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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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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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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点心(外一章)

 童年的中秋,月亮又大又圆,挂在老家石板房上,离家那么近,离我们那么近。

那一天,我们守着月亮,等爹妈从地头收工回家。邻家娃娃们都捧着月饼、包着葵花跑进院坝吃了。我们坐在门坎上,坐也坐不住,张着嘴巴翘首盼望月光底下出现爹妈的身影,不时瞅着邻家娃娃手上的月饼,吞口水舔嘴皮。终于,看见爹妈的身影在月光下出现了,爹妈背着一箩筐包谷,箩筐边缘插着包谷杆。我们一下子围过去,爹妈给我们一人一棵包谷杆,包谷杆甜又脆,我们大嚼起来。爹妈下地收包谷,总不忘砍一捆包谷杆带回家哄我们。我们吃着包谷杆,在邻家娃娃面前炫耀,哄邻家娃娃手里的月饼和我们交换包谷杆。

爹妈忙活路,已经忘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吃着邻家娃娃哄来的月饼,爹妈才知道过节了。老妈翻箱倒柜,搜寻好吃的东西。老妈费力搜寻半天,终于在柜子海底角角搜出一包东西,老妈说是点心,是为哥哥说媒讨媳妇留着的。我们眼巴巴瞅着点心,点心用红纸包着,可以闻到里面散发出来的的香味。我们瞅着老妈,老妈一下子做出决定,捧着红纸包对着月亮,说一句:”月亮婆婆瞅见的!”老妈打开红纸,点心是五个红糖饼子,在那个时候,这种红糖饼子卖一角二分一个,能买得起吃得起已经够奢侈了。过八月十五,能一口气吃够红糖饼子是我梦寐以求的美事。老妈手捧五个红糖饼子,瞅着月亮,面对我们七个姊妹,一人一个不够分,老妈索性分给幺弟幺妹一人一个,我们做大的一人半个。我们吃月饼的时候,老妈悄悄走出家门,捡包谷晒院坝。在我的记忆里,那个时候的中秋,爹妈好像没有吃过月饼,说吃月饼是娃娃们的事,大人不吃月饼。

老妈的月饼,是点心,是深藏在每个中秋角落里的心愿,老妈一半一半掰开,把美满香甜分给我们,融合一轮满满的月。我梦想,将来要背一箩筐红糖饼子回家,做老妈的点心。  回头看今天,我吃过上千元包装的月饼,表面上看华丽贵气,但味如木渣,远不如过去红纸包的红糖饼子香甜,感觉不到离月亮那么近。

月光辉辉,石板房泛着银光,石院坝泛着银光,整个寨子泛着银光,中秋的夜晚亮如白昼。在院坝上,人的影子,狗的影子,树的影子,灵动鲜活,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亲切如故。回头看今天,月亮好像暗了许多,月光不如从前那么清澈、那么透明,如今的月亮还能照出那种生命亲切、美丽生动的影子么?

老妈爱在洒满月光的院坝上做活路,从山上地头收回来的包谷,晒了整个院坝,散发着新包谷的香味,散发着月光的香味。老妈坐在院坝上收拾包谷,脸上挂着香甜、满足的笑容。我们陪着老妈做活路,听老妈摆白(摆故事),老妈爱摆爷爷、奶奶、老祖公、老祖婆受苦受难养育儿女的故事。老妈如吟如唱,如泣如诉,故事绵长悠远,魂牵梦绕,激荡着我们小小的心田。有时老妈摆不下去了,一阵子沉默,只见她脸上挂着几颗泪滴,在月光下闪亮。直到现在,老妈还一直把我们当娃娃,见到我们,就摆过去爷爷、奶奶、老祖公、老祖婆受苦受难养育儿女的故事。而我们,总是听不够这种诉苦的故事。老妈摆苦,不是她老糊涂喋喋不休诉苦要我们懂得孝道。而是让我们记住,不管什么时候,要吃得苦不能忘记苦,大爱大道大恩大德都是在苦中产生的。老妈摆苦,让我在生命途中有至亲至爱的人相伴,让我任何时候吃得了苦而立于不败之地。席慕容有一诗句:“故乡是一只悠远的清笛,总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而中秋的母亲就是一轮亲切、圆满的月亮,照亮我生命中的每个角落。

夜半三更静,明月当空照。老妈让我们回家睡觉,她要留下来守院坝上的包谷。老妈说,地头的包谷没让人偷走,可不能收进家门口让人偷走了。我们争先扶老妈进家上床,代替老妈守包谷。

院坝上,狗的影子不见了,树的影子不见了,月光照在包谷上,泛着一片耀光。我们睡在包谷旁边的草垛上,呼吸着包谷的香味,呼吸着月光的香味。中秋的月光是母亲温暖的棉被,让我们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我梦见背着一大箩筐红糖饼子回家,献给老妈做点心,让母亲开心、安心。

然而,在外读书、工作,以致成家立业十几年,我始终没有抽空回老家和老妈过中秋。老妈是一轮明月,照亮我人生的心路,照亮我生命的每个角落,特别是我人生途中的每个夜晚,老妈总是像一轮明月,照亮那些阴暗的夜路,使我不至于胆颤受怕,暗中摔倒。而每个中秋,我给老妈什么呢?多少个没有我们的月夜,老妈只能守着老家石板房上的月亮,重复她那一遍又一遍的老白话,然后叨念我们的乳名!

多少梦里,我总是看见老家石板房上的月亮,又大又园,又明又亮。白白的月光洒满石院坝,只见老妈手捧一大个红纸包,呆呆地站在院坝上,守望着。她头上的头发全白了,比月光还白。老妈瞧见我们,脸上盈满香甜、满足的笑容,老妈面对月亮自语:“点心点心,娃娃回家,要吃点心!”我接过老妈手上的红纸包,打开一看,是十二个红糖饼子!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想,老妈的中秋,是儿的中秋,老妈从来就没有中秋,老妈从来就把我们当成长不大的娃娃。老妈不吃月饼,吃月饼是娃娃们的事!老妈的中秋,是为儿女们准备的一份点心,藏了又藏,守了又守,每当明月挂在老家石板房上的时候,就盼儿盼女回家来,分点心……

中秋快到了,我看见母亲那包红纸点心,我要赶快回老家!


                                              母亲的豆豉


生平偏爱母亲的豆豉。

记得父母还在生产队争工分,吃饱饭是天大的事,不敢奢望吃香吃好。一甄包谷饭,一锅素白菜,配一碗辣子水,辣子水,必不可少豆豉,那是最美不过的味精。那时我家吃饭的人多,大大小小九口人围着桌子,只见嘴动,吃得锅瓢碗盏翻。我们人小嘴谗,尖嘴瞪眼往辣子水里挑豆豉,不争抢甄底饭填饱肚子,就争抢豆豉的味道。母亲总要骂我们:“一群吃豆豉憨的。”吃豆豉为什么会让人憨呢?至今,我都没有弄清这个疑问。只感觉,这一生离不开母亲的豆豉。

母亲的豆豉,用自家种的土黄豆做原料。母亲从苞谷地里扯来一背架豆荚,用连架打出豆米,用筛子筛出三等黄豆,一等颗粒饱满,留着过年推豆腐,二等颗粒小一些,用来做豆豉,三等颗粒瘪,用来煮连渣捞(用蔬菜和黄豆粉煮成的食物)。母亲做豆豉,用清水把黄豆发胀泡好,然后把煤火添燃,安上砂锅甑子蒸豆子,蒸豆子要把握好火候,好像一个通宵时辰才能把豆子蒸熟。母亲说,白天人多嘴杂,做豆豉会走气。晚上夜深人静,做豆豉需要安静。母亲夜里做豆豉,煤火红通通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亮,母亲不用点油灯,坐在煤火边缝补衣裳,一针一线牵引着宁静的夜色,只听得甄子在煤火上“咕咕”叫,冒出乳白色的蒸气缭绕升腾,黄豆香味弥漫整个屋子。母亲神态安然,想着心事,牵引着针线,牵引着她那一串串遥远的辛酸苦乐。火光把母亲的身影投放在墙壁上,鲜明生动。母亲牵引着针线,不知夜有多深,一直牵引到鸡叫,一直把天的亮光牵引进屋,直到她的身影变得模糊,脸庞变得清晰。

天亮了,母亲打了个哈欠,慢慢撑起来,费力抱下煤火上的甄子,把豆子倒放在簸箕里凉好,然后又打了个哈欠,慢慢爬到屋背后山上,摘来一种叫豆豉叶的植物,用清水把一皮一皮豆豉叶洗得绿光发亮,然后找来一口大砂锅,把豆子装满,用豆豉叶一层一层把豆子盖严实,然后又费力把大砂锅抱在煤火旁边烘烤,一切妥善后,母亲又打着哈欠,捶着腰背,背起箩筐走出家门,又开始白天的劳作。

一周后,豆豉“来”(熟)了。母亲把大砂锅抱下来,扒开豆豉叶,一股香香臭臭的味道逗引人的垂涎。母亲笑着,舀起一勺豆豉,只见豆豉有无数丝线牵扯开来,足有尺把长,母亲说,这锅豆豉“来”得好,丝密线长,香臭不断,是锅好豆豉。母亲把姜剁碎,把花椒舂成粉末,和上盐,撒在豆豉里拌匀,然后装坛。母亲说,装坛要讲究,用塑料坛、金属坛装,会漏气走味,用土坛最好。母亲找来一个酱色大土坛,心满意足地把豆豉装进去,脸上溢着笑。

那时我们家穷,我们吃一碗苞谷饭,父亲母亲都要皱眉头,然而,有了母亲的豆豉下饭,贫穷的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母亲变着花样为我们做豆豉,水豆豉、干豆豉、豆豉粑,碎豆豉,每一样下包谷饭,都很美味。每每吃饭,有豆豉炒鱼鳅辣子,有豆豉粑蘸连渣捞,有野菜蘸豆豉火锅……那时的人们只图个温饱,小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吃饭的时候,同龄的小伙伴们总爱聚在一起争论世上什么最好吃,伙伴们一致认为最好吃的是肉,惟独我说,最好吃的是豆豉。我从小没吃过肉,只能认为母亲的豆豉最好吃。伙伴们一哄而笑,向我拍手大喊:“吃豆豉憨的”。

母亲的豆豉伴着我度过中学时光。那时我在普定一中读书,卖不起菜票,全靠母亲的豆豉下饭。我读书的生活用费,是母亲买豆豉零零碎碎凑成的。每月底回家,母亲不忘给我准备一罐麻辣豆豉带回学校。冬天,母亲的麻辣豆豉特别避寒,让单薄的我吃得满头大汗,浑身暖和。母亲的麻辣豆豉开胃可口,每顿饭,我就这道菜。同学们很好奇,围过来说:“你顿顿就吃豆豉下饭,豆豉真的那么好吃吗?”我把豆豉罐子递过去说:“你尝尝。”于是,你尝尝,他尝尝,大家都尝尝,一下子把我一个月的下饭菜“抢”个罐底朝天。同学们围着我说:“吃豆豉憨的(不知什么时候同学们从母亲那里学来骂我的这句话),下个月回家多带一罐来,我用肉票给你换。”

母亲的豆豉充实了我的中学时光,我不仅没有“憨”,反而聪慧了头脑,增强了体质,重要的是,我悟到了大智若愚、憨实为人的道理。

母亲的豆豉,散发着浓浓的母子情,母亲的豆豉,是母子间心灵交融的芬芳。

我吃着母亲的豆豉进城工作,成家立业。生活中,也吃了不少豆豉做成的菜肴,上至星级宾馆,下至乡村野馆,什么豆豉鱼、豆豉鸡、豆豉鱼鳅辣子、豆豉肉沫火锅、“老干妈”豆豉辣子,吃过这些东西,我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还是觉得不如母亲的豆豉正宗地道。逢年过节回老家,总要又吃又包母亲的豆豉,心才满足。妻子做菜,总不忘叫上一碗母亲的豆豉辣子上桌,心才安稳。隔三差五接母亲进城,母亲总要带上一土坛豆豉给我,直到母亲上了年纪进不了城那一天,我说:“老妈,你就留下来给我做豆豉吧。”母亲说:“你这儿做不了豆豉,豆豉是有命的,要在老家土上做能才成。”

母亲走了,回到她那做豆豉的老家。作为儿子,我不仅遗传了母亲生命本质上的东西。包括味觉、感觉,包括站立在土地上辨别是非真假的本事。母亲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还一直操心给我那份在城市里活不出的味道。在母亲那块土地上,我永生不能更改那种泥土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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