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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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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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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那人那事


                                            徐三爷爷

在我家老阁楼隔壁,住着一个孤寡老人,叫徐三爷爷。

徐三爷爷是个老秀才,身子瘦长瘦长的,青瘦脸有棱有角,隐现年轻时的清秀,走路背着手,笔笔直直的,含着零星的笑。那件长衫洗得发白,走起路来有点飘逸。

叫他徐三爷爷,不是什么亲戚关系,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叫的,这称呼不知让人唤了几辈人了。关于这称呼,听左邻右舍说,徐三爷爷是外乡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逃难来,逃难之前叫“少爷”,老爹老娘是地主,靠地皮收租起家,老爹老娘对农民收租太紧,他于心不忍,顶碰爹娘后,从此离家出走。爹娘最终被人杀了,他逃难浪荡,却在外面交了好运,做了官,那官比今天的校长还大,人们尊称为“师爷”,他手指下出落的子弟,山里山外都是做官的。他骑的是高头大马,坐的是八抬大轿,然而好景不长,被打倒了。他又逃难。我当时想,为啥徐三爷爷不投靠当官的子弟呢?他好像一身轻松,一身长衫布衣,远远逃到我们村上,把自己归隐起来。只知道他姓徐,排行老三,人们就叫他徐三爷爷。

村上人叫他,必应。哪家有大屋小事,总叫他,他应一声:“好的”。然而,他好像从不轻易叫过谁,总是人们叫他的份。但有一次,他叫过人,那是大年三十夜,村上有个苗族寡崽吃不上肉,他听到,狠心卖了自己的硕台,买了一大块肉去了寡崽家,叫了寡崽。

他卖的硕台,乌玉一般厚重光亮,看来是贵重物品。徐三爷爷这么老了,还爱读书写字,每到清晨或夜晚,我总是看见他站在窗前的身影,面对青山读书写字。他买了砚台后,从此看不见他在窗前读书写字的身影。

三爷爷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娶嫁喜丧,村子人们总爱叫他写对联,人们叫他,必应。他从来不求索报答,只要人们拿纸来,他就写。记得村上一家饭馆开业,请三爷爷添字,三爷爷征求意见:“做生意之类,你研哪幅?”馆主脱口:“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三爷爷瞟一眼狭小的铺面,皱眼沉静说:“要来财源,就要切合实际,何不添上‘路旁小店最顺路,家常便饭如到家’合适?但馆主咬定“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三爷爷只好顺着馆主,零星一笑,波澜壮阔、排山倒海随手卷来。完字,馆主大喜,扶拥徐三爷爷上坐吃酒席,三爷爷淡然谢说:“酒桌不适合我,随意就行。”

三爷爷读书写字,不嗜烟酒,不吃肉,唯嗜茶。那茶,不是什么好茶,却是普普通通粗茶。可落到三徐爷爷手里,却是一番斯文讲究,读书、写字,他先是慢慢的品,细细的酌,忽间好象品酌出什么,神色从容凝重,然后大挥长袖。

我从小喜读诗书写字,多半受徐三爷爷影响。我爱看徐三爷爷写字,看得世人散尽散了,我还在一个人呆呆守着徐三爷爷,长此以往,终于有一天,徐三爷爷说,想学不?我用力点头,想!从此,我成了徐三爷爷门下徒弟。学写的第一幅对联是“耕读两不闲,胡门有大福”。写出来,徐三爷爷满意点头,叫我亲手贴在自家大门上。

三爷爷起得很早,晨曦亮窗,就看见他笔直的身影了。那窗里发出吟哦的声音来,我经不住诱惑,就不知不觉站在窗前了。三爷爷发觉,箭步出来,我转身而逃,却被他一声叫住,把我带进他屋里,随手拿过一本厚厚的翻卷开来的书,说:“娃儿,这是歌,好听的歌,你一定喜欢了,喜欢了为什么要逃呢?拿去,要是还喜欢,就直接来拿。”我接过书一看,是《唐诗宋词选读》。于是,我天天起得很早,学着徐三爷爷站在窗前吟哦。

后来,我去借,再后来,我又去借,好像把三爷爷弄不耐烦了,干脆,就把所有旧书一股脑儿推给我。徐三爷爷脸色激动发红,很兴奋。我呢,却感动得不知所措。我知道,这些书是三爷爷唯一可以对话的伴侣,这些书是他的半个生命。他却把半个生命交给我,他那么激动兴奋,许是徐三爷爷对我的一种生命延升方式吧。

那是好多好多数量不少的一堆书籍啊。里面有四大名著,有鲁迅,矛盾、沈从文、汪曾祺,有契科夫、屠格里夫,有泰戈尔、海明威……那些书,唤醒了我,净化了我,那完全是徐三爷爷给我的一笔精神财富,我知道,那笔财富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

徐三爷爷孑孑一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人,听村里人说,是真有过的。来村上那年底,有人劝说过他,他先是死不肯应许,后来实在免不下人家的殷勤,就应许了。而跟了他的那位女人好吃懒做,更婆烦的是会装神弄鬼,害得他不得安宁。一天,徐三爷爷训说她:“是什么年月了?还信这套”。那婆娘说:“那你当孤寡去!”三爷爷奈何不了,随她了。不想,那女人为村里的一家装神捉鬼,半夜三更来到坟地,鬼没有捉到,却被坟旯旮里窜出的一只野狗吓死了。安葬女人那天,徐三爷爷在新坟前沉默半天,落了滴干泪,样子悲怆。

也听人说,三爷爷做书生时,曾痴迷过一位水灵女子,可就在第二天要娶的晚上,被镇里一位豪绅强暴了,那女子勒了颈,从那时候到老来守寡,老三爷爷没有过女人。

我离乡在外学习工作多年,突然一天听到徐三爷爷死了。我回乡去看望,爹下了贴有“耕读两不闲,胡门有大福”的门板,安放了徐三爷爷。只见他身穿洗得发白的长衫,身体瘦瘦长长,笔笔直直,安安静静。

三爷爷生前就爱干净、清净。他走得也是干净、清净,好像无牵无挂。我内心告诉自己,回头把徐三爷爷推给的诗书再读一遍,算是一种生命的告慰与珍惜吧。

                                                  姨 爹

寨子边上住着一个姓杜的老头,爹妈教我们叫他姨爹,似乎邻里都是亲戚。我经常爱去听姨爹摆故事,姨爹那儿是我们逃学最为安全可靠的庇护所。

我性子野,野天野地,怕读书,爹妈管不住。爹妈一大早就扛着锄头上山去了,我们也一大早就从学校逃出来。

公社食品站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姨爹在那里喂猪,我悄悄摸到猪圈里,把半个身子依傍在猪栏上,看姨爹喂猪。宽敞的养猪场里,齐刷刷一身白的猪,头并头,臀对臀,摇头甩嘴的大吞着猪食,杜老伯提着腰高的猪食桶,一闪面向猪头,一闪背向猪尾,累出大把大把的汗水来,直到腰杆伸不直了,干脆佝偻着腰身,背靠猪食桶,自豪地赏识着一个个臀磙腰园的肥猪。

我们看着一头头大肥猪吞口水,梦想过年杀年猪,仿佛看到那一大铁锅翻滚冒烟的水煮肉片,嘴里的清口水包也保不住,一口一口把清口水吞下肚。

姨爹发觉我们,欣喜叫我们的乳名。姨爹比老师亲切,甚至比爹妈亲切,老师、爹妈总是爱打骂逃学的我们。一听到姨爹叫我们,我们便围上去,帮杜姨爹抬猪食,猪肚子喂磙圆,然后帮姨爹赶猪们进圈。

歇气了,姨爹拿出几个红萝卜给我们吃,那是杜姨在一大堆猪草里面找出来的,红萝卜脆又甜,我们象猪儿一样大嚼起来。边嚼边催杜姨爹摆故事。杜姨爹抚摸着我们的头,摆起故事来,姨爹经常摆鬼故事给我们听,我们总是听不够,故事里的鬼也不那么可怕可恶,专是救苦救难的鬼。

是放学的时候了,我们怕爹妈发现逃学,撤退就走。这时,姨爹一摊手拦住我们,特意要留我们吃饭,说有肉吃,平时间涝汤寡水的我们,一听有肉吃,便吞口水,什么都顾不上了。其实,那不是肉,那是煮在白菜里的几片油渣,要在白菜里挑选半天才能见到油渣,也不知杜姨爹在哪里得到的油渣。油渣也是肉,有油渣吃就已经很奢侈了,我们好久没嗅到肉腥味了,我们舀猪油菜汤泡饭,象猪儿一样埋头大吃起来。姨爹在一锅白菜里一心一意挑油渣,挑着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我们碗里,叹息着,痛爱着。

姨爹提醒我们:“娃儿们啊,小心别张声,公社干部耳朵尖,听不得吃肉的”。我想,姨爹给我们吃的“肉”,怕是他为了我们能吃上肉才冒着危险偷着留着的吧。

翻过年,公社不喂猪了,说是政策下放了,下放到各家各户养猪。姨爹不在公社养猪了,扛起犁头下地犁牛种庄稼了。

我们依然时常逃学,跟着姨爹上坡看牛,下地犁牛。姨爹是种庄稼老把式,虽年纪一大把,摸爬滚打手脚麻利,我们在他手里,粗浅学会了犁牛。

姨爹不训说我们逃学,要训说,也只是温温润润的一句:玩归玩,可别贪懒养性了。大人们是见不得娃儿逃学的,逃学就要受惩罚,不是拿金竹条抽打我们手心,就是拿火麻抽打我们光屁股,叫你一直跪着不给饭吃。姨爹是我们的“大救星”,总在这个时候,姨爹耳朵尖,听到我们叫喊声,便跑出来护住我们身体,宽长的青布袖向大人们一挥:“娃儿嘛,是玩,一团嫩肉嘛,不叫人心痛?”于是,就把我们“保驾”到他家,吃热腾腾的饭菜,睡暖呼呼的床铺。

秋收时节,生产队派姨爹去看守打谷场,打谷场宽宽敞敞敞的,晒着粮食,周边围着草垛,打谷场是我们玩耍的乐园。特别是姨爹在那儿守粮食,我们心儿早早飞到姨爹的打谷场了。天还没檫黑,我们便慌慌扒几口饭,飞一般跑到打谷场,跑到姨爹身边,直嚷:“姨爹摆白。姨爹摆白。”

姨爹烧燃一堆柴火,装了一杆叶子烟,慢思慢语的,故事从烟雾里飘溢出来:“从前,有一个秀才,进京赶考,夜路一片坟地,忽间阴风惨惨,野猫悲啼,一荒坟处飘来一个白影,披毛散发,哭泣低唤……”故事一开场,姨爹总要营造一个恐怖的氛围,我们紧紧拽着杜老伯的衣襟,怕起鬼来,却又叫嚷姨爹不要停不要停……直到月亮落坡了,星星瞌睡了,我们也瞌睡了。睡梦中,杜老伯抱来干稻草,添盖在我们身上,然后一个人坐守打谷场,抽着叶子烟,叶子烟在夜色里一亮一闪,像故事里的亮光……

姨爹老得犁牛使不上劲了,然而不肯在家闲着,就编了一把竹扫帚,一个人去清场扫村路、乡场。

乡场热闹时,看不见姨爹的身影。乡场人影散尽时,就看见了姨爹孤单的身影,那身影伴随夜幕降临,融入在一片夜色之中。扫乡场时,杜老伯时不时检到一些小花书,总是留着给我,那些小花书带着泥土,残缺不堪,像秋天一片片落叶,却伴随我度过美好的童年时光。

秋来叶落,落叶铺满村路,姨爹一个人清扫落叶,那清扫的身影让人感到秋天的凋零,感到一个人的村庄的清静。

冬天到了,天空昏蒙蒙的,飘着零星的雪花,姨爹迎雪扫村路。姨爹扫雪,越扫雪越大,姨爹扫不完雪,倒把自己扫成了雪人。

姨爹扫村路扫乡场,直到把自己扫归土。姨爹没有儿子,安葬那天,我去充当孝子,跪在棺材前,烧纸钱。我憋住哭声,却憋不住泪水,真真切切感到,再也听不到姨爹的白话,再也看不到姨爹的身影,内心好像丢魂似的空虚失落……

                                        一个乡村同学

老家村上有一个同学,很看重自己。

因为生长在岩旮旯,靠爹妈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读书像牛一样驾起枷担用劲,考取了一个学校,有了一份工作,所以很看重自己。

同学的德性遗传了父辈们的德性,直来直去,认准了的东西不会改变,看不惯溜须拍马,故弄玄虚。参加工作,又像牛一样驾起枷担用劲,从来不会哼一声,领导偶然见到,很沉的拍一下肩,“加油”!同学更用劲,只差牛枷担没有绷断。当然,领导是根本见不到他的,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同学牛枷担绷断了,同学受屈自卑,认定一辈子是做牛的命,不敢奢望有一天做一回日行千里的马。

在死心踏地工作中,每当听到酒杯叮当声掺满同事们拥着领导笑声的时候,是同学躲避忍痛的时候,同学感到很孤独。

同学对我说:“其实,不在于领导看到看不到,只在于酒桌中笑声弥漫的虚荣淹没了我的尊严。”我说:“你太认真了,改点,不改要吃亏。”同学说:“本性改不了,尊严脸面这东西一辈子也改不了。”我说:“这样你会痛苦。”同学说:“不会的。”

同学避开了酒桌中的欢声笑语,始终做他的牛。终于有一天,领导来到他的面前,酒后吐真言:“你只能做牛。”同学站直身子较真:“做牛又怎样?”好在,同学会写一手文章,叫他离开办公室,没有第二个人做得了这种手上活路。这种手上活路只要摊到人头上,爱好酒桌的同事就推得一干二净,同学捡起来,像割麦子一样刷刷摆平,他说,他要用这种方式抗争酒桌上的欢声笑语。

参加工作十多年了,许多老同学都搞到事,有的干上一把手,有的干上二把手,惟有我的这个同学还在孤独的守着他那块地卖力,只能算是犁牛打耙的庄稼把式。

同学小学时候就学会爬格子,拿过市、县作文竞赛头等奖,从小老师就很看重他,认为是块好料。那时候我们都很羡慕他,都认为他将来一定搞到事。文如其人,同学就像他作文里的耕牛忠诚、老实,他还是小学生时就很成熟地说:“将来,我做不了什么大事。只想长成一棵苞谷、或者一棵麦子,很实惠的让人们吃掉。”这种来自心灵的声音不仅让我们感动,就连老师都很感动。

我的老师,也就是很看重我的这个同学的老师,教完小学就再也没教过我们,但是,二十多年了还倾情关注着我的这个同学的成长。是的,同学从小就是老师的得意门生,老师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浇灌抚育,不但是书本上的东西,而且是书本以外的东西。老师调进城,又调到乡镇任职,再后来又调进科局任职,二十多年来,不时打听我的这个同学的前途进展,同学的景况让老师又痛心又感慨,同学依然在坚守他那块地,只有老师知道.他的学生在坚守二十年前的初心,在坚守一份信仰。

这种坚守是痛苦的,没名没利,还受人冷眼、嘲讽、排挤。并且,把自己坚守得一穷二白,把家坚守得清汤寡水。老师决定拉他一把,把他调到身边工作。这是大好事,对于在乡下呆怕了的乡干部们来说,进城了,什么都进步了,又是在老师身边工作,多自在。然而,我的同学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心情沉重,他对我说:“压力大了。”

同学进城的事很富戏剧性。新上任的乡党委书记是个解放派,打探我的这个同学的底细后,准备重用。这时我的老师做出反映,对新书记说:“我的这个学生,会用,是头牛,甚至是匹马,不会用,反而是头犟牛,不管用,还是我来用吧。新书记不放不行,说:“虽然是我的人,但是你教育出来,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我用几天,然后亲自送他进城交给你。”

把自己管的人送给别人是需要勇气的。同学进城那天,乡党政一把手用小车亲自送他去进城,这件事在全乡干部职工当中引起不小的震动,有的说,苦奔十几年,应该走的。有的说,值得这样尊重。有的说,局长是他的老师嘛。

只有我的这个同学神色不动,他依然做他的牛,同学越做越顺手,越做越带劲,也做路越宽,那些推杯换盏、故弄玄虚、使眼行事者渐渐被时光隐退淹没,时代的春风依然传递初心,忠诚、踏实、奋进、向往……

我对同学说,你的坚持是对的,无论过去或是现在、将来。同学说,还是那句话,我只适合做棵苞谷,能出天花挂红帽,有自己伸展向上的天空。

                                                  吴小艳

虽然还没有到天亮的时辰,但冰雪已经把天地照得一片白亮。这座小城显得有些僵硬,县单采血浆公司门口却热闹非凡,门口挤着一群人,男的女的都有,大多是农民,他们举起一只光光的臂膀挤向一个窗口。他们在等待抽血。

吴小艳走在上学的路上,其实,按照惯例,她每天六点半就去上学,但这几天雪凝大,天不到五点就被雪照亮了。她再也睡不着,就起床上学。学校在县城最高的山上,平时间半个小时就可以到校,但这几天路被冻得象抹上一层油,她摇摇摆摆走到学校,也要一个半小时。

吴小艳上学要经过县单采血浆公司。这天,她又看到那一群把一只手臂白苍苍地举起的农民,她就把眼睛一闭,把脑壳一扭,就急匆匆地躲过去。她讨厌这帮农民,自己地头活路不做,来城里卖血求生,丢祖宗八代人的脸。她是农民的子女,这点根本最起码是有的。有人说,这帮农民中有她的爹。她不信,她想爹不是那种人。她认为别人这样说是对她的自尊心的污蔑。她每天经过这里,都看到这样的景象,农民们挤在一家专门为他们开的粉面馆,个个端着个比自己脑壳大的碗,“呼噜噜”吞食面粉。一看到这副吃相,她就感到恶心。他想,随你吃,你吃一年到头还抵不上那被抽去的一瓶血。特别是看到他们在吃鸡肠旺的时候,一看到那血块,一看到正在抽血的农民,她马上就想呕吐。

吴小艳几乎是竞走比赛走到学校。一路上,她看到一些同学摔倒后发出欢快的笑声,有的甚至故意摔倒,故意不起来,要身边的男同学拥或抱才起来。她庆幸自己没有摔倒,要是摔倒,她是真的要哭起来站不起来的。

吴小艳端坐在教室里,然而外面的雪凝和县单采血浆公司的血让她胡思乱想,她盯住黑板,黑板是一块萤幕,吴小艳眼前一会儿是凝冻的冰雪,一会儿是流淌的鲜血,红与白在来回交替着。

吴小艳的成绩在班上不好不坏,长得也不好不坏,性格也不活跃,属于在老师的视线里一晃而过的那种。同学们对她也不那么友好,认为这样的朋友可有可无,甚至有的同学认为她是多余的。吴小艳本来内向的性格更加孤僻,内心充满自卑,对同学充满敌视。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多余的,她是爹妈超生的第五胎了。她不知从哪儿听到,自己是引产下来的,不是她妈坐月子正二八经生下来的。搞计划生育的深更半夜摸到她家,不见她爹妈的影子,就砸房子。她爹妈躲在煤洞里,煤洞四通八达,躲计划生育最安全,她妈自从把她怀起,就被她爹带上躲进梁子上的煤洞里,搞计划生育的一来,她爹妈就打起“地道战”。她爹妈是挖煤出生,对煤洞路子再熟悉不过,计划生育队伍开进煤洞,随里十面埋伏,八方包围,她爹妈都能溜之大吉。在得意的时候,她爹还能站在逃出的洞口边提起个破铁锅敲起胜利的“当当”。气得搞计划生育的七孔冒烟,最后拿出杀手锏,既然不见煤洞里的影子,就砸房子。一直砸到她爹妈掉着四颗眼泪从煤洞里出来。一引产,她还活鲜鲜的,手术医生捡得一条命,不忍心丢掉,就偷偷把她身上的血水擦干净,让她爹抱上逃跑算了,她妈引产,流了半盆血,半死不活,硬是被她爹一把背起爬上梁子上的煤洞,一直躲到她能爬出煤洞,爹妈躲计划生育,没有一个犁牛打耙的,到她,仍然是个掏猪菜做针线的。她的幼年就在那黑黑的煤洞里,到爬出煤洞的那一天才见天日,白天的光让她睁不开眼,她惊恐的往黑处钻,从此,她最怕白色和红色,爹仔细的瞧着她,茫然的说“一颗露水一根苗”。

教室外的冰雪又加了一层,飘落在窗玻璃上的雪“哧哧”有声,一会儿,冰雪把玻璃封住了,包围了整个教室,教室里雪光一片,同学们好像一个个冰棒儿。吴小艳痴心地盯住黑板,她又看到煤洞里的爹妈拉着一船艄煤攀爬,她坐在船艄上欢笑,看着爹在前面拉,妈在后面推,前头的爹回过头向她笑,后面的妈歪着头向她笑,她看到俩个黑人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牙齿。爹妈也看到一个小黑叶猴。爹说:“这煤堆里长大的儿”。妈也说:“这煤堆里长大的儿”。

她又看到五月间的梁子上,映山红一坡一坡地开放,爹妈牵着她的小手在映山红丛中奔跑,映山红红艳艳的冲着她笑,一会儿抚摸她的脸,一会儿搔她的胳膊,一会儿把她拥在怀中,爹逗她:“逮计划生育的来了”。吓得她往爹妈怀里钻,爹妈躲开,她一屁股倒在映山红丛中哭起来了,爹把她举得高高的,又亲又哄。她眼泪鼻涕的笑开了。其实,在映山红漫山红遍的季节,她不怕计划生育。她怕淌血的红色,但她从小就认为梁子上映山红的红色是最美丽的。

她又看到冰天雪地的梁子上,爹妈在煤洞里跪来爬去的拉船艄,她坐在窑棚里烧洋芋,红旺旺的煤炭火烧出来的洋芋热乎乎,又酥又黄,她搂着洋芋往煤洞里钻,煤洞里也热乎乎,她在黑暗中找爹妈吃洋芋。爹妈把纤绳放下,爹一把抱起她贴在脸上,一会儿,她看到爹的黑脸上掉下大颗大颗掺着煤渣的泪滴,她不懂爹的心思,嚷着要爹抱她出煤洞看梁子上的冰雪,她看到漫山的杉松披着冰雪沉默,冰条儿冰花儿挂满树梢,满目银光,晶莹剔透。她看到有小松鼠在树上跳跃,调皮地撒下一团一团雪花。她看到一只山雀惊飞林间,唤醒冰雪梁子的寂静。她怕长久的黑暗有一天接触光明的痛苦,但她最爱冰雪梁子里那黑暗中的温暖。

窗外苍茫,吴小艳感觉教室里一片苍白,只有黑板是黑色的,但黑板上没有白色的粉笔字,有的是爹妈的颜色。她又看到黑板上,煤洞的顶棚砸在爹妈的身上,煤洞流出一滩黑血,黑黑的爹妈嘴脸难看,扭曲地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梁子上的群众把爹妈从煤堆里刨出来,妈说一句“一颗露水一根苗’就停止呼吸。爹捡得半条命。梁子上的人说:“人家叫不挖就不挖,偏要躲倒挖,躲生又躲挖,报应阿。”她躲在姐姐们的怀里哭喊、抽泣,在梦中惊醒……

爹得一身劳伤病,出点劳力,就咳嗽,有时带出腥腥的血,每每看到爹吐血,她就感到头晕恶心,爹断了煤洞的活路,断了地头的活路,一天只知道捶胸咳嗽。她靠几个姐姐外出打工挣钱上学,直到上县城中学,几个姐姐才出嫁。爹说:“你进城上学,爹帮不了哪样,就跟你进城帮做点饭吧”。她用沉默回答了爹,爹用一连串咳嗽遮盖了内心的苦痛。

爹的活路断了,姐姐出嫁了,她上学的生活用费也就断了。平时爹卖包谷籽洋芋带着借点,一个月下来她要用百把块钱,今年雪凝大,物价高,一个月下来要用一百五十块钱才敷衍过去,学校考虑到她的难处,想帮解决点助学金,然而名字在乡里被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一票否决了,她以后的上学用费,是几个姐姐背着几个姐夫偷偷挤出来的。爹好几次想到外省打工,都被她用哭声打住了。以后,爹咳得更紧迫,全身抖动,有时咳出几块血旺子。

让她不敢相信的是,听梁子上来县城上学的人说,有人看到她爹偷偷进城卖血,她捏着胆子亲自到县单采血浆公司去查看,翻来复去的查看,最后没有,她才把胆子放进心窝里。

放学了,教室里杂乱的声音搅乱了黑板上的画面,吴小艳周围的苍白渐渐散去,同学们在忙着收拾书本准备回家。吴小艳轻飘飘地走出教室,此时,一个声音传来,“吴小艳,有人看见你爹在卖血,快去看。”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那同学跑到她身边重复一遍,她才连滚带爬跑到县单采血浆公司。有一个咳嗽的声音立刻从卖血的人群中传进她耳朵,伴随着咳嗽的声音,一个僵硬的身影艰难地挤出人群,有一只光光的手对着她高高地举着一动不动了,手臂上掉下一大滴血,血在雪地上绽放成一朵梅花。

那朵梅花迅速扩大,大到蒙住吴小艳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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