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羊守望一片林
天麻麻亮,杨光亮放着他那群黑山羊,出现在枫林对面的岩山上。
他坐在岩头上喝早酒,眼睛渺茫,但始终不移开对面那片林子。他喜欢坐在高高的岩头上喝酒,成瘾了。这是他放羊的嗜好,每天天不亮,他用“可乐”塑料瓶装满苞谷酒,他喝惯这种酒,外头人进枫林或者亲戚专门给他带来瓶子酒,他不喝瓶子酒,说不止瘾,放在家头随外头人或者亲戚喝。放羊上山,他要带上三件事物,第一件是一塑料瓶苞谷酒;第二件是一跳花兜洋芋,跳花兜是他把婆娘拐进枫林的那一天送给他的,从此他就用跳花兜装洋芋上山放羊。第三件是任务,婆娘叫他放羊不是目的,守林才是目的。杨光亮一上山,就不管羊了,羊们放心乐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也放心乐意爬上岩头喝早酒,一直喝到太阳出来,照在他的身上,照着对面的枫林。他以坐在岩头上的姿势面对枫林喝早酒,运气好的时候,看到对面老鹰岩上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他就兴奋起来,伸长脖子,扯出几句山歌,这是他表达欢喜的方式,证明他终于看见她了。那影子是他的婆娘,他婆娘每天都要爬上老鹰岩看红豆杉。他看着自己的婆娘心满意足地唱,一直唱到影子消失林子。没有见到影子的时候,他一般不唱山歌,在岩头上喝完早酒,不声不响大半天,被太阳晒出了大汗,看见太阳亮晃晃照着老鹰岩上的红豆杉发光,他才离开岩头,跟随羊群的寻踪,一步一口酒,羊群到哪里,他就喝到哪里,喝了早酒喝午酒,喝了午酒喝晚酒,一直把太阳喝落坡,自己把自己喝醉,才跟随羊群回家。早上,是他把羊群带上山,夜晚,是羊群把他带下山。
杨光亮放羊,上山就是一天,早晚黑白不分,把羊放到太阳出山,把羊放到太阳落山。有时候回家,有时候不回家,春夏天气暖和,他一般不回家,夜晚,他把羊群赶进灌木丛生的岩旮旯,自己也挤进岩旮旯睡觉。睡不着觉或者睡饿了,就起来喝酒,吃夜宵,他顺手在地上捡一些柴和干牛粪点燃,把随身带上的一跳花兜洋芋倒在牛粪柴火上烧烤,他吃惯了牛粪烧烤的洋芋,认为这是不忘祖宗,苗家祖宗上高山那一天就染上这种人间烟火。他倒靠在岩头上,狼狗撕肉一样咬一口牛粪洋芋,然后仰天灌一口包谷酒,柴火把他的脸照得通红,那张岩石一样棱角分明的脸,那双血红的眼睛,时而现出狼的凶险,时而现出狗的温柔。吃完一堆牛粪洋芋,喝完一“可乐”瓶苞谷酒,他就拿起跳花兜看。那件跳花兜,他带上放羊已经有四十个年头。一醉酒,他就拿出来看,双手捧着,挨近眼睛,左看右看,仔细端详,然后翻来覆去搜寻,好像刚得到什么宝贝,又怕什么宝贝突然化掉似的。端详了,搜寻了,他就笑,一种断魂的笑,笑完就哭,一种扯心扯肝的哭。杨光亮醉了,触碰到那心窝里头柔软的爱就哭,像孩子撒野一样。
杨光亮的念想,自从把婆娘龙光英从跳花坡拐进枫林的那一天起,自从龙光英把跳花兜送给他的那一天起,就有念想了,念想早就从放羊坡投落在对面的枫林了。龙光英把自己放给杨光亮后,就去做枫林村支书的事去了。杨光亮心思里头透明,龙光英爱这片林子,龙光英整个是属于枫林的,那老鹰岩上的红豆杉就是龙光英的圣物,每天太阳照在红豆杉上,龙光英就要去看红豆杉。他只能是游荡在枫林边上远远念想她的老放羊郎。杨光亮醉酒发鬼火的时候,就日骂枫林,然后日骂自己,他认为他把龙光英拐到手,然后枫林又从他手中把龙光英拐走。龙光英嫁的是枫林而不是他自己,他的婆娘是一群羊而不是龙光英。有些时候,他把脸贴在一只老母羊的脸上,楚楚落泪。
山旮旯岩包包是枫林美丽的家,山外头的人进家来就是贵人。只要山外人来枫林游玩,就是龙光英光彩的事,杨光亮早早就对龙光英察言观色,然后讨好卖乖地献上一只羊,龙光英假装不理睬他,他也假装赌气往山上赶羊,龙光英一把拽住他,说一句,还放不够一辈子羊?杨光亮傻笑着留下来。
龙光英喊拢苗家人,有贵人来大家招呼,杀鸡宰羊煮腊肉,蒸苞谷饭推菜豆腐,山外人在城头看惯了林立高楼车水马龙,吃厌了包装食品,看了枫林真山真水好风景,吃了枫林土生土长好东西,认为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到了人间天堂是缘分到了。特别是杨光亮的羊,杨光亮宰了他心爱的羊,在自家地头挖一个坑,扣一顶大砂锅焖羊肉,贵人们一个个吃得眉飞眼笑,脱胎换骨。这时杨光亮拿出自己的“可乐”瓶装包谷酒,乱窜在贵人们中间敬酒,首先,他要贵人们喝瓶子酒,他敬包谷酒,贵人们只是礼貌性地呡一小口,他是仰天灌。到了兴头处,他把贵人们的瓶子酒抢丢了,硬生生要贵人们和他一起喝“可乐”瓶装包谷酒,贵人们喝怕了,到处躲,他到处追,并说酒话:”吃了我的羊,就要喝我的酒。”贵人们奈何不了。酒量小的,吓得开车跑了。酒量大的,轮番围攻,杨光亮总是保持那种直陡陡立在地上仰天灌酒的姿势,直把贵人们喝得一个二个不见踪影,他才“哐当”一声栽倒在桌子角,并说酒话:“光英,枫林没有丢,枫林没丢人, 光——英——”
杨光亮敬贵人们的酒,久而久之,敬怕了贵人,龙光英最怕他敬贵人们的酒,最终不是吓跑贵人,就是他醉倒在桌子角。以后,只要有贵人进枫林,看到杨光亮手捧可乐瓶装酒就要上前敬贵人,龙光英就生气,用头顶住他的身体,逼他上山放羊。杨光亮最怕龙光英生气,龙光英一气,这一天他就放不好羊了,一碰酒就醉,喝一口酒就倒,羊们好像不听他的话,上山乱跑,也不带他回家了。他也就一连几天睡在放羊坡上不回家,一想到龙光英气他,他就捶打胸口日骂自己。为了不让龙光英生气,有贵人进枫林,他就不声不响留下一只羊,然后赶着羊群上山了,一上山就咬牙狠心不回家。他爬上岩头,面对枫林喝酒,把太阳喝出来,然后头顶太阳去追寻羊群,然后站在高高的岩头上,远远看望对面枫林里的贵人们蚂蚁排队一样来来去去,远远看望老鹰岩上的山鹰围绕红豆杉高高地飞,远远看望龙光英在枫林里头光彩照人,他一激动,微笑中带出点滴酸酸的眼泪。
一日,一个贵人想见他,龙光英带着贵人上山找,在羊群里的岩旮旯里找到他,他已经喝醉了,龙光英喊魂一样把他喊醒,他说梦话:“羊在林就在,一样都不丢。”贵人拿出一个手机递给龙光英,说,老杨他一个人放羊巡山很孤独,也不安全,有个手机可解闷,也可沟通信息。他又说梦话:“不懂手机,山歌比手机灵通。”贵人走了,留下了手机。
杨光亮没有用手机,他不想用什么东西套住放羊守林的脚手,他一如从前,装一可乐瓶包谷酒,背一跳花兜洋芋,放羊看林子,唱山歌给羊听。贵人们吃羊肉看枫林,来了去,去了来,依然来来去去。和往常一样,贵人们一进枫林,龙光英就忙起来,而杨光亮在放羊上山时,总不忘留下一只羊。
一日,天刷黑,杨光亮在岩头上喝完最后一口酒,唱完最后一首歌,突然浑身滚热,狂躁不安,他恍惚看见几只大公羊离开羊群,只往枫林跃去,他一抬头,看见老鹰岩上出现一只高大无比的野岩羊,杨光亮大叫,羊发情了!他像羊一样,对准枫林纵身一跃……满坡羊子乱叫起来。
天麻麻亮,只听见龙光英在放羊坡喊魂,“光——亮——回——家——光——亮——回——家——”声音悠远苍凉,像一只遥远的母狼野嚎。人们在枫林深处的一个岩旮旯里发现了杨光亮,他倒岩倒丢了半边脑壳,已经半死不活了。龙光英喊魂,一直喊到眼睛干巴巴没有泪水。
全村人把杨光亮抬到家,请枫林深处的老祖来抢命,老祖用神奇苗药点化,杨光亮醒过来了,但是哼哼啊啊说不出话,又傻又哑。龙光英在床边守了杨光亮一个月,终于把杨光亮守下了床,移动了步子。
枫林的树叶落了又红,红了又落,老鹰岩上的红豆杉依然没有改变,老鹰依然在红豆杉上空高高飞旋。
枫林成了全县唯一的喀斯特地貌原始森林景点,枫林村一家接着一家办起了农家乐,来来去去的人们依然开心兴奋,只是,时不时回头看看路边岩头上坐着一个人,痴痴傻傻,哼哼啊啊,用手指着枫林老鹰岩上的红豆杉。这时,龙光英会到处找杨光亮,一看见杨光亮在路上为路人指点方向,龙光英就会跑过来死死抱住杨光亮,杨光亮挣脱怀抱,依然手指老鹰岩,人们顺着杨光亮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老鹰岩上山鹰飞翔,红豆杉被太阳照得鲜红如血……
枫林老祖
山径往枫林里弯曲,弯曲到枫林深处,有一个拐点,听到泉水细流的声音,随水声走,看见一间茅草房,是一户人家,茅草房边上是一眼泉,泉从一棵大树根底细流出来,一棵长长的空心横木把泉引到茅草房的屋檐角,一线泉像一只画眉低鸣一样清清亮亮流进一个大木缸里。
这家人是林子的主人。主人家是守林人,姓张,苗族,支系里叫大花。主人是一位九十高龄的老妇,没有姓名,户口上叫张氏,进枫林的人习惯叫老祖。老祖有三个儿子,二儿子、小儿子十多岁就出去打工,在外面安家了。大儿子陪老祖守林子,六十有余还在陪着守着,大孙子四十岁结婚,有三个娃娃,娃娃们几岁大,年龄之间相差岁把。大的背着小的,小的拽着大的,在林子里放鸡鸭。
茅草房用篱笆墙隔为三间,没有像样的家具,家具主要是床。老祖住一间,地板看不见一点尘土,床铺整洁。特别抢眼的,是墙上挂着一些形状各异的铁器,那是老祖采药的用具。地板上铺满行色种种的花草藤木,是老祖上山采回来的药。大孙子家住一间,除了大人娃娃床铺外,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中间是厨房,看不见什么食物,只有木罐子装的盐巴和菜籽油。有点稀奇的,是一个铁炉子,这铁炉子是县卫生局发到乡里的防氟炉,乡里考虑到枫林村生活条件差,就发到枫林村委,村支书龙光英考虑到了林子里张家老祖。其实,林子里烧不了煤炭,烧的是木材,防氟炉用不上。但老祖智慧,教大孙子把防氟炉改装成烧木材的炉子,既节约又环保。老妇智慧的,还有茅草房改造的事。有一年,枫林村危房改造改,龙光英考虑到了林子里张家老祖,老祖教大孙子把危房改造换成茅草房改造,也就是把茅草房翻新,房顶该盖茅草的就盖上厚厚的茅草,泥巴墙该添泥巴的就添上厚厚的泥巴,茅草房住着冬暖夏凉,比原来更舒坦了。到了县里验收危房改造,县乡两级干部深入守林人家检查,坚持要守林人家把茅草房改成水泥平房,老妇闭目说一句:“我自在。”村支书龙光英劝说,老祖家住茅草房守林子守了几辈人,一大片原始森林独溜溜住着一间水泥房真的不自在。县乡干部想想也是,看看森林深处有一间和谐的茅草房,心情一舒坦就走人了。
守林人家不出山。用点盐和油,由龙光英带进林子,有时用村集体补助,有时是龙光英自己出钱,守林人家不用钱,没有必要也不愿出山赶场。粮食,在林子里生存着。守林人家在林子空处挖出一块地,种苞谷,种山芋。苞谷、山芋逢季节熟了,也不收获搬进家。守林人家在枫林深处,对待生存活法不慌不忙,内心存在着枫林深处的情理。一年四季,苞谷、山芋在林子土地里营养着。春天,用雨露润着;夏天,用阳光晒着,秋天,用霜花护着;冬天,用冰雪盖着。苞谷、山芋就这样留在林子里自由放任生存。春夏秋冬,守林人家要吃一点,就往林子地头搬一点,吃过年关,来年春天,再播种,一年四季吃新鲜,吃不断。
山外人进林子,找不着出路了;过路人赶路,把天走黑了,就留宿守林人家。老祖唤儿孙重孙,烧柴火烤山芋,进林子揪鸡杀,半夜三更,吃烟火味,听乡野事,然后睡觉睡到被鸟声吵醒,然后在守林人家一路的指点下出山。赶场人路过枫林深处,渴了饿了,就径直到守林人家,见主人,打个招呼,不见主人,也好像是主人早已安排好的,自己走到盛满山泉水的大木缸,喝一瓢山泉水。弯腰推开柴门,吃一顿苞谷饭山芋,踏实稳当出山赶场。
山外人进枫林游玩,游到守林人家放养鸡鸭的园林,看好这些捉虫子啄花草飞来飞去的鸡鸭,就你抓我抢起来,守林人家儿孙赶忙张开手拦住,说:“要吃就在我家杀,不要抓走。”有一次,守林人家听说村支书龙光英病倒了,守林人家把龙光英看成亲人,重孙们喊幺奶。重孙们准备抱一只公鸡下山看望幺奶。恰好进枫林的游客看好这只色彩光亮冠子鲜红的大公鸡,要出高价买回家过年敬菩萨,重孙们一本正经说:“大公鸡是留着看望我家幺奶的,再说我们不懂钱。”枫林游客们大为不解,说林下养鸡见钱不赚稀奇了。
天不见亮,第一个进入枫林深处的人,是守林人家老祖,老祖在茅草房里住了八十多个年头,依然身材高大,腰板挺直,面容如雪霜红枫,水红二色。林下公鸡叫头遍,还听不见鸟鸣,老祖就起床梳洗,用苗家跳花兜背起采药用具,弯下高大的腰身,推开柴门,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枫林清晨的夜色里。
老祖上山采药,夜色出,夜色归。行踪悄无声息,安安静静,或像一缕山风,或像林中透露的阳光,或像静立的树。柴门响了,就知道老祖出门了,或是老祖归家了。老祖把药才回家,把药一一展开,一一认识看透,掌握了一天进山入林收获的理数,才上床闭目安然睡去。
老祖采的药,不赶场,不作买卖,全为了治救整个枫林村人,龙光英丈夫杨光亮放羊倒岩,剩一口气,全靠老祖苗药抢回杨光亮一条命。枫林人治病几乎不上医院,全靠老祖的药。老祖治救整个枫林人,习惯成自然,见怪不怪,而经枫林人的手悄悄把老祖的药传出去,治救了多少疑难杂症,捡回多少半条命的命,就神奇了。外头人只知道枫林苗药是神药,却不知道枫林深处悄无声息的老祖。龙光英劝说老祖出山,用苗药救治山外更多的人。老祖闭目说一句:“药的灵性在枫林,出了枫林,药就失灵了。”
一日,一位山外人受某某高贵人物托咐,走进枫林深处寻找老祖,老祖来去无踪,山外人在深山老林搜寻了几天,算有恒心,终于在老鹰岩找到老祖,山外人大呼:“老仙人,你总算现身了。”老祖问他是不是治病救人的事。山外人说不是,老祖说不是治病救人的事就不要找她别的事。山外人说比治病救人的事更要紧,有贵人看好老鹰岩红豆杉,要出天价买去观赏。老祖闭目一句:“老鹰岩红豆杉是枫林镇山守家的圣物,比命贵,不能用钱买!”
老祖说完,悄然消失在枫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