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被定为小学四年级的附读生那一年,已经满12岁,多少懂得点自尊心了。我在之前留了二年三年级,学校有规定,第三年仍就升不了级的学生,只能跟班走,成为附读生,不能再老留级。附读生当然不是正式生,表面看相当于现在的旁听生,学校不给附读生安排课桌,只能站在教室门口或者站在教室的后墙根脚听,实在站不起,经得校长允许,可以回家自带一张小板凳。实际上,附读生和旁听生性质相反,旁听生是人家对知识的需要而主动找上门来求学的,而附读生是学校对差生的一种另类的安排。附读书没有正式生的许多待遇,学校搞活动,比如“六一”节、春游或者各种文体活动,附读生不能参加,有的班级对附读生更讲究,不批改作业,考试成绩作为转为正式生的参考,如果考试不及格,就请自动退学回家,这个班不再接收你。
那时候,我很坏,是学校里的老油条、烂杆生,附读生的帽子顶在脑壳上是自然的事了。因为家里吃饭的嘴多,爹妈的活路自然也多,爹妈不可能拿眼睛一直放在我的身上看管,爹妈早出晚归的时间里,我像一匹脱僵的野马,伴着远处学校传来的朗读声,到处浪荡,身穿兄长们传下来的长衣长裤,拖起两片鞋,象个“大侠”。我和街上的“二流子”们混在一起,经常翻人家的园子地院墙角,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做得多的,就是上山刨洋芋,胀鼓鼓塞满一书包洋芋,跑到街头的老榨油房去烧洋芋吃,老榨油房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里面有一个凶狠的老头,整天拿着马鞭坐着碾子旁边赶着拉碾油饼的马。看到我们逃学逃到这里来,抽响马鞭,瞪着眼睛把我们往外赶,我们赶紧哀求,说肚子饿,烧两个洋芋吃就去上学。老头瞅我们几个“叫花儿”一眼,叹一口气,把我们放进来,然后又坐在碾子旁边赶马,我们飞一样抢先坐碾子。坐碾子很好玩,碾子是一个半径约3米的大石磨盘子,四匹大马拉着槽里的石磙子绕着碾子转。四匹马儿都用黑布朦上眼睛,一圈一圈绕着碾子转,终不见天日,一天不知要绕多少个单调的圈子。我不去管马拉碾子的圈数,我坐在碾子的核心,跟着马儿绕圈子,象练八卦阵一样把一天的上学时光一圈一圈的绕下去,永远不知马儿拉碾子绕圈子的辛苦。
回家站在饭桌边,爹妈用筷子指着鼻子问,上学没有,我眼睛一眨不眨地说,上了。于是,爹妈才能让端碗吃饭。逃学的时间长了,老师找上门来,把事情捅破了。于是爹把我手上的饭碗夺下来,不仅不给饭吃,还扯来“火麻”(一种赘人的草本植物)抽我撒谎的嘴,然后按我下跪顶水碗,直到我求饶答应以后好好上学为止。爹妈认为,上学好比他们做活路,做活路就有饭吃,你不上学就是不做活路,就不得饭吃。
爹不让我吃三天饭,说哪天亲眼看我上学,哪天才能端饭碗,我上学了,空着干瘪的肚子和干瘪的书包,而上学我只能站在教室门边听,或者站在教室后墙根脚听,我象一根木头立在地上,上课的老师提着教鞭用眼缝瞅我,象是嫌弃我这个衣襟褴褛的大侠,又好象是嫌弃我这个整天逃学跟他过不去的老油条。我饿得脑壳发昏,脑壳开始翁翁叫,教室开始旋转起来,转成街头老榨油房的碾子,我坐在辗子的中央练八卦,老师变成手握马鞭的老头在赶马,马鞭脆响,马儿奔腾,碾子飞旋起来,我练八卦变成了神仙,开始往天上飞,不合身的长衣长裤飘逸起来,飞到半空,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把我从天上打落下来。
我定睛一看,是老师的教鞭在响,老师眯着眼缝朝我叫:“李幺宝,要是站不起,就出去,不要摇头晃脑的,看你就是个读不起书的样子。”我一咬牙,托着饥饿的身子走出教室,上哪里去呢?家是不敢去了,上山刨洋芋到老榨油房烧吃,然后坐碾子赶马儿。我三天打鱼二天晒网。长此下去,拿眼缝看我的老师,干脆两只眼睛都闭下来,扯住我的耳朵,从牙缝挤出牛猪的话来。老师实在看不惯我站在门边墙角站不成站样的样子,干脆叫我提起一只脚来搞“金鸡独立”,头还顶着一支粉笔,“金鸡独立”累了,可以换另外一只脚进行“金鸡独立”,但是粉笔不准从头上掉下来,如果粉笔掉下来,就彻底不准旁听了,跟家长说连饭都不给吃了。
我肉体的疼痛开始变成心灵的疼痛,留了二年的三年级我还没有定为附读生,就已经是附读生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定为附读生,我真的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怕当附读生,我年满12岁的肉体对疼痛不可怕,可怕的是我12岁的心灵开始懂得点自尊心了。自从我被学校宣判为附读生后,我把一口包也包不住的气吞进肚里,气液化成泪水,渗透我的心灵,我一连三天不去学校当附读生,我独自一人躲在野外的谷垛上哭泣。天上的星星很孤独,只有星星知道我的哭泣。不知什么时候,我躺在家里的床上了,老妈的脸上沾满泪渍,说:“你还想读书不读?”我说:“不读。”老妈说:“不读,你要变‘二流子’?”我说:“我跟你们做活路。”老妈说:“你还小,你不读书要搞哪样?你不要气死人。”我说:“我不当附读生。”当然,老妈不知道附读生是个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只知道有个附读生上学就算不错的了。
我终究没有读当附读生的书,爹给我编一个小箩筐,我一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背粪上坡,背苞谷下坡,我在苞谷地里变得踏实起来,知道爹妈一生为了“吃饭”,为了一家子九张嘴张着等饭吃要做牛做马做活路。我对绿油油的苞谷地含满深情,我学着爹妈的样子把脚深深地踩进泥土里,咬着牙掰一个又一个的苞谷棒子,然后学着爹妈抬头望望太阳当空的天挥汗,我瞧着被阳光镀亮的手臂开始微笑,感觉自己已经和大人们一样成了一个庄稼汉子。然而,当农闲下来,当我整天赶着牛儿在山坡上放,整天躺在一块岩头上想的时候,当遥远的风把学校朗朗的读书声传送到我耳边的时候,我有了一种痛苦的想法,我还是对那朗朗的读书声怀着一种留恋。和我一样大的“小二杆子”们都读书去了,只有我孤独的躺在岩头上,变成一个无所事事的放牛娃。我扪心问自己,扯耳朵顶粉笔,你受得了吗?金鸡独立站墙根,你受得了吗?你受不了气,才不读书的,你现在想读书了,就要咽得下这口气。我望着满眼绿油油的苞谷地,风一吹,一片绿色波浪伏起不定,一个个苞谷棒子有力的拍打着包谷叶片,象无数的人游泳拍打波浪,又一阵风吹,无垠的苞谷林又哗哗着响,我感觉一大股张力在拥抱着我,一大片绿
色涌成一大股气浪冲击着我,我对苞谷林大喊:“爹--妈--!”
二
下学期开始,我鼓足勇气站在爹妈的面前说:“爹、妈,我要读书。”爹说:“想好了?你以为苞谷兜兜好挖!”妈白了爹一眼,说:“娃儿懂事了,带他去报名吧。”“不,我一个人去。”我想,自己的事自己做,我这次是铁了心了,我要证明给别人看,我不是烂杆生。我找到校长说:“校长,我想改变过去,让我证明给你看。”校长盯我半天,说:“四年级都得一个学期了,你又是附读生,跟不了班走。”“我想证明给你看。”我咬着牙说。校长又盯我半天,说:“四年级真的不收人了,不过,看来你也该懂得点什么了,再读一个学期三年级,看你怎样表现。”我想,读这一学期就是留三年三年级的老留级生了。你比三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们高一个头。我向校长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新的学期,来了一批新的老师,教三年级语文的是一位女老师,叫余春芳,她是我们的班主任。开学第一天,余老师站在讲台前的形象进入我的眼睑,她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留着一根象乌梢蛇一样的头发辫,脸上挂着微笑,微笑绽开的时候,眼睛眯成缝。她一上讲台就说:“孩子们,大家都是农村人,我也是农村人,我看班里大的不过13岁,小的不过8岁,小的,叫我姨,大点的,可以把我当成姐,不要介意,大家都是农村人。”接着开始点名,我算三年级的老大哥了,坐在最后一桌,余老师的话象水波一样抚慰着我心灵的口岸。我开始对她有一种零距离的感觉,待点到我的时候,我还沉醉在水波拍打心灵口岸的幸福之中,当我回过神站起来的时候,教室爆发一堂哄笑,我又有一种“金鸡独立”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我的个子很高,和余老师差不多一样高,我开始第一次脸红。余老师也笑了,笑眯了眼缝,她的笑不是过去我当附读生时候的老师眼缝里瞧人的那种笑,她的笑是蓝天边雨过天睛的月牙,甜甜的、弯弯的微笑。余老师说:“你看,个子和我差不多,是我们班的大哥大。”接着又对大家说:“我想把班的钥匙给李幺宝同学管理,班里的同学们以后可以直接找他。”
把教室钥匙给我管理,这是作为一个附读生做梦也别想得到的信任。过去的沦落屈辱一下子涌来和这一瞬对比,我的泪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还有什么比一个附读生烂杆生获得老师的信任更可贵呢?余老师当作大家同学的面,为我唤回了一个学生获得成长的尊重。
晚上,当我还在百感交集的时候,余春芳老师来我家了,这真是欲想不到的事情。我家住在一栋破旧的老阁楼里,楼板陈旧稀疏,看得见底下牛圈的猪牛在打闹。余老师走在颤悠悠的楼板上,小心翼翼的生怕摔倒。爹妈急忙喊:“还不快来接老师。”我红着脸把余老师扶坐在床沿上。余老师随手扶着我的肩臂,片刻才说:“一来,就听到校长及老师介绍你的情况了。我想,你过去逃学,抵抗老师,这里面有学校教育的因素,还有家庭环境的因素,当然,怎么说呢?你是一个服软不服硬的学生。受一点刺伤算什么,你爹妈养活你们不容易,这一点你比我感受最深,但是,不要因为家庭贫穷,受点刺伤而自卑,人一自卑就沉落下去了,以后你会知道的,苦难的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是一笔财富。所以,你要自信,农村人吃苦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志气。今天点名,我就觉得你是一个有感知有认知的学生,你和别的学生不一样,你是一个有个性的学生。”可想而知,余老师的一席话说到我的内心底层,我就是在贫穷和厌恶的两面夹功下自认不如人的。不管怎么说,余老师的同情和理解,对一个13岁孩子的稚幼脊背是起到怎样的支撑作用。那天晚上,爹把家里仅有的下蛋鸡杀了,那一顿饭,我看得出,余老师在说笑间吃得很香。余老师走的时候,月亮明晃晃的,我送余老师走,山路静悄悄的,月亮照着我的影子一直陪伴着余老师,绕山坡,过山沟。回来的时候,余老师说:“回去怕不怕?”我说:“送余老师,我死都不怕。”回家的路上,我又跑又跳,大声吹响着口哨。
人怕不长志气,一长志气,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何况,我是读了三年三年级的留级生,我的成绩从过去的倒数第一一下子上升到现在的正数第一。一本语文书的课文,我能篇篇挨着背下来。对每一篇课文的理解,除了余老师的讲解,我还能讲出不同见解的意思。况且,我是全班中年龄最大的学生,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都要成熟得多,这给我在班上树立了威信。在不自觉中,我凭自己的学习动力牵引着全班的总成绩迅速向前,最后赢得了集体荣誉,余老师为我而感到骄傲。我体会得到,余老师把一个烂杆生拉上了顶端而成为一个优等生,这是他的成功之处。余老师到激动处,站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李幺宝同学可以做你们的老师,同学们以后要虚心学习他,以后他就是我们班的小老师。”我知道余老师的说法有些夸张,但我最想说明的一点,就是我在同学中间赢得了尊重,尊重,对一个受过心灵创伤的附读生是多么重要啊,我为自己受到同学们的尊重而爱上这个班。
平时,我爱偷着为余老师做点生活中的事,我为她挑水、抬煤块,许多重活我都偷偷预先做下来,余老师做好吃的,总要留我在她的寝室吃饭,一个老师留一个学生吃饭,这是多么新鲜的事啊,对一个学生是多么的难忘啊。而余老师生活小锅小灶的,煮饭用小铝钵,切菜用水果刀,盛饭用面包大的小花碗。我在余老师的那里吃饭,红着脸端着小花碗吃出大汗,总是不能一下子把小花碗里的饭吃完,而每次吃饭,总是吃不饱。要是在家,吃余老师那样的小花碗,我狼吞虎咽一下子要搞七、八碗饭。
为了余老师,我总是改不了小偷小摸的习性。豌豆饱米的时候,我把书包掏空,背着爹妈到园子地里掏豌豆蚕豆,背着满满的一书包给余老师,苞谷煮得洋芋烧得的时候,我又把书包掏空,背着爹妈把苞谷洋芋装满书包给余老师,而每次在余老师面前,我都要说:“这是爹妈叫送的。”余老师也不多问,笑眯眯的收下,次数多了,余老师一块钱两块钱硬塞给我,而我把钱一丢,一个趟子跑开了。余老师家访时,对我爹妈说:“你们给我的苞谷洋芋比买的好吃”。爹妈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嗯嗯”回应。过后,爹妈对我说:“搁岩头改不了坏德行,要送余老师给大人讲一声,好送多点。”
我喜欢余老师上课的样子。其实,余老师上课一般,普通话也一般,但是,我喜欢她讲课时那一双微笑的眼睛,我喜欢她讲课到感动处时,那一根头发辫的摆动。她教我们的声音很温柔,那是发自心灵呼唤的声音,带着爱抚婴儿般的母性。是的,余老师就是用她那温柔的博大的母性,教化着感化着我们。她教我们唱歌,我现在还能动情的唱出她教的《乌苏里船歌》、《马儿啊,你慢些走》。
三
上到四年级,余老师成家了,和她成家的也是一位教师,叫夏雨天,以后成了接管我们的班主任,我喜欢文学就是他引导的。他们是自然而然的结合,没有张灯结彩,没有红蜡炮竹。那是两个教师的寝室凑合在一起,一张床,一张备课桌,一大摞学生作业本,就组成了他们的家。余老师要做母亲的时候,她的身体在讲台上渐渐地变粗变圆起来,那一套时常换洗的水红教师装把身子绷得紧紧的,已经快要遮掩不住身子了,特别是手一抬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总有一块身子裸露出来,我想,余老师忘记了害羞,把心思完全放在她的学生身上了,要么是生活不方便,没有一件换穿的宽松衣服。有一天,我在校园不远的田埂边割草,看见余老师扶在寝室的栏杆边一动不动,眼睛没有过去笑眯成缝的微笑,含着一点淡淡的忧郁,望着远处的田野,微风轻轻的吹开她的衣角,那裹紧水红色教师装的身影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我突发奇想,等天黑下来,回家偷一只母鸡给余老师熬汤,正当我把母鸡用衣服包裹准备得逞的时候,被老妈发觉,我只好如实说:“余老师身体不好,我想送给余老师补身体。”老妈摸着我的头说:“这不是小孩做的事,要送,妈会送。”当时,我多渴望老妈快点去看余老师啊。
余老师休假了,在之前,她叮嘱我,她不在的时间里,要我带好头,不要有闪失。她还不放心,到校长那里要求她的丈夫接替她管理我们班。她的丈夫就是夏雨天,一个说话轻言细语而不失幽默的教师。
然而,没有余老师的课堂,我还是依恋她的温柔、她的微笑,她的抚慰心灵的母性。这种依恋持续好久,我才慢慢适应夏雨天老师站在讲台上的身影。其实,夏雨天老师讲课是很有魅力的,刚接手上的第一节课,他就小心翼翼的说:“弟子们,师娘不在师父在,你们想念师娘的时候,尽管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去看望。不要儿女情长嘛,何况,我只是代管而已,过一段时间,你们的老师还是余老师。”这么一说,教室里荡漾出一片轻快的笑声。
于是,我们经常你推我抢的去看望余老师,余老师抱着她的小妹妹坐在床上招呼我们,我们抢着抱小妹妹,挨个顺序的一个抱一回,最后传到余老师的怀里,拥挤的小屋充满了笑声。夏老师端来花生葵花,一边一个挨一个的散,一边说:“欢迎同学们,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在我们夫妻老师的小屋里,我们感觉回到温暖的家。
夏雨天老师教语文,很注重作文的辅导,他说:“写好作文,也就学好语文,作文,体现一个学生的语文综合水平。”他还说:“写好作文,要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做到多读多练。”他要求我们多读课外书,每周写一篇周记交给他修改。为了提高班里的作文整体水平,他挤出自己的工资为班里订一份《小学生作文》,每周星期一专门讲习作文。夏雨天老师很关心我的作文,我清楚地记得他对我这样说,作文,首先得做好人,做一个有良知有情感的人。然后在作文中不断丰富完善自己,努力做一个纯粹的人。他对我说:“你做过附读生,但你是个富有情感的学生,好好学,将来写出自己的情感世界。”夏老师对我作出格外的要求,要记日记,每星期要看一部小说,然后每星期天晚上来他家座谈学习情况。
我很留念在夏老师家每星期的谈心活动,其实,就是听我把读书作文的情况汇报后,然后听他讲故事,他讲到他的家庭背景,自己怎样挖煤读书,父亲怎样卖牛供他读书,然后发誓要做一个知恩必报的人,听夏老师拉来扯去的摆谈,我似懂非懂,心底不由冒出一句话:“性情中人。”其实,我是个话很少的学生,在夏老师家的每星期谈心活动中,我就是他唯一的如痴如醉的听众,听完后就发呆,夏老师问:“发表一下意见。”我连连点头说:“好听,老师确实是老师。”到动情处,夏老师会倒一杯酒一口喝下,然后递给我一杯。我说不会喝,夏老师说:“我还没有发觉你还是个孩子,对,学生不能喝酒,但长大的学生不喝酒就不一定是个好学生了。”
座谈活动还有一件事值得我留念,就是夏老师家有电视,那时候整个小镇有得起电视机的人家没有好几家,夏老师家有一个屏幕大如手帕的15寸小黑白,已经是奢侈品了。每次,我听夏老师讲完自己人生故事,就迫不急待看电视,《霍元甲》、《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等等,那是我在夏老师家难以忘怀的少年时光。
与文学结缘,缘于夏老师的启蒙。我写散文,随着写小说,不知天高地厚的乱投,夏老师说:“你那是什么散文小说,只是用纸练笔而已,不要乱投,待时机成熟自然要投。”然而,在一堆稿子中,夏老师捡起一篇叫《小石磨》的作文,改了又改,然后帮我投了贵阳一家叫《少年人生》的杂志。采用了,我激动地跑去告诉夏老师,夏老师比我还高兴,那天他不声不响独自喝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县里搞小学生作文竞赛,夏老师毫不犹豫地把我推上前去,那时我家陷人困境,两个姐姐被人拐到外省,老妈伤心发疯,家里经济来源很紧。夏老师知道后,安慰我,并给我包了到县城参赛的用费。竞赛的作文题是《我的××》,看到这个题目,我就情不自禁,我的眼前浮现一名附读生在尊重、爱心中成长的一幕幕,我颤抖地写下了《我的老师》的题目。后来,我的作文获得了一等奖,夏老师获得了“优秀辅导教师”的称号。夏老师把他的奖状慎重其事地贴在家里的墙壁上,每逢有人到家作客,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指着墙上的奖状说:“这是我的学生为我争得的荣誉!”
上五年级,本来余春芳老师要接任班主任的,为了不影响小升初,夏雨天老师接手了毕业班小升初的任务。余春芳老师调到三年级任班主任,但不管怎样,我时常去她家玩,她也时常关心过问我的学习进展。
为了毕业班小升初的最后冲刺,夏老师自办夜校,把家里的电灯牵到教室,通知大家同学上夜校。每个夜晚,他一只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拿着粉笔给我们讲解典型试题。然后,整理模拟试题发给我们做,他抱着小孩在灯光下托着长长的背影慢慢游来踱去,身子疲惫,而眼睛闪烁着兴奋的神采。每每这时,我为夏老师那灯光下长长的背影而感动,也许一个老师的伟大,就在于夜深人静时那投放在灯光下的高高大大的影子。望着这影子,我不敢松懈,把老师所传授的知识嚼碎吃透,消化在大脑里。夏老师的心血没有白费,我们班的总成绩,排在全县的前头,半数以上同学考取县城一中、二中,剩余的都考上当地乡镇中学。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县一中,作文得了全县唯一的满分。
毕业分手那天,同学们在教室里哭成一团,泪水汇成感情的河流一发而不可收。我走出教室,去向我的两位老师道别,他们已经把我当成自家人,夏老师说:“不管身在何方,农村人最讲究的是志气,要战胜自己,征服别人,首先就要挺起腰杆做人,俯下身子做学问。”
四
小学一别,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间,不管我学习、生活或工作,余春芳老师、夏雨天老师的殷殷教诲一直影响我的人生成长。现在我已经人到中年,依然保留着一个小学生的那一份率真、诚实和善良。只不过,在纷纷繁杂的人世当中,随着时间的发醉越发成熟罢了。有了那一份情感,我就做不成一个识时务的人,就做不成一个迎合形式的人。但我可以做一个受人尊重的人,我对真、善、美的事物释放着自己的情感,我端正一副良好的心态去赏识生活的美好。在以后的工作中,我的任途并不如意,生活也平淡如水,但我依然保留着那一份真实,那一份属于自己心灵的东西。这些,都是余春芳老师、夏雨天老师给的。
二十多年间,余春芳老师在教育上有所收获,她写的论文《未成年人的情感教育和赏识教育》在教育界引起关注,并得到提倡。夏雨天老师改行,成为一名科级公务员。我依然在乡下工作,工作之余,搞点文学创作,不管时间怎样留逝,环境如何改变,我们师生仍然保持那一颗初心,那一份单纯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