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 牛 进 城
我11岁那年,还是个放牛娃,寨子里的温疤脸叫我跟他放牛,就带我骑牛进城。那时,普定在我梦里是个大大的城市,充满诱惑力。
温疤脸比我大5岁,他爹在粮站的榨油坊赶马碾油,他爱带我逃学到榨油坊玩,他敢骑着蒙着眼睛的马碾油,他的脸就是被碾油的马咬疤的,脸上留下一个三角形的疤,寨子里的人习惯叫他温疤脸或粑粑角。他总是以那块疤脸为荣,一副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的样子。
为了骑牛进普定城,我巴心巴意给温疤脸放那7头牛,我想学骑牛,但温疤脸不怀好意,我刚学骑牛那天,他专门挑一头暴脾气爱打架的大公牛叫我骑,瞅我不注意,他一把揪住我往牛背一扔,一拍牛屁股,牛就受惊乱跑乱扑腾,我吓得哇哇大哭,从牛背上摔下来,摔得皮青脸肿,回家不敢告诉爹妈实情,说是放自家牛摔的。说实话,我不怕爹妈打或温疤脸打,我怕说了骑牛进普定的事就泡汤了。
骑牛摔倒没有吓倒我,过不了几天,我自己偷偷学会了骑牛,我不能放弃梦想。给温疤脸放了一个月的牛,到了冬天,他果真带我骑牛进普定了,起身那天,还对我说,把牛送到普定马店后,就给我2块钱,就带我去他亲戚家吃大米饭。我想,2块钱就能交学费了,不用爹妈操心了,或者能卖一双新的白网鞋。那时候我多盼望有一双新的白网鞋啊。我心里乐滋滋的,不用温疤脸叫唤我,我自豪奋勇骑牛一马当先赶牛群上路,但走不了多久,温疤脸就叫我下来走路,说看不惯我骑牛高兴的样子。我兴犹未尽的下了牛背,走着走着,温疤脸故意赶牛群乱跑起来,然后叫我去赶走岔路的牛回来,我委屈不敢哭,怕哭了他不带我去普定。
从早上天擦亮就走,走到晚上天擦黑,口干舌渴,又累又饿,终于见到普定城了,只见三层楼高的房屋灯光闪亮,大街上三三两两汽车叫声带着灯光一闪而过,三层楼里透出的灯光一闪一闪很温暖,让我痴痴仰望,谁家母亲在唤儿吃饭,窗外飘来大米饭和炒瘦肉的香味,我舔着嘴皮沉浸在一片美好的梦里。“赶紧走!”被温疤脸一脚踢走了我的梦。我摸着屁股忍着痛,跟在他后面,终于到马店了。马店在石板街侧面,一排长长的黑瓦房,低矮的房檐,我垫脚都可以摸到,房檐角吊挂一盏马灯,昏暗的灯光照着一块叫马店的牌子。进了马店,温疤脸迫不及待和马店主人交易牛的事情。我则浑身无力瘫软在马店的草堆上,马店其实是关牛马的地方,牛马分栏一排排的站着吃草,马店也住人,主要方便外来的野客,5毛钱住一宿,我看到时不时进来破旧衣着的农村人,交了5角钱,不洗脸不洗脚,合衣倒在草堆上就睡。温疤脸还在和店主交易牛的事情,恍惚听到交易住宿吃饭的事,温疤脸连忙摆手:“免了免了”。店主苦笑一下,给了温疤脸一沓钱,温疤脸连忙把钱藏进裤裆里,边出马店边喊我走。
我跟在温疤脸屁股后面,拖住又累又饿的身子走,到了十字街,温疤脸喊我走快点,我说肚子饿,要吃东西。温疤脸环顾四周,然后悄悄对我说,我带你去我二叔家吃饭。我想到三层楼上飘香的炒瘦肉大米饭,连忙点头。温疤脸又对我说:“你站在这里等我,我先去找到我二叔家,再来接你。”我说我怕,跟你一块去找。温疤脸脸一黑,说“就在这等,不准跟着我”。我还没反应过来,温疤脸就消失在十字街了。
我站在原地等温疤脸,把街上的人等少了,把街上的车等没了,把街上三层楼上人家的灯等熄了,温疤脸还没来。我终于晓得温疤脸把我甩在十字街了。我忍着泪,忍着饿,一个人茫无目的流浪在普定街头,乱窜大街小巷,冬天的石板街下着刺骨的毛雨,石板街泛着寒光,街上的夜摊飘出白白的热气,我闻到食物的香味。挪动步子停在夜摊前,我在吃夜宵人们的说笑声中慌忙离开石板街。我走到粮食局,隔壁一家在办丧事,场面热热闹闹,我混进人堆里烤火,人们没在乎人堆里多了我一个人,好像顺其自然。我摆出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昏昏糊糊不知何时接住了一碗包谷花,我一口气吃完那碗包谷花,有了精神,打起了瞌睡。半夜醒来,人堆散尽,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和我守着火堆,那个女人露出洁白的牙齿朝我笑,我吓得撤退就跑。后来知道,那女人就是闻名整个普定城的小官妹。现在想,那个冬天和我一起坐夜烤火的小官妹,还好吗?
我又游到十字街,街灯半睡半醒,我到处找马店,但是那盏孤独的马灯总也找不到,我在十字街头流浪,心中那盏一直闪亮的灯不知在哪里。我站在西门桥上想家,普定城没有梦想中那么美好,原来最温暖最美好的还是母亲和家。我在西门桥头站到半夜鸡叫,西门桥附近的五金公司高楼正在修建,黑乎乎的一座高楼还没人住。我偷偷爬上楼去,爬上三层楼,地上满是木屑木花,我把木屑木花放进一堆叠放整齐的门框里,门框里软乎乎的,席梦思也不过如此,我缩进席梦思睡下,一闭眼就睡着了,做着温暖的梦,我梦见阳光晃亮的天地里,我骑着牛回家,母亲端来一碗大米饭,笑盈盈的看着我吃……过去的五金公司高楼变成现在的宏祥家电超市了。我搬家进城的某年,对五金公司抱有情怀,就进宏祥家电买了想买的家电,我在三层楼上到处寻找我曾经睡过的“席梦思”,但是记不清是在哪个位置了,就凭感觉选了个有可能的位置,买了一组太阳能热水器和一张电烤炉桌,了却了一种温暖的心愿。
那个冬天,我从五金公司三层楼上席梦思的睡梦中醒来,天已大亮,传来十字街的车声人声,我急忙爬起来偷偷下楼,站在十字街上,我的第一念头就是回家。我站在通往家乡的街头,盯着通往家乡的拉煤车。我终于盯住了去家乡拉煤的一辆东风车。我在家时扒过煤车,心里满有把握。东风车快到我身边几米远时,我就飞奔起来,一阵风的功夫就上了车,在车上,我自豪地看着离我而去的普定,然后转身向着母亲和家乡的方向。
到家,我不知怎样下的车,不知何时到的家。我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母亲哭着问我受冻挨饿的情况,我骗母亲,说:“疤哥带我去他二叔家,吃大米饭炒瘦肉,睡席梦思,好着呢”。我不知为啥要骗母亲,也许当时还在梦中,也许怕看到母亲为我担心落泪。
后来知道,温疤脸养牛送牛,有我的一份工钱。喂养送交一头牛工钱2块,七头牛十四块,在那年月是一个国家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了。还有马店店主给的食宿费不算,温疤脸说过给我两块钱不仅没给,反而一口并吞了我的工钱和食宿费。父亲提着刀去温疤脸家找温疤脸,温疤脸不在家。再后来,父亲又去温疤脸家,被母亲劝住,说:“他有个怕气算了,他也算个娃,也不敢归家,我们的娃回家平安无事就好了。”
其实,我是个总让爹妈操心的野孩子。流浪了一回普定,我炼大了胆子。第二年,少林寺的电影放到普定那一天,我不顾吃饭,独自扒车去普定看电影,翻西门电影院的高墙,躲在幕后看少林寺。待一场电影散后,又翻高墙上街流浪,又一场少林寺开幕,又翻高墙回到幕后观看,如此往返,好像一心在幕后练就了觉远的功夫,看不够少林寺。现在想来,那时在台前看少林寺的人们,能看到幕后的另一种电影吗?我正在看少林寺,其实自己也不知不觉成了入戏的角色。那年那月的我们,比较今天的孩子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寄宿石板街
我虽是个野孩子。但也有自己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进普定城读书。我上小学时,数学耍尾巴,却爱看书,我经常炒包谷花一书包一书包背给同学调书看。我爱模仿比照书本作笔记写作文。老师经常拿我的作文在班上念,经常让我参加校内校外作文比赛。小升初那年,我在全县中、小学生作文竞赛中拿了一等奖,被普定一中降分破格录取,给爹妈脸上添了光。大哥在普定城头有个叫华明元的好朋友,为了我读书吃好住好,就把我寄宿在他家。去普定他家那天,大哥让我叫他明元哥,叫他母亲姨妈。姨妈带我像自己儿女,从进她家那天起,像母亲一样叫我的乳名。大哥给姨妈交我的生活费,姨妈说什么都不肯收,大哥说:“不管多少,相当于把他交给您老人看管了。”姨妈只好收下我的生活费,说:“我不是看不起这点钱,我给二春留着吧。”
姨妈家住石板街上,准确说在打铁街。在我的记忆中,打铁街两边是通街木板黑瓦的连体房,房檐高不过人头,每家小小的木门,大人低头才能进屋。这低矮的通街木板黑瓦连体房,恐怕是过去打铁的坊,改成人居房了。姨妈房屋共四格室,一格是厨房餐厅,一格是姨妈卧室,一格作豆腐坊。低矮的房屋还有楼,楼上铺三间床铺,人睡下去几乎顶住房顶,上楼睡觉要弯腰成直角才能上得了楼。姨妈家的后街上还有一间木板瓦房,楼下是做木工房,明元哥是个木匠,会做一手家具。记得他开玩笑对我说:“二春,好好读书讨个好媳妇,二天我给你打一套漂漂亮亮的家具。”明元哥楼上铺着四张地铺,我就睡在其中一间地铺上。姨妈家人口多,那时姨妈养育8个儿女,四男四女。老伴不知何年过世,也不知她一人是怎样拖儿带崽把8个儿女哺养成人的,何况一家九口人中又添了我一口,一帮子大大小小挤在屋里,虽生活空间狭小,但挤出了亲密无间。姨妈待我特殊照顾,怕我学习受影响,专门给我安排一张地铺,她的两个小儿子都是挤在一张地铺上睡的。虽然这样,我和他的两个小儿子总是挤在一块睡觉,挤在一块要聊天打闹到自然入睡。
姨妈会推一手好豆腐,推出的豆腐一律用酸汤点成,不抽豆腐皮,蛋白质高,筋丝好,口感嫩滑,随炒不会散渣,是普定豆腐街出了名的。姨妈的豆腐不上街,早就有贩子来家订好。姨妈能做出一桌子豆腐菜肴,比如豆腐皮,豆腐锅巴,豆腐干,豆腐脑,豆腐圆子,有炒的、煮的、焖的、煲的、凉拌的,油炸的,有麻辣的、清爽的、鲜香的,一桌子可口诱人。连做出的豆腐渣都被吃得一抢而空。姨妈家吃饭是一次盛宴,吃饭人多菜多,十来个人团团围住一大圆桌,吃得锅盘碗盏叮叮当当响,最小的幺弟华老八时不时用筷子做起了指挥,每次吃饭都是一场交响乐。我初到姨妈家住那几天害羞,吃饭时总是埋头红脸半天吃不下一口饭,姨妈总是笑着边给我夹菜边轻言细语说:“在姨妈家就是一家人,别像一个大姑娘害羞挨饿。”在这样亲密无间、快乐随意的环境下,我放开自己,融入在这样的幸福家庭中。姨妈家每次吃饭都要等人到齐了才动筷子,一个都不能少。记得有一次放学晚点,姨妈一大家人等我来了才上桌吃饭。姨妈说:“家里等人吃饭哪个都可以少,就是二春不能少。”我爱吃姨妈做的麻辣豆腐丝,每次吃饭,姨妈总是把那道菜放在我面前。
姨妈腿脚不好,老毛病。每逢看见他拖着腿推豆腐,我都感到眼眶发热。我只要放学有空,都要帮姨妈干活,或烧柴火,或扛豆子,或挑豆腐等等,总在我干活时,姨妈会说:“二春,别累着了,读书才是你做的。”
姨妈对他八个子女都说过,要把二春当自己的兄弟姊妹一样对待。华家弟兄姊妹都是像她说的那样对待我的。有一次参加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需要照片,七弟华老七带我到到曹家街附近的玲珑照相馆照相,说玲珑照相馆是县城最好的。到相馆照了相,才发现钱还在床铺底下。我说回去拿钱,照相馆的主人认识华老七,就说:“改天来吧。”华老七指着我说:“他住我家。”相馆主人说:“那就更好了。”回家不久,华老七把这件事告诉了姨妈,姨妈就悄悄叫华老七把钱送去玲珑照相馆了。为这事我羞愧于姨妈,向姨妈低头说:“我不是故意的。”姨妈说:“你一门心思好好读书,我叫华老七替你交钱总担心怕伤你自尊心,你们是兄弟,是替你省心。”
还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姨妈一边拿块姜给我刮,给我地铺增添了棉被,还吩咐华老七、华老八用湿帕子给我盖额头。不见好转,又叫华老七、华老八带我去曹家街神户诊所打针,神户是个高高的中年男子,脸白白的,样子斯文善良。他给我打了一针,温和地说:“没事的,明天再打一针就好了,以后当心别着凉。”打了针,我准备付钱,华老七拦住我说:“我妈叫我照顾你,你只管养病好了。”原来,姨妈怕我为没钱打针,早就安排好了。
住在姨妈家已经一个学期,吃好住好温暖如家,当然,这样的生活环境让我学有所获,真舍不得离开姨妈家。第二个学期,我一如既往住在姨妈家,生活像往常一样殷实、快活,过了半学期,大哥来学校告诉我说,你在姨妈家不便,你住校吧。我说:“姨妈一家待我很好呀?”大哥沉默半天说:“家里困难,姨妈基本没要你交生活费。”我当时百感交集,原来姨妈知道我们家困难,怕我为了生活为难当误学习,连生病都要照顾好我,不让我为生活用费担心。虽然姨妈待我亲如儿女,我还是放不下自尊。
我对姨妈一家不辞而别。走那天傍晚,我偷偷收拾我的铺盖,一步一步爬上学校的石阶,步子沉重,一步一回想,也许现在,姨妈一家正在等我上桌吃晚饭,也许姨妈正在呼唤我的乳名,为我担心坐立不安。我爬到学校半山腰的石阶上,仿佛看到一个老人一瘸一拐爬石阶的背影,仿佛听到一个亲切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的乳名……我不敢下石阶去寻找迎接,我忍住泪水慌忙加快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