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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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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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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我生命的炊烟

                                               母亲的春耕

立春,母亲开始估摸农时春耕,把珍惜春光时节播种庄稼看成一个年头的头等大事。

立春这天,母亲要打春,一方面要把家收拾干净迎春好过年,一方面要奉供天地保佑春回大地春耕好收成。母亲崇拜天和地,那些年,母亲凭靠勤劳的双手,凭靠老天风调雨顺,凭靠土地肥沃生长庄稼,然后把持一家人的日子过平安。

立春要抢春,母亲催我早起,叫我上后山去砍一捆青竹回家来打春。母亲说,趁世人没起床,要赶在前头打春,春耕秋收,心想事成。一大早,厚厚的积雪包裹着山野村庄沉睡,世人还没出门,我就早起磨刀,清脆的磨刀声响切立春的雪天。我走出家门,雪天只有我留下的一串脚印,我心里感到有个好兆头爬上头顶。上山砍下一捆带雪的竹,我如获似宝一股子劲跑回家,把打春的青竹双手捧给母亲。母亲含笑开始打春,用我抢在世人前头带回家的青竹,一遍一遍清扫家里的扬尘。母亲打春的时候,一直笑着,偶尔扬尘落在眼里,母亲揉眼睛揉出眼泪,我问母亲为什么又哭又笑,母亲说:“儿抢春回家,妈打春高兴。”

真的有个好兆头,母亲打春的时候,有太阳照着雪光,照进我家屋室,家一下子洁净起来,亮堂起来。母亲补一句:“家吉祥了。”接下来,母亲要供神龛,神榜是“天地国亲师位”,母亲要供天地,母亲在之前把五碗包谷、稻谷、高梁、小麦、小米育成青青的秧苗,郑重其事用五谷杂粮奉供天地,保佑开春五谷丰登。恰逢立春过年的时节,母亲的神龛,除了“天地国亲师位”,还有毛主席像,七十年代直到今天,我老家神龛上还一直挂着母亲亲手挂的毛主席像,每年春节,母亲都要小心翼翼吹干净毛主席像的扬尘,发觉哪点有一丝破损,要小心翼翼的粘贴完好,然后郑重其事向毛主席敬礼鞠躬。

雨水节气,山村还在降雪。母亲认为降雪是上乘的雨水,滋养庄稼灵。母亲接下来要做一件神秘事情,就是泡谷芽。母亲说:“谷芽泡得好,娃娃吃个饱。”意思是说,为了保证大田育秧的出芽率,母亲要泡谷芽,确保出芽率高,育壮苗,稻谷才会丰收,我们才有大米饭吃。母亲在家用一个大土缸泡谷芽,那年头还没有杂交水稻,母亲用的种子,是她收割谷子的时候,一穗一穗筛选出来的,一穗一穗颗粒饱满的谷子,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泡谷子的水,母亲称之为圣水。那时候用水很困难,不像今天扭开水龙头就是哗哗淌的自来水,那时候的生活用水是蓄起来的屋檐水。母亲用来泡谷子的水,不是屋檐水,而是大雪天深山里的井水。母亲说,雪天里的井水才是圣水,是天地诞生出来的,没有沾染烟火扬尘,泡出来的谷芽生命旺盛。母亲亲自到十来里路的深山井里去挑圣水,大雪天,通往圣水的山路被积雪封住,为了打上第一桶圣水,母亲早早出门,行影孤清,雪路上只留下她一个人的脚印,只看见她一个人的背影。泡谷的水缸大,要三挑水才能装满。母亲挑那三挑水,踩着滑雪偏偏倒倒大半天,才能把缸挑满。母亲泡谷子的时候,不许人看不许人说话,母亲一把谷子一把谷子放进缸,一瓢水一瓢水舀进缸,嘴里念念有词,但听不清念的是什么,我们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张声。母亲动作神秘,样子神化,好像要演变出什么稀奇东西。母亲说,圣水谷禾,是在神龛上许愿的,杂人看了说了,就不灵了。

泡谷是母亲迎春过年的一件大事,比做年夜饭还重要。泡好谷芽,马上就要过年,母亲马上叫我写春联,那时我还是个学写字的娃娃,但是母亲要我亲自写春联。她请隔壁徐三爷爷出春联,徐三爷爷知书识礼,很看重母亲处世做事,他慎重其事送给母亲一对春联,我规规矩矩照着写上:“耕读两不闲,胡门有大福”。横批是:“人勤春早”。

惊蛰,春雷脆响,万物鲜活,母亲忙活起来。母亲把泡好的谷芽背下水田撒播。然后开始蓄肥,那时为了蓄积春耕肥料,母亲专门编制捡肥的粪箕,一天到晚,母亲提着粪箕到处窜寨子,捡牛粪猪粪。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跟着提起粪箕蓄积肥料。那时候我们不嫌捡粪是丢丑。母亲说,懒惰才是丢丑。在母亲的影响下,我至今保持着吃得苦下得烂的本事。母亲为了蓄积充足的肥料,到人家请求耕牛来踩圈。牛踩圈,就要喂养好牛,牛才会有劲踩才会产生粪便。母亲每天早起晚睡,割草喂牛,割苦蒿垫牛圈。我除了放牛外,还陪母亲割草,为的是让牛多排一堆粪便做肥料。

牛圈里的粪蓄积满了,要背放到田间地头发酵备耕。我们这里是老高山,粪要用箩筐一箩一箩背上山,爬一天坡,一人一天也只能背三五箩。母亲拿自己当男人使,背粪爬坡,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一天下来,衣服扭得出汗水。我家一坡地,母亲要背一个星期的粪,有时甚至要背十来天,才能背满一坡地。春耕的肥料备好了,然而母亲的腿脚肿了,腰身伤痛了,晚上母亲睡不着觉,在床上打滚呻吟。那时我们还小,害怕母亲痛苦呻吟,只能躲在被窝里哭泣。

春分时节,布谷声声。山野春耕热闹起来,四处传来牛叫声和男人们耕牛的吆喝声。母亲背起包谷、黄豆、老瓜、葵花、花豆等种子,爬坡播种。母亲跟在父亲背后播种,父亲犁出一铧地,母亲就紧跟着播一铧地,老两口配合自如,好像有生以来他们结合就是为了配合一样。春天里,父亲母亲耕作的泥土,在鲜明的阳光下翻晒着,蒸发的地气,有股清香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仿佛看到,绿满山野的包谷林,包谷出天花挂红帽,包谷叶拍打着饱满的黄豆、花豆和老瓜,金色的向日葵在包谷林里昂起头,兴高采烈地笑……

谷雨节气,母亲忙完春耕大季,抢着忙春耕小季。母亲的春耕小季是家门口的一块园子地。大概一亩左右,母亲栽培这块园子地,像描绘一幅画卷。母亲先是在地坎周围种上一圈西红柿,然后在西红柿后面又种上一圈包谷,好像在为一幅画点缀镶边。然后,母亲把园子分成五厢地,每厢地种上白菜、辣椒、茄子、豇豆、大蒜等蔬菜。夏天,园子地里的西红柿、辣椒、茄子、豇豆开花,一派繁茂,惹来纷飞蝴蝶,惹得儿孙们跑进园子地里玩耍,母亲在园子边上叫骂。为了盘活园子地的蔬菜,母亲是抢着雨水栽培的,岩山地块土脚浅,下雨跑水不坐水。因此,只要春雨降临,母亲就冒着春雨栽种蔬菜。母亲一进园子,脚就生了根,直到春色满园,直到果实飘香。母亲种一季蔬菜,够我们全家吃上一年四季。我搬家进城十多年,母亲时常给我送来园子地里的新鲜蔬菜,其实,一篮子蔬菜,在城里不值几个钱。但是,年老的母亲牵挂她的儿子,为了让儿子能吃上一口新鲜蔬菜,哪怕拖着老弱病残的身体,绕山绕水也要进城为儿送蔬菜。母亲晕车,进一次城,要呕吐几回,要躺床半天,我劝母亲不要再送了,好好保养身体。母亲就是不听,照送不误。有时候,母亲甚至送来亲自上山采摘的春芽和亲自做的毛香粑。母亲说:“小时候你们最爱吃这些了。”是的,小时候,每逢春天春芽、毛香生长出来,我们就开始馋毛香粑了,母亲不管春耕有多忙,总要抽闲等空做毛香粑给我们吃。“毛香粑,甜又香。春天里,爹娘忙。娘打粑粑,爹采毛香,吃得嘴巴甜又香……”我想儿时梦中的歌谣。

现在,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了,日子也好过起来了,然而母亲老了,累得一身劳伤病。我劝母亲和我们住,好照料。母亲和我们住不了几天,说楼层高,不着地,住着心悬着,还不如在家种地踏实。我想母亲是怕连累我们。老家的地全都退耕还林了,至于家门口的那块园子地,前两年家乡搞小城镇建设,早已经被征用了。我记得征用那块园子那天,母亲闷闷不乐,在家门口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母亲收捡一些盆盆罐罐,下园子地里装土,然后一一摆放在院坝上,开春,母亲就在那些盆盆罐罐里种上包谷、西红柿、辣椒等农作物,有几个大大的破砂锅,母亲种上鸡冠花。开花时节,更多的是清明前后,我总是看到母亲坐在院坝上,脸上露出一丝温凉的微笑……

                                    母亲是我生命的炊烟

有妈,就有家。在老妈面前,我们永远是孩子。

听母亲说,我三岁大了还没脱奶,母亲做饭种地,整天把我背着驮着。一个炎热的夏天,母亲背着我上山薅苞谷,包谷林里,母亲弯着腰杆边擦汗水边薅包谷,我揪着母亲的头发喊“驾、驾”,把母亲当马骑。母亲实在累不动了,把我放下来,坐在岩头上歇气,我把头乱顶母亲的胸口哭喊。母亲敞开胸口,只见汗水顺着母亲乳沟流淌,我把头深深钻进母亲的胸口,甘甜的乳汁让我马上安静下来,我贪婪地吸着母亲的乳汁,这个时候,我不仅嗅到了母亲乳汁的味道,还有太阳蒸发母亲汗水的味道。在这些充满安全感的味道中,我安静地躺在母亲胸口上,酣然睡去。

我上学了。每当看到老家的后箐坡上,袅袅炊烟飘上石板房顶,飘在石板房旁边的香椿树,这个时候,我们就饿得心慌,怪放学的铃声为什么迟迟不响。尽管饭桌上是一成不变的豆汤酸菜辣子水,但是吃饱饭是我们那个时候的美好愿望,母亲总是每天守在柴火旁,把炊烟升起,把热腾腾的饭菜摆放好,等待我们放学回家。母亲的味道,是在炊烟里盼望我们回家的味道。

农村娃娃,进城读书,母亲怕吃不好饿着了。每次回家,母亲总要准备一罐豆豉辣椒让我带走。母亲做得一手好豆豉,让我终身难以忘怀。母亲做的豆豉辣椒,用自家打的菜籽油和自家炕的辣椒制成。一罐豆豉辣椒,是我一个星期的下饭菜,用不着在学校买菜票。吃完一罐豆豉辣椒,周末回家,一罐豆豉辣椒自有母亲准备着。逢周末,母亲就盼望我回家,做好吃的让我吃好吃饱后,就让我带上一罐豆豉辣椒。我吃着母亲的豆豉辣椒上完中学、考取中专,成为一名国家干部。母亲的味道,是牵挂的味道,母亲牵挂着儿子离家的冷暖。我吃着母亲的豆豉辣子长大成人,外出读书,以致参加工作,成家立业,至今,吃饭时必备一碟豆豉辣椒,吃饭才有滋有味,好像母亲在身边,感觉踏实可靠。

那些年,娃娃爱过年,大人怕过年。娃娃爱过年,因为一年到头吃怕豆汤酸菜辣子水,过年就能吃上猪肉大米饭。大人怕过年,因为年关难过,大人们忙了一年到头,一年的积蓄要拿出来办年货,过完年后,又是一年到头忙不完的活路等着做。母亲过年关胸有成竹,不慌不乱,总是让我们吃饱吃好,不断顿。不像有的人家,过年关,吃了上顿接不了下顿。

进入冬天,母亲就早早的准备过冬过年的食物了。母亲一人,推磨磕面,像个老骡马,慢慢拉碾着整个冬天。特别是下雪天,母亲磕面让我难以忘怀,我家没有碓窝磕面,要离家到几里路的人家找碓磕。清晨,下了整夜的雪一片洁白,路上还没有行人,母亲一早出门,一个人背着米走进白茫茫的雪中,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脚印把母亲的身影引向远方,直到消失在一片洁白的天地间。母亲准备了过年的米面,接着一件一件做着她早已布置好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准备着一个个土坛子,大概有十多个土坛子,一整个冬天,母亲就一个接着一个地张罗着她的坛坛罐罐,土坛子装有豆豉、霉豆腐、甜酒、盐菜、糟辣子等等,母亲在神龛前,郑重其事地张罗着她的坛坛罐罐,一个个坛坛罐罐充实饱满,郑重其事地在神龛前排开。什么都准备好了,准备好过年了,母亲放心乐意地笑了。那几天年,母亲都是放心乐意笑着的。我们吃得开心的时候、玩得开心的时候,母亲守在我们身边,放心乐意笑着。我们吃开心玩开心仍下的七盘八碗乱七八糟的东西,母亲一个人慢慢收拾着,一个人放心乐意笑着……

母亲老了,我们也渐渐上了年纪。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难忘母亲的味道。那些孩提时对母亲味道的记忆,到现在越发记忆犹新。有句话说,人愈上年纪愈象孩子,这句话是对的,一个人难过的时候,我就喊老妈。特别是喝醉酒的时候,一整夜都在喊老妈。这个时候,妻子难免心烦,说一句,喊魂啊?老妈好就去和老妈在。我真的立马出门回老家了,母亲说:“只有姑娘回娘家的,哪有儿子回娘家的?回去,别让她挂念着。”于是,怀着一种想哭的委屈,离开了母亲。

我们这地方,喊妈要在前面添一个“老”字,老妈,不管你乳毛未干,或是年老八十,都要这么叫,这是对母亲最深最重的呼喊。母亲是老了,像老家房顶上的炊烟,守望远方的孩子归来……

离开母亲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好像有什么东西牵着挂着,心里不踏实。有些时候,我总是要求妻子象母亲这样像母亲那样,甚至有些无缘无故,惹得妻子时不时和我闹不欢。比如吃饭,我总要妻子准备一碟母亲做的豆豉辣子放在面前。比如,我总是要妻子隔三差五打电话向母亲问好,或是叫妻子买点吃的穿的去看母亲一眼,或是要妻子接母亲来和我们小住等等。当然,妻子是一件件去做了,唠叨中还是佩服我这个儿子想妈的情结。

有妈就有家,妈在家就在。心中有妈,无论你身影移向何方,都会立得正站得稳活得好睡得香。

母亲是我生命的炊烟,永远飘在我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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