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的绵山还秋日当空、天高云淡。去栖贤谷这天,大雾迷漫,云烟升腾,许是介公显灵了。
我们这帮作者,应中国作家杂志社之邀,去看山西介休的绵山。要去见介子推,只有认认真真去踩他过去上山的足迹。介子推上山的路径,是一条上不扒天下不着地的狭谷,一条瘦长瀑布挂在谷口,我们要爬上这一挂瀑布,才能走进介公。瀑布上挂着一挂云梯。上去的人们摇摇晃晃,上不上下不下,多出几分惊险,有的不敢再冒险,一身冷汗下来了。有的大着胆子,好像心中装有介子推的亮光,虔诚向上攀爬。
面对狭谷一挂瀑布一挂云梯。我想在升腾的云雾中踩一片云朵。于是,我一闭眼,仿佛踩着云朵飘上去了。睁开眼,看见下面云梯上挣扎的妻子果,我大喊,你闭上眼睛就上来了。果然,果一闭眼睛就上来了。
在“一线天”狭谷,一位老者从我后面抽身而过,我用摄像机抓住这身影,老人回过头来定神微笑,伸出手指做了一个乖巧的“剪刀”。老者七十有余,抽身而过的身影轻盈飘逸。他是一位老作家,也是赴绵山之约的。在雾气浓重沟坎阴险的狭谷,老人安然自在,化险为夷,经过沟沟坎坎,如平步青云。他踩着云烟穿越狭谷,这当中,应该得到多少介公的道德修养。我思想的镜头定格在一片飘若神仙的云烟之中,回过神来朝着老作家飘去的方向追去,毕竟身心稚嫩,怎么也追不上老作家的踪影。
我象一只大河深峡里的小船,渡来渡去迷失了方向,当我萎缩想停下来的时候,雾气云烟渐渐散去,狭谷豁然开朗,前面不远有一座大山遮挡了天空。山中传来人语鸟声,我用劲攀爬上去,看见我们这帮人当中的几位年轻人在指点谈笑,而我的妻子果坐在一棵红枫树下张望等待。
我慢慢爬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屏住呼吸,神秘兮兮问果,你看见一个老者没有?果奇怪看我一眼,什么老者,没有啊?于是,我们没有再疑问什么,静静地坐着,仰望眼前的山脉,倾听峡谷中的鸟语。狭谷里的云雾往山上爬,大山挡住了天空,云雾只有沿着大山爬,怎么也爬不上天空,只好集聚在山腰上、山坳里,一群一群如羊群,色质乳白,浓得化不开。雾气滋润着山上的枫树林、柏树林,大片大片的云雾裹着枫树林、柏树林,云的白,枫的红,柏的绿,色彩斑斓,浸染绵山。树叶子缀满露珠,摇摇欲坠,精巧晶亮,像数不清的精灵在闪烁。我专注于这些闪烁的精灵,千万条细丝亮光射进我的眼睑,交融着一个太阳……“太阳出来了!”我失声一叫。身边的果仰望天空,没有啊?是的,果没有看见天空里的太阳,而我已经在露珠里看见太阳了。太阳已经苏醒在薄薄的云朵里了,那透过云朵的亮光,已经通过露珠的折射,进入我的眼睛。
我拉起果,走,我带你到高处去晒绵山的太阳。
天空渐渐晴朗,云层里的太阳拉开大片大片的蔚蓝。山上厚厚的“羊群”开始蠕动、伸展、散开,然后重新融合,在山上四处游荡。太阳跳出云朵,万道金光洒满绵山,绵山好像经不住阳光的撩拨,变得灵动起来,山上的“羊群”涌动、活跃,互相团结,漫漫形成无边的云海。云海的边沿,涌动着枫树林的金黄、紫红,点缀着松柏林的墨绿。绵山上阳光的亮度,是强烈的锡亮,让人睁不开眼。这种强烈锡亮的光芒,让绵山上的云雾、枫树、柏树张显生命的色彩,于是云海翻滚的绵山,枫林如火的绵山,变成了风情万种、灵魂升腾的画卷。
我和果坐在高山上,绵山上的阳光明晃晃暖洋洋,我们沐浴着秋天的阳光,沉醉于水彩画卷。这千年的画卷,是介公孕育投生的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介公该是一只蚕虫,深藏在深山老林里,千百年来编织锦秀着梦想的画卷?介公该是绵山上的一束阳光、一朵云雾,千百年来养育着绵山的每一棵树木,甚至是每一滴露珠?介公是修炼有道的真人,他本身就融化在绵山的山山水水里,所以,绵山才鲜明神奇。所以,上绵山来,看见一朵云雾,我就知道它是介公,看见一片叶子,我就知道它是介公,看见一滴露珠,我就知道它是介公。
果说,做一回介子推真好!坐山静心,修身养性,活如神仙。我说,介子推是尘世间一切诱惑都逼不走形的,坐守了二千六百多年绵山才修成了介子推。果天真说,做介子推有这样难,做绵山的一只小鸟该可以吧。我想,“人浮于世”不是件美事,而踩着一片被阳光镀亮的云朵上绵山,何尝不是生命无憾的美事?
我和果往更高处攀爬,看见一线溪流从岩缝中涓涓淌出来,水珠跌落在岩石上的声音清脆诱人。我冲动扑过去,仰着头张开嘴巴接了一口,一股活生生的冰凉清心润肺,一下子眉开目亮。我认真对果说,这山泉水是二千六百多年绵山的阳光雨露、花草树木生成的,喝一口包治百病,人寿延年。果听话地仰头接了一口山泉,很认真地点点头。
有没有更高的山看尽绵山,我问路过的人,有人指一指一座小山丘,云烟台。我们攀爬云烟台,虽是小山丘,山上却长满千年古柏,古柏入岩盘根,躯干曲劲,枝叶蓬勃。一棵古柏,盘根崖边,遮天蔽日。我想,绵山的介公修成真人,连古柏树都修炼成仙了,我探身进入古柏,静心寻找介公的身影。
上了这云烟台,眼界开阔无际,大好绵山,尽收眼底。金秋的艳阳,向天边的神灯,把绵山照得通体发亮。枫叶把绵山点燃,与阳光争辉,漫山绚烂。阳光把山中云雾烘软,一群一浪沟通、交融,然后闲游一座山、又一座山。最远的山脉,黑如黛,最近的云朵,白如雪。云朵缠绕绵山,缠缠绵绵,好像怕阳光融化,珍惜这生命交融的一瞬。
我不去想有绵山,才有介子推,或是有介子推,才有锦山,我眼前的绵山,不仅是因为有了一山灿烂如火的枫林,才叫绵山,还因为山上云烟如绵,才叫绵山。我的思情,或许介子推知道,或许介子推不知道。
云烟台的脚下,就是介公山庄,阳光移向介公山庄,把山庄照得闪闪发光,山庄安详、坦然、和谐。山庄里该住着介子推吧,我不想去打扰他。他应该睡觉了,他对重耳的想法,想了二千六百多年,也许还没有想成熟,他太累了,让他好好睡吧。
走神地走在下山的道上,我真有点失魂落魄,为了更大的江山,介子推应该出山。为什么介子推非要像情人一样守着自己的爱情净土呢?踱着,思着,不经意间,我发现在栖贤谷里抽身越我而过的老人,此时,他被一位年轻人扶着,一步一小心地下山,一返浓烟迷雾中轻盈飘逸的样子,看样子他们已经这样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扶他的年轻人我认得,我们进云峰馆登记住宿时,他等待我们这帮作者争先恐后登记后,最后一个登记,登记时躲着数一沓十元票子。他还是个学生,叫黄雷,在广西一所学校读汉语本科,他这次绵山笔会的一篇中篇获了奖。我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们对我亲切一笑,然后没有停步,年轻人扶着老人慢慢下山,背影那么亲切。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自送那一老一少亲切的背影。我想,介子推不是仙,不是神,他真实如凡人,亲切如背影,我只看见绵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