,一口气割完一坡坎草,背起一背架草威武回家,去接受爹妈的夸奖。输了的,捂着皮青脸肿的脑壳,悄悄把背架换成背箩,把草装疏松,提心吊胆回家,怕爹妈看出破绽。我就是失败的那一个,有次,为了一坡坎草,我和村里的放牛娃大打出手,挨了他一石头,脑壳打“冒烟”了。我坐在地上动惮不得。眼睁睁看着人家“刷刷刷”爽快割草,眼睁睁看人家背上一背架草威武回家。我一个人捂着头,坐在地上等天黑。月亮出来了,我一个人偷偷钻进包谷林,狠心掰了十来个苞谷喂黄牯,只见黄牯在清光光的月光下,大口咀嚼苞谷棒子,嚼得黄牯垂涎三尺,露齿大笑……我对黄牯说:“今天输了,明天定赢一背架草给你。”黄牯伸长脑壳想亲我,碍于它那一嘴的垂涎三尺,我避开了。我勉强割了几把草,把背架扔了,换成箩筐,装草时作假,在箩筐底下支撑几根蒿枝杆,勉强撑起一箩草,跟在黄牯后面回家。

不等天亮,我踩着月光,赶着黄牯上山坡,我发现一坡坎草,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没有人和我抢草,然而我割草飞快,我要割一背架威武草回家。

到家,爹妈没有夸奖我,也没有惩罚我。只问一句:“有人告你偷包谷喂牛,有这事吗?”我扭头说:“没有。”爹妈再没说什么。我撒了谎,没有勇气“一人做事一人当”。过几天,爹被放了电影,我抱着黄牯的头哭泣。

爹身胚瘦小,腿脚不好。看上去难以驾驭黄牯犁地。每次犁黄牯,爹日天骂娘,雷声大,雨点小。黄牯好像懂得爹,不发脾气,厚厚道道任爹日骂,默契迎接爹的力气步调,缓缓和和犁地,总是那么和谐。有年抢端午水打田,爹带病犁黄牯,不见犁头移动,爹急得日天骂娘。“爹,我来!”不容爹许应,我夺下爹的犁头,学爹的样子犁田。那天雷电交加,大雨瓢泼,我发力,黄牯发威,我驾驭黄牯跑起趟子,勇猛行进。雷电交加,打田一如战场,黄牯像战马,带着我来回厮杀,一场端午水,一块无边无际的田,雨停时,田水已满。那年犁黄牯,我小学没毕业,却学会了耕耘。

我时常逃学,老师骂我无出息,只会放牛。爹妈也说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当一辈子农民,锄头大的笔杆不好使。我决心耕读两不闲,起早放牛上坡,跑回学校上课。傍晚放学,上坡赶牛回家。这样来来去去,黄牯好像懂我心思,每当我把它放出圈门,黄牯就埋头自个上坡了。放学后,只要黄牯看到我来赶它了,就自个下坡来,让我赶它回家了。早晨和傍晚,上学与上坡,放学与下坡,很准的时辰,黄牯把握着时辰之间的联系。从来没有这么灵性的黄牯,是它怕我耽误时辰吗?

哪想有天起早,我去开牛圈门放黄牯,只见牛圈门大开,牛圈空空不见黄牯,我跑回家问爹妈。爹说:“和小堰塘人家换了,换了头草白牛和一坡旮旯地。”我说:“咋换了,那是我的黄牯!”爹说:“你小孩家不懂事,一头牛换一头牛,白得一坡地,吃饭不愁,值!”我哭着往学校跑,那天上学,我没听懂一节课,满脑子是黄牯。我在牛圈房上睡了一晚哭了一晚不吃饭。

我决定去找黄牯,第二天天不亮,我去小堰塘找黄牯,小堰塘不远,翻两匹山梁就到了,在坡坎下一家牛圈里,我看到我的黄牯,黄牯也看到我,叫了一声,跃出圈门,奔我而来,我带上黄牯,往家里跑。不想人家追上门来讨黄牯,我死死抱住黄牯的头不放。爹妈把我拉开,拉出我的哭叫和黄牯的泪水,我看到人家硬生生把黄牯牵走了……

换来的那头草白牛,没有黄牯忠实厚道,吃草挑嘴,叫它走东,它偏要走西,更别说会自个上坡吃草下坡回家了。我没有好好放草白牛,多半是爹放养它。只是爹叫我割草时,才去割背草放在牛圈里,随它吃或者不吃。我多半把心思花在学习上,梦想到的也只是黄牯。

考进县城读初中那年,家里供不起,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有时拖延,有时断月。月底,当我按时接到爹妈手里的生活费时,我问:“哪来的钱?”爹说:“把草白牛卖了!”原来,支撑我上学生活不拖延不断月的,是用草白牛换来的生活费!我讨厌过的草白牛,却是用它的卖身钱来供养我上学读书!

放了黄牯、草白牛,我接着放了二舅爷家的老母牛。县城距家不远,逢周末回家,我就去二舅爷家放牛玩,二舅爷开玩笑说:“幺,你好好放,下崽给你讨媳妇。”我没在意二舅爷意思,只是我爱放牛而已。那头老母牛很温顺,放上坡,不选嘴(不挑食),狼鸡叶、苦蒿等平时牛们不喜欢吃的草,老母牛像人吃面条大口大口吞。逢假期,我割草喂老母牛,每天一背架草,把老母牛喂得臀肥腰圆。二舅爷疼我,每天都要守在门口等我吃饭,我那时害羞,把草堆在牛圈边,就拔腿跑了。二舅爷说:“幺太乖了,吃饭都害羞,像个大姑娘!”

我考起农校,离家到安顺城读书,就没好好放牛割草了。那年,听说二舅爷家老母牛下了崽,是个小黄牯。我仿佛又看见我的黄牯……

参加工作那年,我准备结婚,二舅爷把一头黄牯牵给我,说:“幺,这是你的,母舅要说话算数。”是二舅爷拿我当成大姑娘、拿黄牯给我当陪嫁礼吗?我又看到黄牯在眼前,高大威武,憨厚敦实。我抱着黄牯的头,眼眶热乎酸胀……家里没钱送人家彩礼,爹妈又背着我,卖了黄牯,拿出一沓钱放在我面前,这又是一笔牛的卖身钱,给我换来一个家……

岁月悠悠,山坡常青,河水长流,却看不见牛儿在山坡上吃草。山坡上的包谷地、稻谷田,全都退耕还林、还草,那些坐落深山的人家,早已搬迁下山,进城进镇住公家房了,那些遗弃的老房旧寨,半掩半隐在林草丛中,不见人影,更不见牛影。放眼看见的,是公路沿线的果树林和蔬菜田垄。放眼看不到的深山老林,躲藏着几块包谷地,还有孤独的老农犁牛……土地用不着牛了,山坡上也看不见牛吃草,牛们去哪儿了?我只看见距城镇不远的地方,活动板房里喂养着一排排肉牛,那些牛目光呆滞,只顾吃饲料,不知道会不会吃草……那孤独的老农,是不愿下山,要固守山坡上最后一头牛?或是下山了,又逃离公家房,回归山坡上最后一头牛?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我仿佛听到当年的牧笛在耳边回响。我想起放牛郎王二小,我没王二小勇敢,但我和王二小放过牛,我会为王二小放好牛,即便出卖牛的肉身,也绝不要出卖牛的灵魂,因为,土地还在,农民还在、粮食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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