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一片黑暗与一片冰雪碰触之间,露出一张黑脸,脸上只看见两个白眼珠子和一张血红嘴巴,眼珠子触碰到雪光,赶忙闭眼,雪光太亮了,一种会刺疼眼睛的雪亮,像尖锥子刺眼睛,不赶忙闭眼,眼睛会刺瞎的。血红嘴巴喘着气,一团一团的白气被白茫茫的冰雪吞没,眼珠子被雪光刺疼过后,慢慢适应了雪光,试着慢慢睁眼,也只能眯着。大雪铺天盖地,挤压杉松,冰凌四射,覆盖映山红灌木丛,覆盖一条条沟坎一个个岩包,天地一片耀眼。
梁子上的雪凝真大,容不得一个人。
石贵从煤洞爬出来,趴在洞口,喘着粗气眯着眼,看梁子上下大雪。一晚到亮,在煤洞里爬来爬去,黑黑的,最舒爽的就是爬出煤洞,趴在洞口看梁子上的耀眼雪光,他不怕黑暗与雪光触碰的那一瞬刺疼,反而觉得,那一瞬刺疼是一股子快感,让他在冰雪包裹中感到自己的存在,吐出一口口白气融入冰雪的舒爽,充满安全感。石贵爬出煤洞,拉出一船艄煤,这回可以安安全全踏踏实实的歇气看雪光了。
煤洞里又爬出一张黑脸,拉出一船艄煤,两个白眼珠子一转,一闭,一张血红大嘴喷出一团团白气:“挖一夜,拉两船艄煤,完事了!”黑脸挨近另一张黑脸,裂开血红嘴巴,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嘿嘿笑着。石贵回头,半闭半露雪白牙齿,像一弯远山悬挂的月牙,算是还了另一张黑脸的笑。“耶耶,叫你别拉了,你挖我拉得了。”石贵疼自家爹。岩山地方,七、八十年代的人,不像现在的嫩娃儿们叫“爸爸”,总把爹叫“耶耶”,好像叫“耶耶”顺口巴实。
“我不拉叫你妈拉啊,你一个人拉要拉到梁子上的雪化。”石贵爹石宝晓得,本来是老两口进煤洞挖煤的,不能叫儿子来挖煤,儿子在县城读书考学校,考上高中没让去读,喊回乡复读考中专中师,总不能让儿子赶老子身后挖一辈子煤当一辈子煤二哥吧,哪想儿子牯头,牙缝里漏出一句:“不读了,跟你挖煤。”不知儿子是不是赌气,儿子不让他妈进煤洞,硬生生不听话跟老子进煤洞了。
“复读吧,考中专捧铁饭碗,一辈子吃皇粮。”石贵爹吐一口长长的白气,怕石贵认死挖一辈子煤。
石贵半天不言语,一动不动放眼远方梁子上白茫茫的雪。被爹喊回来,没去乡中学复读,大半年一声不吭跟爹爬梁子进煤洞挖煤,爹把牙齿劝落,也关不住嘴。他反而抢在前头挖煤,把顶棚震得嘭嘭响,把纤绳拉得像要绷断。
“你是在煤洞里生的,不能再进煤洞。”石贵爹忍不住补了一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黑脸上翻着白眼。
放眼白茫茫的雪,石贵的眼线里浮现了一片黑血。
那年大雪天,石贵妈秀云在煤洞里躲生了石贵,流了一滩黑血。血水裹着煤渣,煤渣裹着肉团,石贵细细嚎叫,像黑夜里摸进深渊的野猫子。煤洞里黑乎乎,石贵含着干瘪的乳房,一夜一夜哭嚎,石贵妈没办法,躲生石贵见不得光天化日,只能吃洋芋蛋蛋当顿,哪有奶水哺石贵,石贵妈看着石贵含着奶头哭嚎,扯心扯肝,眼巴巴掉眼泪,咬牙嚼齿隔断石贵的嘴,嚼洋芋喂石贵,哪想石贵吃洋芋像吃米糊,几辈子没见过粮食似的大口大口吞,吃得咯咯笑,挣脱老妈的胸怀,在煤洞里慢慢摸爬起来,像个夜猫子。
石贵妈年轻时是梁子上一枝花,是梁子上煤老板大家闺秀,不爱门当户对富人家的儿子,就暗恋石贵爹石宝。梁子上红遍映山红时,秀云爱上梁子玩,其实是来看煤洞里挖煤的石宝,石宝把秀云带进煤洞后,从此秀云时常偷偷进煤洞,怀上了石贵。秀云从此消失了,偷偷在煤洞里生石贵。
石贵爹在煤棚燃起一堆煤火,煤火红旺旺,暖乎乎,烧烤着洋芋,洋芋黄爽爽的,小石贵躲在煤洞里吃洋芋,爬来爬去,咿咿呀呀,惹得爹妈笑出了一颗颗黑眼泪,这个小夜猫子,命贱命大的。石贵在煤洞里爬来爬去,吃着烧洋芋慢慢长大,石贵爬煤洞,爬顺了路子,看见一线亮光,顺着亮光爬出去,忽见一片白光射来,石贵两眼被尖锥子扎般刺痛,慌忙双手蒙住眼睛,吓得大哭起来。石贵爹闻声丢下船艄,慌忙爬出洞口,一把抱紧石贵贴在黑脸上:“幺儿不哭,幺儿爬出洞口了,幺儿不见光,幺儿见不得光。”石贵爹知道,石贵在煤洞生下来,没有一天看见过天光,被天光吓着了。石贵爹手指漫天飞雪哄石贵,“雪花——雪花——,幺儿不哭,幺儿不哭……”石贵抽泣着,抽出长长的泣钩,慢慢不哭了。石贵习惯了黑黑的煤洞,煤洞是石贵的避难所,但是石贵很好奇白亮亮的天光,一黑一白,爬来爬去之间,慢慢爱上了黑白交递的天光。
煤洞口满天红光,石贵妈背起石贵爬出煤洞,石贵看见满天满地的映山红,石贵妈手指映山红哄石贵,花花——花花——逗得石贵咯咯笑不停。
石贵收回眼线:“耶耶,我复读,我想读出去”。
石贵爹裂开嘴巴笑起来:“爹就晓得你听话,二船艄煤,就拉你的学费!”石贵也跟着爹裂开嘴巴笑起来,两爷崽一个看着一个的黑脸嘿嘿笑,然后爬起来,立在煤洞口,仰天大笑,笑声抖落了杉松上的冰雪。
石贵爹把笑声收回来:“答应我,你不能再进煤洞了,好好读出去!”
石贵也把笑声收回来:“耶耶也要答应我,不要让我妈进煤洞挖煤!”
“答应。”石贵爹连连点头。“爹一个人挖,还要挖煤盖大房,挖煤打大床,给你娶媳妇,爹对不起没让你读高中……”
“答应就好,耶耶。”石贵抢过爹的话。爹一辈子挖煤、种地,光顾着一家老小,拿自己当牲口使,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也别挖煤了,挖煤不安全,一辈子顶着煤棚过虚晃日子!”
石贵爹说:“不挖煤,光靠楼底那几个洋芋苞谷籽,供不了你出头。煤就是钱!”
“人家政府三令五申,不准挖小煤窑,犯法。”石贵知道,政府正在下禁令,不准梁子上的村民私挖滥采小煤窑,哪怕是挖自家的生活用煤,也要查封炸毁。但是爹胆子斗,总像个老夜猫子,天一黑就进煤洞,一夜摸爬滚打,天不怕地不怕。
“不挖煤日子过不去,你读不成书……这些管不了,你只管把书读出去!”石贵爹吐一口长长的白气,立在梁子上,心思硬硬的。活在梁子上,老子怕天垮?吃红刺梅、啃狼鸡粑挺粮食关,空凭两手,老子不就挺过来了,不让老子挖煤窑?不要人活了?老子儿子不就在煤洞里活下来了?老子挖个自家小煤窑取个暖吃口饭供娃娃读书,老子咋了?老子听不懂,这是老子的地盘。
二
石贵家住在梁子上的斗篷山,整匹梁子,是黔中连绵岩山高险处,纵横牵扯岩梁、野冲两个苗乡疆域,与织金、平坝两县对接,巍巍梁子,踏脚就是石旮旯,上坡就是岩包包,“高山苗,水布依。”这里的人们,吃洋芋、吃包谷饭当顿,全靠种一坡地,收一楼底洋芋、苞谷过稳日子,田坝地方的人叫梁子上的人叫高山人,意思就是吃大米饭的瞧不起吃洋芋包谷饭的。生长在梁子上的高山人,矮敦蛮实,臀大腰粗,四肢发达,这是在岩包丛中斗打的造化。石贵家住斗篷山,是高山中的高山,石贵长得像个岩包,牯牯敦敦,真正高山苗的样子。
在这连绵岩山梁杠上,却有深不可测的煤炭,刨开梁子上的地皮,伸手就是煤。煤是高山人家求温饱的宝贝。高山人家坐守梁子,开挖一个小煤窑,求个柴米油盐不断顿,娃娃读得起书,媳妇娶得进来,姑娘嫁得出去,就是万福。不敢奢望开一个大煤矿,发大财谋大富贵。梁子煤炭惹外头人眼馋,暗通关系,上梁子开煤矿,大肆开采,导致山体滑坡,寨子塌陷,死了好几家人,惹出寨子与煤矿打群架,又打死好几个人。从此,外头人不敢进梁子挖煤,要是有外头人上梁子,就有一排排扛锄头薅刀的高山人站出来,拉开架势,挡住梁子路口。
石贵家也像梁子上大家一样,也开挖一个自家小煤窑,除了冰天雪地有一堆煤炭火烤,换来的柴米油盐不断顿,石贵读书的钱,全靠爹妈一铁锹一铁锹挖出来。石贵生在煤洞,对爹妈挖煤拉煤感受最深,自家开的小煤窑,只能容下两个人,一个人挖,一个人拉。挖,人要把腰杆拉成弓,一铁锹一铁锹挖顶棚。岩山地带,喀斯特岩溶地貌破碎,挖不好顶棚,支木不稳靠,往往是顶棚垮塌、瓦斯爆火要人命。好在,生长在梁子上的人,看得透岩山结构,煤层走向,哪里挖得,哪里挖不得,心头有个数。石贵爹挖煤,像老夜猫爬岩刨食,拙中有智,愚中有灵,一夜挖刨,总能挖刨出一二船艄煤,但是,挖刨一回,脚手要脱一层皮肉。石贵妈拉船艄,气力挣不赢一根纤绳,跪在煤洞里,往死里摸爬,一天下来,也只能摸爬出一二船艄煤,也脱了一层皮肉。不过也好,石贵的学费钱有了。石贵遗传了爹妈挖煤的基因,但是石贵还小,皮肉稚嫩,拉船艄硬拼生力,肩膀早已皮开肉绽,石贵不怕疼,但是怕爹妈看见疼,赶紧把煤灰糊在血糊糊的肩膀上,赶紧拉船艄出煤洞。出了煤洞真好阿,看见一片大好的天光,看见鸟雀鸣叫的梁子山脉,石贵就感觉不痛了。石贵仰面闭眼,迎接天光,咬牙切齿,发誓要读成书,出人头地。
石贵考取县城初中,全靠爹妈挖煤换来的学费钱,一门心思读书考高中、考大学,考地矿专业。进城读书的农村学生,懂得爹妈苦,狠起心肠读书,争爹妈一口气。城头的学生,总瞧不起农村学生,嫌弃农村学生邋遢丑陋,更瞧不起石贵这样牯牯敦敦,四肢发达的高山人。一些城里学生从石贵面前走过,故意捂鼻子吐口水,石贵总是站起身来,昂起头,捏紧锤头瞪眼睛。好在石贵厚道,石贵书包里经常背着家里带来的烧洋芋,石贵爱吃小煤窑烧烤出来的洋芋,烧洋芋黄爽爽,锅巴焦脆,外酥里嫩,石贵吃不够,也要分给班里同学吃,大家抢着吃,快快乐乐的,也有不知好歹的城头同学,把石贵给的洋芋甩远,说:“高山人吃洋芋,我们家猪狗都不吃!”石贵听了,脸憋得红红的,锤头捏得紧紧的,硬生生把一口气憋进肚子里,听了也就听了。石贵学习踏实,赢得老师表扬,同学好感,也引来一些城头同学阴阳怪气。特别是石贵写出一手好作文,写梁子上的雪,写梁子上的苞谷洋芋,写梁子上的暖,写农村人的骨气,赢得班里农村学生叫好。特别是一个叫陶枝儿的女同学,她可是班花,暗恋石贵。枝儿长得纤纤巧巧,笑起来脸蛋红艳艳,活生生是岩包窝窝里伸展的一枝映山红。石贵自从进城读书,从来不敢跟女同学说话,更不敢跟花一样的枝儿说话,哪怕石贵认得枝儿也是同一匹梁子的老乡。哪想一天放学后,枝儿悄悄在石贵的书包里放了一双鞋垫,鞋垫是枝儿亲自绣的,绣出一对蝴蝶,还绣出一句诗:“小小礼物轻又轻,送给朋友别多心。”石贵眼睁睁手捧鞋垫,心头怦怦跳,这鞋垫可是定情物。农村姑娘,绣得一手鞋垫,只要看上意中人儿,就要送鞋垫作定情物。枝儿是梁子上重阴山后冲苗寨的,隔斗篷山他家只一个沟坎,枝儿是整匹梁子生得最俏的苗家姑娘,也考进城里同在一个班,虽然在同个班上,但是石贵自卑,怕认枝儿,怕枝儿瞧不起,只能在心头认枝儿,想枝儿,想着想着,哪想仙女下凡,绣球抛落在他身上。
石贵偷偷瞟枝儿,正碰上枝儿热辣辣的眼睛,红艳艳的脸,石贵眼睁睁呆住了……正在关键时候,哪想被一个油滑的城头学生抓个正着,抢过石贵手里的鞋垫,跑到讲台高高举起,大喊:“这高山来的娃儿,爹妈生你个熊样,还真有人看上了!”石贵憋红了脸,冲上讲台,迎头一锤头,打得城头学生鼻子口来血,城头学生一见血,马上哭倒在地。班上乱了,有的去叫老师,有的喊救命,有的喊石贵快跑。石贵眼睁睁不知所措,这时,一只手拉紧石贵的手,跑出教室,跑出学校,跑到很远很远的野外,停下来,是枝儿。枝儿脸上冒着汗,挂着泪水,石贵心头砰砰跳个不停,眼睁睁看着枝儿,枝儿一下子抱紧石贵的腰杆:“我和你一块,好死好活都一块!”石贵心血一冲,紧紧抱住枝儿,一句话说不出来,他们就这样抱着,天黑了才悄悄摸进宿舍……班主任早就在宿舍等石贵了,班主任说,情况我晓得了,但是动手打人情节严重,幸好是鼻子出血,要是打出人命呢?害你,害班上,害学校。你写个检查,明天向人家认个错,这事不经过学校,我处理得了。
石贵照班主任的话做了,班里平息下来,学生只敢悄悄议论,被打的城头学生遇到石贵,狠狠吐趴口水,加快脚步溜了。石贵不计较,枝儿也不计较,反而上学、放学,枝儿总是等着石贵一块,给他打饭,给他打水。慢慢地,直接叫石贵脱衣服、拆被子给她洗了。石贵脸憋得通红,慢慢地,脸不红了。
班主任早已发觉,叫石贵、枝儿一个一个到办公室谈话,是同学、老乡,互相帮助可以,但不能越线,学生,以读书为重。
背地里,枝儿主动找石贵,说:“你好好读书吧,我等你。”石贵点头:“我们都要好好读书!我爹说,二天砌新房,打大床,给我娶媳妇。”“娶哪个阿?”枝儿急慌慌问。石贵心怦怦跳,憋半天,说:“等我考取学校才敢说。”枝儿的心砰砰跳:“急死人了!”跺着脚跑开了。
快中考了,石贵爹带口信来,要石贵考中专或中师,捧个铁饭碗就是福分。考高中,怕夜长梦多,要是再打架惹祸,一切都空了。再说两个姐姐为了石贵上学,辍学回家务农了。石贵一心想考高中考大学,他很烦恼,去找枝儿出主意。枝儿也没主意,反倒说:“你考哪,我跟你考哪。”石贵下定决心考高中,枝儿也跟着考高中。
考下来了,但是爹妈不让读,又带来口信,农村人家,有个吃皇粮的就是光宗耀祖了,书读多怕落空了。
那个年代,考中专中师是热门,那是广大农村天底下的热门,农村娃娃,大龄读书,哪怕年龄读到十七八,哪怕年龄读到二十八,都在所不惜,指望改变农民身份。祖祖辈辈当农民,种怕了地,吃怕了包谷饭洋芋蛋蛋,姑娘怕嫁农二哥,更可怕的是他妈的外头人斜起眼睛看农村人,考取中专中师,就是考得了工作,就是翻身跳农门,从此吃上皇粮从此不是农二哥了。在乡下,哪有考什么高中的,全都往中专中师门坎挤,今年考不起,明年复读,明年考不起,后年复读,后年考不起,后后年复读,只要年龄允许,总有考取的一天。怕求,年龄也是假的,找找关系,在乡政府打个证明,三十也能变成二十,年龄也不算个求事。梁子上重荫山的李二狗、谢云祥,马鞍山的刘福生,复读了七、八年,人家都还在复读。
石贵虽然牯头,但是不敢违背爹妈苦,不敢违背祖祖辈辈的教训,石贵哭了,枝儿也跟着哭。石贵的泪水硬硬的,大颗大颗的,那是憋满了一肚子心酸找不出释放的口。石贵用劲憋了一口气,把硬硬的泪水一颗一颗憋下去,说:“算了,考中专,回乡读补习班吧。”枝儿抹干眼泪:“你去哪,我跟哪。”
石贵回乡,虽然答应爹妈复读,但是没去乡中学报名,他要调整一下自己,替老妈进煤洞挖煤,赚学费,自学半年,明年开春,才去复读。枝儿也想跟着石贵在家自习。被石贵吼了一句,有人跳岩,你也跟着跳啊?我是没办法,你咋能跟我白白虚度半学期补习呢?
枝儿吓住了,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怕石贵发脾气,只好乖乖一个人去报名补习。
三
石贵坐在煤洞口,坐成了一个岩头,堆满雪。每次拉完船艄,石贵总是坐在煤洞口看雪天,自从爹妈把他从煤洞生出来,他最美好的愿景就是坐在煤洞口看天光。冬天,看梁子披大雪,春天,看映山红红遍梁子。面对梁子,石贵眼线里牵挂出一个个场景,石贵想好好认识一下自己,他翻来覆去认识。
“儿子,大早上了,回老房吃饭去!”石贵爹唤石贵。
“耶耶,你去吧,我呆会,饿了我在煤棚烧洋芋吃!”
“吃不够洋芋阿,回老房吧,你妈把梁上那块腊肉洗了,要补补你。”
“耶耶,我真不饿,我还有事呢。”
石贵爹叫不动石贵,吐一口长长的白气,空空看着石贵背影,舔了舔干裂的嘴皮,移开步子下梁子。整个梁子风雪空茫,石贵爹感觉身子轻飘飘的,一步一个滑。他早已习惯儿子这个背影,这个拉完船艄后坐在煤洞口久久不动的背影,深藏着很大的孤独,这孤独却与梁子上的大雪较量,与煤洞里的黑暗较量,让人惧怕。这个背影,他从来不敢去触碰,他从来对这个背影小心翼翼,他甚至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落在儿子身上的雪花,小心翼翼,无声无息。由他吧,那可能是他的自由,谁人都不可触碰的自由。他对不起儿子,在黑黑的煤洞里,躲生了儿子的命,却没让这命自由自在的生长。没让儿子读高中,就让他耿耿于怀一辈子,愧对儿子一辈子。
石贵等爹走没了踪影,长长吐了一口白气,从内衣摸出一本书,看起书来。虽然这半年没去乡中学复读补习,但是他不能耽误复习备考中专,他要趁拉完船艄的空闲看书自习。其实,他内心底里讨厌去学校补习,补来补去,折磨人,就为了改变一个身份捧一个铁饭碗。他就想考高中考大学,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读不了高中考不了大学,哪怕去外省打工,去的远远的,越远越好。可是,他不忍看见爹妈人不人鬼不鬼的挖煤拉船艄,不忍触碰爹看他那种小心卑微的目光,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顶替老妈拉船艄,跟爹上梁子进煤洞挖煤。
梁子大雪纷纷,一片雪光,万籁俱静。石贵迎雪看书,坐在煤洞口,坐成梁子上的岩头,任凭大雪封盖。雪花落在书上,模糊字迹,石贵拂去,雪花模糊字迹,石贵又拂去,这些飘落在书上的小精灵,真调皮,好像要来找文字作伴儿,落在书上,就拉起文字们跳舞,石贵看书很兴奋,很着迷。
石贵保持着拂雪看书的动作,石贵喜欢迎雪看书,认为这样看书舒爽、灵活。哪怕煤棚里的煤火红旺旺,他也不愿在火边看书,他认为在火边看书,只会分心思、睉瞌睡。
“哎——石贵!”一个人推了一把石贵身子,大声喊。
石贵从书中惊醒过来,抬起头,一大朵雪花飘落在眼前,绽放红扑扑的脸,绽放喜盈盈的笑,传说中的天使,恐怕就这个模样吧,是枝儿!
“吓着你没?我悄悄来的。”枝儿用身子推了石贵一把。
“你咋来了,荒天野地的。”石贵冷声冷气。
“想不到我?看你一点都想不到我,口气还冷冰冰的。枝儿赌气说。
“想不到。你来干啥?”石贵又冷声冷气。
“想不到算,我来错了还不行,你一个人变岩头吧!”枝儿生气了。转身就走,捂脸抽泣。
石贵急慌慌一把拽住枝儿的手,我真是想不到,这冰天雪地的,我以为梁子上只我一个人,想一个人呢,想都想不来。
枝儿挣脱石贵的手,举起小锤头,不停打在石贵胸口上,没人疼就好了,整匹梁子就你一个人,冷死才清净。
石贵看着枝儿红扑扑的脸,放眼冰天雪地、苍茫空寂的梁子,枝儿,梁子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枝儿又举起小锤头,使劲打石贵的胸口,一头钻进石贵的心窝里。石贵心血一冲,一把抱紧枝儿,急慌慌找枝儿的红脸蛋。枝儿喘着气,仰起头,闭眼迎接石贵,石贵心子火怦怦,火怦怦的心子直往喉咙跳,口干舌渴,石贵渴水,碰触到枝儿的嘴唇,发现了水井,把整个人投进井里去,大口大口吸吮着,枝儿呻吟一声,浑身瘫软,整个人软在石贵胸口上。石贵裹紧枝儿,滑倒在雪地上,裹成了雪球,雪球带动整个梁子旋转,裹成一场铺天盖地的雪……枝儿看见大雪纷纷中冲出一匹黑马,无缰无绳,长着翅膀,驮着她,跨跃梁子雪山,枝儿死死抱住黑马,黑马拉开四蹄,伸张翅膀,自由飞跃,黑马看见梁子顶峰一片雪亮,奋蹄撒欢,黑马冲刺,向往亮光,冲上梁子巅峰,天地一片绚烂,融化梁子雪山,绽放一朵映山红,花落染雪,黑马嘶叫,一片白亮亮的阳光射出,枝儿涌进一股滚烫的暖流……
枝儿软在石贵身上,没了魂儿,你这墩岩头,劲真大呀。
见不得你,不要命了。石贵仰面躺在雪地上,看着雪花飘飘的天空。
晓得你这样凶,我不来找你了。
哪晓得呢?想不到的,总会来吧。
枝儿躺在石贵胸口上,真想这样睡着,永远不要醒来。
说真的,你来找我,真是只为找我吗?
嗯,找你,还有找你背箩煤给我妈。
真的?我怕见你妈。石贵吃了一惊。
不是蒸(真)的还是煮的?看你这样凶,还怕我妈?枝儿要石贵背煤是借口,主要是带石贵去见妈,生米煮成熟饭了。
嗯,不要说背一箩煤,就是拉一船艄煤,我都要去呢。
就晓得你憨。枝儿小锤头打着石贵,躺在石贵胸口上,看着杉松上晶莹透亮的冰凌,喃喃说,杉松上的冰凌,真好看。石贵,明年开春,你记得去乡中学补习啊。
晓得呢,明年开春,就去。你补得一个学期了,我怎能落后呢?石贵有点莫名的伤感。
你好好读书,好好考,你会考上的,我怕你挖煤。
嫌我是煤二哥啊,我考不起,绝不找你!
不是,石贵,挖煤不安全,我老是做噩梦,我怕你……
石贵搂紧枝儿,不怕,我心疼我妈,心疼你,挖几天。我还要考学校,砌新房打大床,娶媳妇呢。
娶哪个啊?枝儿故意问。
哪个是我的人了,就娶哪个,梁子作证,你还问阿?
你个岩头,憨粗粗的,还会说呢。枝儿钻进石贵心窝。
不早了,趁人还没上梁子,我们去你家吧。
石贵真要拉一船艄煤去给枝儿妈,枝儿不让拉,说,背一箩得了,二天够你拉的。
石贵背起一箩煤,冒尖尖的。手牵枝儿,下梁子。积雪路滑,一步一滑石贵桩子稳,倒不了,枝儿摇摇晃晃,拽紧石贵,笑声一串一串,脆生生的。
翻个斗篷山垭口,趟过后冲沟沟,到枝儿家了。
枝儿家坐在后冲边高高缓缓的沟坎上,一大片绿葱葱竹林,半掩半隐一栋三间石板房,石板房后边伸起一棵高高直直的楸树,树桠上端着个鸦雀窝,一只鸦鹊又跳又叫。石板房左边是一间牛圈,猪儿在哼哼拱圈门。右边是一间厢房,窗明几净,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积了雪的映山红,想必是枝儿的房间。石院坝铺满积雪,敞敞亮亮,几只公鸡母鸡游来逛去,在雪地上画鸡脚叉,像小孩涂鸦。
妈,饭熟没,我来家了,有人背煤给你烧呢。
枝儿妈闻声出来,骂枝儿,妖精婆,野天野地的,饭都等凉了,半天不见人影。
妈,这是石贵,斗篷山石宝耶耶家的,我的同学。
石贵憋红着脸,叫你一声,姨妈——
小哥阿,别老站着,快放下煤箩歇气,你看给我背了一大箩煤炭,连累你了。
妈,石贵是雪中送炭。枝儿笑盈盈讨好。
是喽,雪中送炭,雪中送炭。煤烧断了,我煮饭只能烧柴火。枝儿妈不懂书面语言,反正煤就是好东西。
石贵赶忙说,姨妈,以后我给你背煤烧,你别愁。
多诚小哥了,枝儿有你这个同学真好阿,枝儿爹死得早,两个哥哥在县城上班,安家在城头了,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回家。只剩我们娘儿俩,孤儿寡母的,烧块煤都难。枝儿妈唠叨起来,眼睛红红的。可怜枝儿了,十岁不到就没了爹,从小就承担家里劳动力,屋里地头轻活重活样样做,可苦了我们家枝儿……
石贵读书就晓得,后冲寨枝儿爹,是过去岩梁区的区委书记,过去的梁子,被周边十里八乡的煤贩子偷挖煤窑,挖得整匹梁子千疮百孔,挖得梁子上遍地映山红灌木翻了根,全靠老书记发动群众整治梁子,一匹山一匹山植树造林,填埋煤窑,林子漫漫爬上梁子,漫漫封林。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夜晚,老书记踩滑冰雪摔下梁子山崖,一条命换来今天梁子涛涛林海,杉松披大雪……石贵打心底里崇敬枝儿爹,和枝儿在一起时,枝儿向石贵吐过爹的事,枝儿爹还没断气,嘴里念着枝儿的名字,留下最后一句话,说以后空缺工作岗位,让枝儿顶替一个名额。那时枝儿还小,以后国家政策不再安排干部子女顶替工作,等不来那一天,上级就安排给了枝儿大哥。大哥心痛小妹,时不时买好吃好穿给枝儿,诺言供枝儿读书考学校。
吃饭了,石贵,我妈做熟饭了。一大上午看把你饿了。枝儿催石贵上桌。
枝儿妈慢慢变戏法,桌子摆上一钵蒸腊肉血豆腐,一钵苦蒜烩洋芋,一钵红豆酸菜。枝儿妈舀一碗大米饭,冒尖尖的,叫枝儿递给石贵。枝儿悄悄对石贵说,我妈想你呢,快吃,吃饱饱的。
石贵双手端着碗,端端正正坐着,看着桌子上都是他爱吃的菜,发觉自己真是饿了,肚子立马咕噜噜叫,喉咙直往嘴巴冒清口水。哪怕饿,石贵从来就内向害羞,憋红着脸,小口小口吃饭,难得看见夹一筷子菜。石贵从小就在煤洞里吃洋芋包谷饭长大,没见过大米饭腊肉,要等到过年,才能回老房坐桌子,吃上一顿大米饭盖腊肉片子。眼下像过年,石贵反而动不上筷子了。
枝儿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急慌慌夹几大片腊肉血豆腐盖在石贵碗上,怪起石贵来,害羞啥阿,大姑娘出门见不得人似的,快吃阿,我妈又不会吃你,你不吃二天就别来了。
枝儿妈笑着说,沟坎边上斗篷山石宝耶耶,是我堂兄弟,亲着呢,你是侄儿子,又是枝儿同学呢,长身体的小伙子,要放开吃饭,吃好吃饱姨妈才高兴。枝儿妈又转身训枝儿,看你凶巴巴的,哪有这样说亲戚同学的。
石贵放下硬邦邦的身子,说,姨妈做的菜跟我老妈一样,香很。然后夹起枝儿盖在饭碗里的腊肉血豆腐,大口包满嘴,吃得包口包嘴的。逗得枝儿和枝儿妈笑出眼泪来。
那顿饭,石贵吃了五碗大米饭、十二片腊肉血豆腐,都是枝儿接三连五劝石贵的,石贵不敢躲闪,只顾埋头吃,那是石贵放开心胸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枝儿说,不是白劝你吃阿,吃饱了有力气给妈背煤。
石贵听出枝儿说“我妈”省掉一个“我”子,脸马上红起来。心里咕噜,搬整匹梁子煤炭给妈,心都不甘呢。
枝儿妈一直笑着看石贵吃饭,一下子喜欢上了石贵,这后生踏实、憨厚。枝儿长大了,变成花花俏俏的大姑娘,却从来没带过男娃到家来过呢,倒是惹得里里外外的男娃到后冲寨,偷偷躲躲在房前屋后转,有家底厚的、有干部家庭的,有考起学习参加工作的,枝儿一个都没看一眼,只顾躲在厢房里看书复习,那些自认不凡的后生们只好拼父母托媒人上门,还没上门接上嘴,枝儿就大声怪起妈来,说啥啊?要嫁你嫁好了,我还要读书呢。枝儿妈无可奈何,心里却暗自欢喜,证明闺女招人喜欢啊。这不,看上石宝家儿石贵了吧。枝儿妈嘴上不说,心里却乐乐的,难怪今天鸦鹊一直叫。
枝儿妈不由抬头看楸树上的鸦鹊,灵验着呢,一只变成一双了。
四
梁子上的冰雪慢慢消融,杉松上的冰凌开始滴水,松鼠精灵探头,在树枝上一闪一跃。山沟里的雪水涓涓流淌,沟坎上浮现一团一团雾气。那一蓬蓬映山红,覆盖残雪,萌动着星星点点花苞。天醒了,白云如棉被,天慢慢揭开棉被,露出一片一片蔚蓝,透出明朗的天光,林子里的鸟声渐渐嘈杂,有些鸟儿飞出林子,飞向半空,瞧见朗朗的天光,一时兴起,飞向那一片一片蔚蓝。
梁子开春了。
石贵起得很早,他和枝儿约好,今天去乡中学报名补习,乡中学远隔十多里路,补习要住校。石贵妈连夜推出包谷面,装起一麻袋洋芋,给石贵住校做伙食。石贵妈一边装麻袋一边摸眼泪,别人家的儿上学带的是大米,腊肉,只有他家石贵带粗粮。石贵爹给石贵捆铺盖,捆得慎重其事。然后摸出一叠钱,一块两块,五块十块,全是煤灰票子,石贵爹一张一张数好黑票,递给石贵说:“好好读出去,钱准备好的。”石贵低着头,接过钱。每次出门读书,石贵最怕接过这黑黑的票子,那是爹妈顶着性命换来的血汗钱,石贵心头总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石贵背起煤箩,底下装煤炭,上面装伙食,搭上铺盖。石贵告别爹妈,踏上复读补习的路。
石贵翻过斗篷山,趟过后冲沟坎,在寨子边上等枝儿,一眼看见枝儿挑起一个担子,在路上摇晃,石贵放下煤箩,跑过去接枝儿,抢过担子,你人这样小巧,还挑担子,搭在我煤箩上吧。枝儿说,搭不上吧?煤箩够沉的了。石贵说,搭上你都不沉。枝儿打了一下石贵胸口,累死你!石贵把枝儿的担子搭在煤箩上,边捆箩筐边问:你带的啥?伙食阿,大米腊肉。你呢?石贵脸一红,包谷面洋芋。枝儿说,我们一块吃。石贵说,哪行呢?我吃包谷饭洋芋,吃不够呢。枝儿急了,那我们调换,各占一半。石贵说,到学校再说吧。你咋不带铺盖呢?枝儿羞羞一笑,和你睡呗。石贵脸胀红,又不是去成家。枝儿又笑,开玩笑呢,我住岩梁街上水利站我二哥宿舍,我哥调进城了,床铺空着。石贵说,有哥就是好,我还以为讨个大便宜呢。枝儿又打石贵胸口。我们走吧,路远路滑的,争取早点到学校。
边远苗乡,一天一趟班车,在山路上不停车,学生上学,只能操山间小路。石贵背煤箩,牵枝儿,一步一步赶路。一路上,他们碰上梁子上其他寨子的学生,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不管认得不认得,都是一匹梁子的,大家互相打招呼,一路上碰到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奔着去补习中考的。在梁子垭口,石贵碰上同一寨子的吴西东、李巧珍,上小学时,石贵读三年级,吴西东、李巧珍读五年级。石贵记得,上小学时做早操,吴西东屁股经常掉块补疤布片,总是用书包遮盖屁股,一弯腰,光光的屁股暴露出来,惹得后面的学生用脚踢,打起架来,石贵去帮架,同村人帮同村人。老师来拉开,问,问啥打架,他踢我屁股,他拿光屁股对准我的脸。老师一脸严肃,懂得脸面就好。当场喊,那个女同学懂针线,一个女同学举手,是李巧珍。去给吴西东补屁股。李巧珍红着脸,当场给吴西东补屁股。惹得同学们围观大笑。老师又一脸严肃,笑啥?哪个不得脸?打架的两个,互相摸脸。两个打架的不敢怠慢,互相摸对方的脸,摸笑起来。从那后,吴西东上学背包谷花,悄悄递给李巧珍,也不忘悄悄递给石贵。
西东是你们阿,你们也去报名补习?石贵上前打招呼,看见眼前的吴西东,还穿着补疤衣裳,背上背着伙食铺盖,压得背驼驼的,像个农村小老头,后面跟着李巧珍。枝儿过去和李巧珍搭伴,两个女生说笑起来。
是石贵啊,好几年不见了,你也去补习?吴西东抬头回应。
是阿,我们都去补习呢,石贵应声说。
听说你在城头读书,见世面了。我补了三年,还没见过城头呢。吴西东低声丧气说。
一个县城有啥好的,还没我们农村自在。石贵好像在打气,你补三年阿?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年考取去见省府。
打拼这一年,三盘定输赢,就看最后一年了。吴西东缓着一口气,长长吐出来。
你今年一定走的,磨刀不费砍柴功,你名声在外,数理化全班第一。石贵在县城读书就闻名吴西东,每年中考,数理化拿补习班第一,可惜语文拉下不少分,就差那么几分。西东,你好好功语文,我们取长补短,没事,今年准考取。石贵打气说。
你说的是阿,石贵,每年中考,我就差那么几分,哎——就差几分啊,吴西东狠狠叹口气,石贵的话触碰到他的痛处。
吴西东,你今年准考取,打赌吧,你考取,背一书包包谷花给我们吃。枝儿也鼓励吴西东,看着李巧珍笑起来,李巧珍羞着,低着头咬嘴唇。李巧珍从小就和吴西东一起放牛、掏猪草,一起读书补习,那次当作老师大家同学给吴西东补屁股,是两小无猜。李巧珍知道吴西东成绩好,二天准考取学校参加工作,她要做二天当干部的吴西东的媳妇。
吴西东一笑,赶你们金言,真考取了,不要说包谷花,我家杀年猪,请你们坐正席。
好,祝你成功。石贵拍手鼓劲,枝儿、李巧珍也高兴拍手。
石贵晓得,吴西东读书补习,比他苦多了,为了吴西东考学校,他爹把家里唯一的耕牛卖了,那是他全家的家底啊。他爹在煤贩子的煤窑挖煤,瓦斯爆炸,断了一条腿,只能在家做点轻便活路,帮附近人家收庄稼割草打零工,苦撑吴西东读书出头。吴西东跟他一样,偷偷躲躲上梁子挖煤,帮家里减轻负担。石贵还晓得,听寨子里的人背地里说,有人半夜三更经常看见吴西东走出家门,在寨子后山游动,捧着书本游,不捧书本也在游,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有人悄悄走近看,吓出冷汗,吴西东一张脸像一张白纸,丢了魂似的,木木的游来游去,像个僵尸,有人说是鬼魂附体,也有人说是读书读走火了,也有人说是梦游,反正,吴西东读书,已经不像个正常人。
石贵一直不敢向人提起这件事,连枝儿都不敢提,李巧珍不知道这事,更不敢问吴西东。只是自己晓得而已,一个人在肚子里烂掉。
石贵勾起吴西东的胳膊,走,西东,我们争取早点赶到学校。转身喊枝儿、李巧珍,你们女同学跟上啊,有你们在,我们才有劲呢。
一路上,石贵碰上了梁子上重荫山的李二狗、谢云祥,马鞍山的刘福生,大家都是去报名补习,李二狗、谢云祥他们是老补习生,油得很,李二狗嘻哈打笑说,老子就是要八年抗战,坐穿牢底,总有一天走出梁子。到那时,老子一手搂个漂亮媳妇睡席梦思,一手打大哥大,天天过年。枝儿,李巧珍,你们睡不睡席梦思啊,哥哥不是农二哥了,翻身解放了,哈哈哈——大家跟着大笑起来。枝儿、李巧珍气得追李二狗打,打死你个狗腿子。李二狗梳个屁丫头,披件长西装,穿条黄军裤,还真像个日本狗腿子。
山路上的冰雪还没融化,抹了一层桐油凌,路滑难走,十多里的路,走了大下午,都还没到学校。要是平时赶乡场,一个上午就到梁岩了,梁子雪凝大,开春二月了,山路还封凌。吴西东走滑了路,一筋斗摔在地上,箩筐滚下坡,煤炭、洋芋四处散落滚坡,吴西东坐在地上,半天不吭声,差点掉眼泪,石贵劝半天,他才站起来。大家帮着四处捡煤炭、洋芋,捡拾半天,才收拢煤箩。李二狗抢着帮吴西东背煤箩,大家不再说什么话,抓紧赶路,赶到学校,赶上报名,天就黑了。大家走进宿舍生火,烧一堆洋芋,草草充饥,然后铺床睡觉,大家都觉得累了。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只隔一墙板壁,板壁被那边女生钉得一层盖一层,窗户也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漏出一线光。听说曾经有男生啄洞偷看女生,吓得全宿舍女生大叫,告老师,补上洞,不知不觉又露出一条缝,又补上,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凿凿补补的事见怪不怪了。
男生宿舍四壁被煤油灯熏得黑不溜秋的,窗户没有玻璃,用旧报纸糊着,破了几个洞,风一吹,报纸片拍拍摇响,煤油灯忽明忽暗,吴西东卷缩在煤油灯下看书,李二狗翻来覆去躺着。
石贵送枝儿去水利站他哥的宿舍,枝儿的床铺铺上一块毛巾,挂着雪白的蚊帐,干干净净的,蚊帐上贴着章子怡、杨钰莹的画像。石贵坐在床上,显得不自在。临走,枝儿硬要石贵带走大米腊肉,石贵回头说,哪天我来吃得了。
石贵回到宿舍,只见吴西东床头亮着煤油灯,石贵劝他,西东,累一天了,睡吧,明天再学不迟。
吴西东说,我不得瞌睡,没事。
这时,李二狗悄悄喊石贵,神秘兮兮的样子,石贵走到李二狗的床铺,李二狗趴在板壁上瞅,回头咬住石贵耳朵,我看见杨红霞了,白生生嫩露露,那对乳房颤抖抖。石贵贴近板壁看,板壁根本没洞没缝,根本看不见什么,看个干求,摆老子。李二狗嬉笑着,逗心子痒呢,说真的,杨红霞的乳房真大,走起路来一抖一颤,像安了弹簧,真怕抖落下来。
你来个饿狗扑食嘛,恶心不恶心,老子睡了。石贵不理李二狗,上床去了。
石贵迷糊睡着,煤油灯还在亮,不知吴西东睡或是没睡。半夜,他迷糊看见吴西东飘下床,轻飘飘出门,煤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石贵挣扎着起来,去找吴西东,踢了一个梦脚,醒了。石贵赶紧看吴西东的床,吴西东正蒙头大睡呢,石贵迷惑,莫非自己梦游了?
石贵看见窗户已经擦亮,睁着眼睛等天亮。
五
补习班挤满人,课桌都挤上讲台了。来补习的学生,大都来自于梁子上岩梁、野冲两乡,也有平坝、织金外乡来的,也有城里读书没考取来补习的,总之,大家都是为了中考跳农门,捧个铁饭碗。岩梁中学补习班,在全县中考是出了名的,每年补习班考取中专中师的,在半数以上,没考取中专中师的,也要弄过技校走人,考取技校也是改变农民身份,虽然称之为工人,也是吃皇粮手捧铁饭碗的。
石贵走进补习班,他是新来的补习生,相当于插班,没有自己的座位,枝儿拉石贵挤在一起。石贵发觉,整个补习班,差不多都是男生女生同桌,成双成对的,看样子很亲密,好像是对象谈恋爱。没有女生同桌的男生,和同桌的男生也格外亲密,好像在搞同性恋。石贵感到一种神秘,正迷惑着,枝儿凑近石贵,用书本遮住脸说,你还不知道啊,这是补习班的潜规则,成绩差点的,要找一个成绩好的搭伴呢,全班补习生,基本上专攻数理化,“中考不用怕,全靠数理化。”“学好数理化,中考走天下”,数学好的,要找个理化好的搭伴,理化好的,要找个数学好的搭伴,数理化都好的,要找个英语好的搭伴,特别是女生,尽找成绩好的男生搭伴,优势互补呢,目的就一个,为了考试那天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男生女生投其所好,水深着呢。石贵大悟,原来如此。那我成绩平平,你何不如找个成绩好的搭伴呢?枝儿掐了石贵一爪,你特殊,行了吧。凑紧石贵,你真的不一样阿,全班语文没得哪个作文比得上你,你一枝独秀呢。石贵一笑,补习班藏龙卧虎的,我只能算头牛,考不取给你犁牛种地要不要阿?枝儿又掐了石贵一爪,又来了?掐死你。有凑紧石贵,补习班老师也牛,都是教了头十年补习班的,不管是数理化老师,或是语文英语老师,上课不带书本,空着两手,最多夹根粉笔,书本早已烂熟于胸,脑子是个试题库,粉笔一点,就出题了,胜算着呢。补习班老师就是算命先生,学生们来补习,其实就是来算命,中考到底命中多少胜算……石贵一笑,厉害啊,你才补习半年,对补习班摸得这么透。枝儿神秘兮兮说,有故事呢,水深着呢,改天摆给你听。
班主任老师来了,一上台就说,这是新学期第一堂课,开个班会,点个名,互相再认识,加深印象,大家再熟不过了,少则补习一年、二年的,多则补习七年、八年的,八年抗战,坐穿牢底,翻身求解放,在此一搏,别怕羞耻,补七、八年算哪样,考不取才叫羞耻。同学们啦,最后三个月了,要刻苦刻苦再刻苦,努力努力再努力,冲好刺啊,冲出这梁子老高山,就翻身解放了,补习的关键,要搞好团结,搞好关系,没搭伴的,抓紧搭伴,哪条腿短,补哪条腿,优势互补嘛,互相拉一把,都是一匹梁子的,都是娘生父母养的,都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最好成双成对的考出去,好事成双,大家都要考出去……
班主任一番话,大家见怪不怪,心照不宣。听说,班主任好成人之美,有间单身宿舍空着,哄男生给他背煤,就拿单身宿舍钥匙给男生,提供搭伴搞对象的机会。男生们很有劲,回家上梁子背煤给班主任,领到钥匙,带上搭伴,找个理由,到单身宿舍复习,复习半天,灯就熄了,单身床吱嘎吱嘎摇晃起来。然后,到下一个男生领取钥匙,换下一对……石贵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老师在课堂说都说白了,班主任还是挺关心人的。
老师讲完话,点完名,叫班长陈文学维持好课堂纪律,留下时间,让大家自习,互相再认识。
教室里议论起来,李二狗来找石贵,兄弟,一匹梁子的,搭个伴,听说你作文了得,你给我作文,你数理化包在我身上,中考不得求事。石贵说,二狗高看我了,可是作文不像数理化,搭不了,照抄作文,卷子一个样,两个都白搭。
李二狗两眼翻白,那咋办呢?老子补考几年就差那几分,就是作文作的怪,你想想法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石贵。
这样吧,你多花点心思看作文书,每天写篇日记,看到的,想到的,发牢骚的,都可以写,哪怕一句话,一段话,你写出来,我帮你看,这样慢慢写出来了,石贵想想说。
李二狗笑起来,阳光一片,拍拍石贵肩膀,两弟兄,我晓得你会有法子的?从此我二狗听你的,数理化包在我身上。
班长陈文学过来打招呼,石贵同学,久闻大名,和你商量个事,补习班作文普遍差,你看帮一个也是帮,帮一班也是帮,就当个任务吧,你帮班上提高作文,不少补习生中考就倒在这坎坎上呢。
陈文学一个郭富城头式,一身黑西装,围一条白围巾,时不时甩一下头式,追星时尚,和石贵四个兜蓝布衣服、解放鞋大不一样,石贵春夏秋冬就这模样,但蓝布衣服洗得发白,解放鞋洗得发亮。
班长瞧得上,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我也想到这件事的。石贵回应说。是要有个法子,对了,我们办个补习班专刊吧,动员同学们写,写出来,作出修改,做个点评,我也找些参考作文,写作技巧什么的,发在刊上,参照一下。石贵在县城读书时办过校刊,有经验,想到这一招。
石贵同学,你厉害啊,岩梁中学补习班专刊,头十年一次的战略方针啊,功不可没。陈文学紧握石贵的手,慎重在石贵手背上拍了拍,像领导夸奖同志。
石贵一笑,不得求事。陈文学跟着笑起来。
石贵真办起班刊,动起笔的同学还真不少,李二狗第一个写出来,拿给石贵看,虽然是流水账,但还能把一件事记录下来。石贵给理顺思路,改了用词,添了情节,念给李二狗听,李二狗两眼发直,喃喃说,写得和书上一个样,这是我的作文吗?石贵啊,不,石老师,你真是我恩人啦。李二狗激动夸张起来。
接着枝儿、李巧珍、谢云祥、刘福生也写出来让石贵看,连班长陈文学、学霸吴西东也拿给石贵看,石贵一一点评,最后总结,作文,一个字贵在“真”,就算文章不通顺,看在“真”字的份上,一篇作文60分,也得给你30分,如果在“真”字的基础上,有了情有了理,就在40分以上,如果这篇作文看到了思想,那就挨近60分了。
好!陈文学叫起来,大家也跟着叫好拍手。
从此,补习班整体作文水平渐渐上升。补习班的班刊,在岩梁中学引起了轰动,传到县里,县里树了典型,说高手在民间,岩梁中学创新教学,突破了应试教学的瓶颈,打破了“中考不用怕,全靠数理化”的陈规,平衡了中考应试科目,岩梁中学教育又上新台阶。
六
放学后,枝儿约石贵上学校后山看书。后山上全是补习生,坡前坎后站着,牛路上游走着,岩包包里蹲着,树林子里坐着,成双成对的。最牛的是下雨天,补习生们用塑料袋或玻璃片子盖上书本看。
在坡上,石贵问枝儿,那天你说搭伴有故事,摆给我听听。枝儿说,哪有闲心啊,好好看书吧。石贵一把拉枝儿躲在岩包脚,歇哈嘛,劳逸结合。石贵想亲枝儿,被枝儿一把推开,死石贵,烦不烦啊,人多事多的,你不害羞啊。石贵无奈,说:“做一天练习了,真烦补习了,你摆那个故事吧,不摆不饶你。”石贵故意要搂抱枝儿,枝儿求饶,我怕你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阿,这是见不得人的,枝儿悄悄摆起那个水深的故事,补习班有几个女生,风骚很,去年初,从县城中学来了刘秋香,裹上物理老师了,物理老师原来也是补习生,考了好多年,才考取,刚分来不到一年,家庭姊妹多,紧靠那点工资供几姊妹读书,三十好几了还在打光棍,刘秋香一来,盯上了物理老师,不知不觉裹上了,物理老师满心欢喜刘秋香,打心里培养这个漂亮、成绩底子好的学生,盘算着供刘秋香考取学校参加工作,将来就是自己的媳妇了,物理老师认认真真谈对象,给刘秋香吃小灶,给刘秋香买衣服雪花膏,刘秋香天天晚上去老师宿舍补物理,往往灯熄不见人出来,其实这件事全宿舍的女生都心知肚明,刘秋香一出女生宿舍大家就心知肚明,直接就为了利用老师的供养、有个依靠考学校。到临近考试的那个月,刘秋香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裹上班上的数理化高手谢云祥,中考报名那天,挽起谢云祥的胳膊去报名,两人报在一起,考号一前一后,刘秋香照了谢云祥数理化的卷子,最后考取贵阳卫校。谢云祥却考差了十几分落选,就是英语考差了,谢云祥晓得刘秋香英语是全班第一,刘秋香给他的答案是假的。谢云祥知道上当为时已晚,刘秋香早已卷铺走人,最后你猜怎么着?刘秋香不仅背卖了谢云祥,连物理老师也甩了。谢云祥仰天操骂,从此不敢接手女生搭伴。刘秋香哪里看得上快30岁的老补习生谢云祥,连物理老师她都看不上。
石贵听得头皮发麻,骂了一句,日他妈的,这女人真毒。
还有,岩梁街上的杨红霞,你猜搭伴谁?搭上了班长陈文学,陈文学家是野冲乡的,老爹是梁子上有名的煤老板,陈文学有钱,成绩又好,杨红霞是岩梁中学一枝花,看上去郎才女貌,其实也是相互利用而已。杨红霞为陈文学打胎,娃儿都五个月了,陈文学逼她去打胎,却不陪她去医院,只有我陪她去,胎儿都五个月了,打出来,有头有脸的,有手有脚的,怕人很。这杨红霞真贱,身子好起来没几天,又被陈文学哄乖了,陈文学哄她,中考报名两个报在一起,拿卷子给她抄,考取后,将来就结婚。杨红霞着迷倒一样紧跟着陈文学,听说陈文学有个在城里的女朋友,双方爹妈都欢喜,正在读高中,那个是陈文学的未婚妻。
石贵骂了一句,日他妈还当班长呢。
枝儿接着摆,你晓得马鞍山的袁金凤吗?补习了5年,没考取,爹妈要把她嫁出去,为了复读补考,在家装疯卖傻上吊,逼爹妈让她补习,现在和刘福生搭伴呢,其实她真的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经常失眠,一晚唉声叹气的,像夜鬼一样呜咽抽泣,害得整个宿舍里的人跟着睡不着觉,害得大家跟着神经衰弱,大半夜了还看见有人在宿舍里游来游去。你晓得你们男生宿舍发生过什么吗?听说,前年有个补了三年的男生,没考取,吃了敌敌畏,有人闻到敌敌畏,才晓得人死了,死得眼睛胀鼓鼓鼓口吐白沫,吓死人。
难怪啊,一睡下我就梦游。石贵立马想到那天梦游看见吴西东飘下床,怕真的宿舍有鬼缠人了。
石贵,你别吓我啊。我怕!枝儿紧紧抱住石贵,不摆了,天快黑了,我们下山吧。
怕还摆呢。石贵紧紧搂着枝儿。
石贵牵着枝儿下山,经过一个岩包丛,忽然传来女人的呻吟。枝儿紧紧抱住石贵,大气不敢出。天一黑,怕真的碰上鬼了。石贵搂紧枝儿,别怕,有我呢。
岩包里又传来男人的喘息声。石贵壮起胆子,倾身伸长脖子看,一个男生把一个女生压在岩包上白条条,一起一伏的,好像是陈文学和杨红霞。石贵屏住呼吸,看得心怦怦跳,感觉下面裤子顶了起来,石贵赶紧搂紧枝儿,跌手跌脚绕开,枝儿疑问,看到啥了?石贵说,活见鬼了,两个男生女生在扯地气,像是陈文学杨红霞。枝儿打了石贵胸口一锤头,不害臊,你还伸长脖子看呢。
石贵送枝儿回宿舍,枝儿留石贵做饭吃,石贵说不饿,只是眼睁睁盯着枝儿,血火旺旺直往心头冲,陈文学杨红霞白条条的身体浮现在眼前。我要——石贵猛地抱紧枝儿,抱摔在雪白蚊帐床头,急促促压着脱衣服,枝儿感觉石贵下面硬邦邦的顶着,死命挣扎骂,死石贵,你疯啦?人多嘴杂的,我怕很。石贵哪听得进去,急促促解枝儿裤带,摸枝儿胸脯,枝儿死命挣扎,挣扎出了泪,你要这样,我不和你好了。石贵看枝儿落泪,清醒下来,抱起枝儿擦眼泪,对不起,我单独见不得你。枝儿抱住石贵的头,我知道的,可是不能在学校,待回家的时候吧。
枝儿,我想你很。
我知道,好好补习,我们都等着吧。
枝儿焖了一罐米饭,蒸了一碗腊肉,劝石贵吃,石贵吃得很香,枝儿满足地看石贵,石贵红着脸憨笑。
吃完饭,两人就去上晚自习。
补习班里,大家埋头做模拟试题,做完试题,同桌间互相批改。自习间,有人唱起歌儿,是杨红霞在唱,杨红霞不仅长得漂亮,还有一副好嗓音,唱起歌来,绕山绕水,清水亮汪。杨红霞唱 《渴望》、《篱笆墙的影子》、《我不想说》……一首一首接着唱,枝儿、李巧珍、袁金凤跟着唱,女生们一个接一个跟着唱起来,男生一个一个也接着唱起来,石贵喜欢唱歌,他爱唱《一无所有》、《我的未来不是梦》、《大海》,整个班都唱起来……补习班的补习生活,每天大家都在做模拟考试,无论数理化,无论语文政治英语,除了模拟,就是模拟,老师当场出题,学生当场做,当场改,哪怕是作文,按时限完成,当场点评打分。一天一小考,一月一大考。有的女生做哭起来,男生也做得背着墙根操骂,老师可不管你的哭你的骂,就教训你,考不取,哭骂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补习生活无奈,枯燥,不是为了争爹妈一口气,不是为了外头人瞧不起农村人,大家都不愿意一年一年复读补习受折磨遭这个罪。厌倦,枯燥、愁闷、烦恼,无奈,无助……中考是魔鬼,补习受囚禁。在荒芜的青春,大家需要唱歌,好像只有唱歌,才能释放自己,获得自由,哪怕是课间十分钟,晚自习的空隙,大家很珍惜这短暂的释放,间隙的自由。
下自习,石贵送枝儿回宿舍,你回去吧。一进宿舍,枝儿就关上门,他怕石贵又管不住自己。
石贵回到宿舍。同学们在床头亮起煤油灯看书,石贵上了床,点燃自己的煤油灯,背英语,石贵最怕背英语,哪科不好怕哪科,虽然班上英语好的女生找石贵搭伴,对石贵递眼放电,但是石贵装憨,她心里只有枝儿,全班女生没有一个比得上枝儿,包括杨红霞,他拿杨红霞和枝儿比较过,杨红霞白皙丰满,枝儿纤巧水灵,关键是枝儿有一种灵与肉深处的疼痛,疼他懂他石贵,其他女生没法比,和枝儿在一起,他才能找到自己,才是真正的男人。他看见李二狗又在紧贴板壁幻想,不由开玩笑,二狗在凿壁借光啊?是啊,隔壁光鲜撩人,撩得老子火冒。你搭个伴嘛。搭个干求,谢云祥都找我搭伴了,打鸡儿棍呢,谢云祥自从被那个刘秋香背卖后,死缠着我搭伴,同一个寨子的,老嘴老脸,挨住了,考出去有的是姑娘。李二狗自我安慰。石贵想到李二狗就想笑,李二狗自慰,震得床头吱嘎叫响,挨不住就打板壁叫,害得隔壁女生骂私儿,惹得整个宿舍男生大笑起来。李二狗唱起山歌:
妹家门前有条沟,天不下雨水不流。
郎不挖沟水不淌,枉自干坏这条沟。
送妹送到干岩脚,眯笑眯笑把裤脱,
哥在上面打摆子,妹在下面装睡着。
李二狗唱完山歌,男生们又大笑起哄,有男生贴着墙壁喊,隔壁女生对起来,对起来,不吭声就要唱到天亮啊。李二狗接着唱:
送妹送到垮裤岩,刚刚垮裤有人来。
刚刚垮裤有人到,我两八字合不来。
昨晚来把情妹瞧,看见情妹在发烧。
哥哥好比青霉素,一针下去就退烧。
隔壁终于传来对唱:
小哥是个小叫雀,一飞飞到妹裙角。
妹把裙罗来关起,看你哪里去逃脱。
小哥是个叫雀精,一飞飞到妹裙阴。
妹把裙罗来关起,看你哪里去逃生。
这一唱一和的,逗得两边男生女生嘻哈大笑,只有一个人没参合这玩笑的场合。石贵看见吴西东卷缩在床头盯着书本一动不动,好像这闹哄哄的场合与他不相干。石贵说,西东,和大家开心哈嘛,劳逸结合啊。又扭头喊,二狗,大家不闹了,夜深睡觉了。
大家睡下了,有人还不时被窝蒙头偷偷笑,宿舍安静下来,夜风吹得窗户上的报纸片拍拍响,吴西东的煤油灯还在忽明忽暗的闪亮。
石贵迷糊睡着,睡到半夜,他看见吴西东飘下床,轻飘飘在宿舍游来游去,脸煞白如纸。宿舍的男生也一个个跟着飘下床,在地上游来游去,好像在寻找什么。石贵吓出一身冷汗,踢了一个梦脚,使劲扯眼睛皮,睁开眼,着迷倒了。石贵悄悄爬起来看,吴西东的床铺空空的,石贵悄悄下床,看见吴西东躲在墙角,专注地偷其他同学的煤油。石贵又扯了扯眼睛皮,感觉不是在做梦。心想,难怪有人说自己的煤油不见了,石贵也发觉到自己煤油灯的煤油少了大半。石贵不敢吱声,悄悄爬上床睡下,他想到吴西东,想到枝儿讲的吃敌敌畏死在宿舍里的补习生,害怕起来,一闭眼睛就被迷倒,石贵只好睁开眼睛等天亮。
七
四月,春光绚烂,草长莺飞。梁子上的映山红已经红遍座座岩山,这种煤山上盛长得灌木,耐旱耐寒,不择土脚深浅,见石缝就钻,见煤层就长,经过一冬瑞雪后,一触碰到阳光,就点燃起来,野性十足,从马鞍山燃向重荫山,又从重荫山燃向斗篷山,四月的梁子,是映山红争春的时节,整匹梁子,山花烂漫。
石贵、李二狗、吴西东约好,趁周末回家帮爹妈栽苞谷,大家一起帮,帮完一家,换下一家,大家互相换气。梁子上的映山红开了,大家出去浪一浪,补习把人都补霉了。陈文学听到大家要上梁子玩,带起杨红霞去参加。石贵很高兴,告诉枝儿,枝儿也想回家看看。
先帮石贵家。石贵爹妈看到石贵一大帮同学来帮忙栽苞谷,赶忙洗腊肉推豆腐,好好招待石贵同学。
石贵家的地块是煤洞坡石旮旯,在斗篷山半山腰。山高路远,坡地陡险,背粪上梁子,一天背不了几箩,男生背粪,女生栽苞谷,虽然累人,但是看到满山满崖的映山红,大家都很兴奋,高山人爱山坡,边做活路边看山花,感觉比补习舒爽多了。
李二狗背起牛粪在岩坎上歇气,伸长脖子唱起山歌:
老远看妹穿身红,前面挂个画眉笼。
哥把画眉放进去,让你笼子不放空。
看妹看得眼发花,挨妹一下身发麻。
轻轻拉妹来抱起,一身骨头散了架。
坡上栽苞谷的女生堆里,传来李巧珍对唱:
阿哥在外闯天涯,妹在家头引娃娃。
想哥想得妹心疼,泪湿枕头已发芽。
阿哥阿哥好狠心,把妹拉进树林林。
石头石头顶腰杆,太阳太阳晃眼睛。
大家哄笑起来,石贵吹木叶,陈文学吹口哨。那边女生们看着李巧珍嬉笑,喊吴西东,西东还不快来守住,你的巧珍被二狗哄去了。吴西东红着脸,难得看见一笑。
栽完包谷,在回家路上,男生女生打情骂俏,李二狗朝着杨红霞挤,假装摔倒,朝向杨红霞靠,杨红霞野野捏了李二狗裤裆一把,李二狗大叫一声。老娘看你这狗卵样,来啊——杨红霞野野笑骂。李二狗夹脚夹尾走开了,逗得大家笑弯了腰。陈文学瞪了杨红霞一眼,帅了一下郭富城头式,挤出笑。
晚上吃饭,枝儿、李巧珍几个女生帮石贵妈端菜上桌,腊肉、鸡辣子、菜豆腐、苦蒜烩红豆、炸洋芋片,大钵大钵摆满桌子,都是梁子上地地道道的农家菜。石贵妈做了一阵子包谷饭,石贵妈做的包谷饭,象发糕,软酥酥的,清甜清甜的,香得淌清口水。石贵爹提来一壶包谷酒,那是梁子上的特产,醇厚劲头大,喝三碗上梁子,天不怕地不怕,变成梁山好汉。
大家边吃饭边划拳,梁子上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会喝酒划拳,甚至,男人喝不过女人。男生先找女生一转,女生回敬男生一转,这时候,没有哪个男生敢回敬女生了。这时候,杨红霞主动回敬李二狗,二狗,看你二冲二冲的,也算是个男人,我们先喝一碗。李二狗端起碗伸长脖子,我李二狗好歹也生个男人脑壳,喝了。话音刚落,一碗酒一仰而尽。杨红霞也一仰而尽。杨红霞倒第二碗酒时,李二狗不见人了,人已经缩在板凳下。不尽兴——杨红霞一笑,飞出一片红霞。
一顿饭下来,醉倒的都是男生。杨红霞、李巧珍她们还一个个笑嘻嘻的。
帮李二狗、吴西东家栽完苞谷,陈文学要杨红霞去野冲老家一趟,谢云祥、袁金凤、李巧珍也要回家看望父母。枝儿也要回家。大家约好明天在梁子垭口一起回校。
枝儿在石贵家,石贵爹妈早已看出,这水灵灵的姑娘和石贵亲呼着呢,满心欢喜。石贵爹叫石贵,带枝儿上梁子上玩去吧。枝儿害羞着,在路边掐草弄枝的。石贵唤枝儿,走吧,上梁子背煤去,我给你妈说过,背煤给她烧呢。枝儿欢喜起来,跟着石贵上梁子。
夕阳下,梁子山花红艳艳,夕辉笼罩梁子,光芒耀眼,山花红满天,山花深处有一池湖泊,叫女儿湖,女儿湖荡漾云霞,荡出湖面,浮动在半空,好像仙女出浴,飘向天空。枝儿在映山红丛中奔跑跳跃,越跑越远,跑向女儿湖,枝儿边跑边向石贵招手,笑声一串一串……
山花漫漫,霞光无限。石贵看见枝儿翩飞起来,好像蝴蝶,忽闪忽现。不由大声呼唤枝儿,奔跑起来,他要去追寻那只蝴蝶,枝儿看见石贵追上来,又欢笑跑开了,石贵撒开四蹄,飞奔起来,枝儿一笑一回头,跑着跑着不见了。石贵跑到湖边,一池湖水只有云霞,没有枝儿,石贵跑进花丛寻找,一蓬一蓬红山红找遍,不见枝儿影子,真的枝儿变成蝴蝶飞上天了,石贵站着四处张望,失魂落魄。枝儿躲在石贵背后花丛深处,忍不住笑出声来,石贵一转身,捕捉蝴蝶。枝儿咯咯笑个不停,笑脸片片红霞,沾满汗水,石贵小心捧住片片红霞,疼惜怕飞了。石贵轻轻吻红霞,枝儿经不住亲,瘫软在石贵身上,石贵剥光自己,枝儿也剥光自己,石贵把枝儿顶在岩包上,拿铁锹撑起枝儿,挖刨煤窑,石贵又进入煤窑,从小出生在煤窑里,就盼一天看见天光,就像母亲带他爬出洞口,满眼碰触到太阳底下映山红的光,母亲哄她:“花花——花花——”石贵不哭了,咯咯笑起来,石贵见到花花,认花花做母亲。
石贵在煤洞里横冲直闯,喊着花花,花花是枝儿,石贵牵起枝儿,勇猛挖刨,她要挖出一条路,去寻找母亲。石贵变成一匹黑马,枝儿变成一条鱼,石贵给枝儿一双翅膀,驮起枝儿飞奔,冲出煤洞口,冲进山花丛中,石贵驮起枝儿飞奔,一丛丛映山红迎面扑来,烟花奔放,石贵赤条条,枝儿赤条条,石贵驮起枝儿裸奔,冲进花海,冲进女儿湖,枝儿如鱼得水,裹紧石贵不放手,石贵缠绕枝儿畅游,扑捉云霞,云霞荡漾,四处飘散,石贵奋蹄张扬,驮起枝儿,腾空冲刺,一阵嘶鸣……梁子山花红满天,石贵看见自由的故乡。
夕阳落进山花丛中,枝儿在石贵身上睡着了,石贵抱紧枝儿睡,枝儿梦眼朦胧,喃喃自语,梦里多美好,真不想醒来。
枝儿挣开石贵,太阳落坡了,你送我回家吧。
我去背煤,你等着。石贵站起身,进煤洞背煤。
石贵牵起枝儿,背一箩冒尖煤,他总是记得,以后背煤给枝儿妈烧。
第二天一早,陈文学,杨红霞、李二狗大家在梁子垭口等候了,见到石贵枝儿,七嘴八舌笑,难得回家一趟,干恼火了。
八
临近中考,补习班进入临战状态。
中考有两次,一次预选考试,在本地考,一次正考,在县城考。预选考试很关键,那是进入正考的门坎,如果预选进不了,中考就彻底完了。进入正考,那才是真正决定命运最关键,考取走人,稳捧铁饭碗。考不起,喊天喊地都无法,各人回家挖锄头种地。
补习生们,真正进入搭伴结对状态,各找各的那一伴,交头接耳,样子神秘诡诈,大家都在商量作弊对策,如何报名才能确保考号挨着,填空题如何如何,选择题如何如何,对错题如何如何,一一教好点子,整个教室神秘莫测。
只见袁金凤神经兮兮拽住刘福生,哥哥啊,单人单桌的,是死是活拽上你了,我的考号就要接着你的考号,我的考桌就要挨着你的考桌。
刘福生见袁金凤可怜巴巴的样子,自信一笑,包在哥身上,我们不是早就搭伴了嘛。袁金凤又挤紧刘福生,胀鼓鼓的胸脯堵得刘福生喘不过气来,哥呀,那挨着后,我要怎样看得了你的卷子?
刘福生吸了一口长气,我有点子,好好听着啊?刘福生边说边触了一下袁金凤胸脯,袁金凤也闪电般触了一下刘福生。你听好啊,刘福生嘴巴贴近袁金凤,选测题,ABCDEF,一张脸,我摸哪就是答案,摸脑门是A,摸左眼是B,摸右眼是C,摸鼻子是D,摸嘴巴是E,摸下巴是F。对错题,点头是对,摇头是错。听清楚了?
袁金凤蒙张张盯着刘福生的脸,那张脸就是答案。咋这么复杂,拿卷子给我抄多省事。
刘福生瞪了袁金凤一眼,哪敢啊?整个考场个个抄卷子还叫考场?一抓就是两个,一捉就是一双。刘福生换了个亲切的眼神,没事的,金凤,我写给你背,这是答案啊,我摸哪就是哪。
你真好啊,哥,你要摸哪随你。袁金凤聪明地递了个眼色。
刘福生红红脸,会心一笑。
哥啊,那填空题,思考题咋办呢?袁金凤又触了一下刘福生。
没事,我写纸条给你,你看着办吧,作弊这事,你们女生有的是旮旯。
刘金凤白了刘福生一眼,堕落包,你也说得出口。
那我哪天给你答案呢?刘福生热热瞟了一眼袁金凤。
就今晚上,我出来,后山上。袁金凤递了个眼色。
那边,石贵正和枝儿交头接耳商量着。陈文学急匆匆走过去,拉着石贵就出教室,兄弟,有时相求。
石贵问,啥事?这家伙,不会是搭伴的事吧。说真的,石贵骨子里硬气,他不想找任何人搭伴,特别是那些数理化的高手们,那种离开他什么都不行的样子,石贵讨厌那样子。他的最佳搭伴就是枝儿。
陈文学勾肩搭背,说,家里有特殊事要回去一两天,可杨红霞老缠着要一起去。请兄弟帮个忙,叫枝儿喊住杨红霞,在枝儿宿舍呆两天,不得离开枝儿宿舍。这临考关键的,不能节外生枝出半点差错。
石贵想到陈文学平实虽然虚滑,公子哥一个,但是正是临考关键时候,不帮说不过去,何况陈文学对自己还算哥们,于是答应了陈文学。
事后,杨红霞说,都被陈文学玩了。
其实那天,是陈文学城里读高中的未婚妻要来找他算账,未婚妻知道了陈文学和杨红霞有一腿,脚踏两只船,要来看看杨红霞到底有多漂亮,那天,陈文学未婚妻真来了,满学校找,满街找,找到陈文学,却找不到杨红霞,陈文学百般哄未婚妻,才把未婚妻哄到他家野冲去玩。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传到杨红霞那里,要去找城里那个问个究竟,陈文学知道陈红霞野性子,苦苦央求,发誓好好搭伴考学校,考取后结婚,对城里那个不再有以后。杨红霞才罢休,其实杨红霞也拿陈文学没办法,他知道陈文学没拿她当真,只能依着陈文学,能够搭伴考取学校算好的了。
狗日陈文学,石贵要去找陈文学。被枝儿拉住,算了,临考时候,别没事找事了。
半夜,石贵又做梦迷倒了,夜风刮得很大,撕开窗户上那几个报纸破洞,报纸片像吴西东屁股上的破布片拍拍发响,宿舍里的煤油灯飘来飘去,忽明忽暗,宿舍里的人一个个飘起来,脸上蒙上一张白纸,游来游去,其中一个突然睁开眼,口吐白沫,飘到石贵床边,石贵挣扎叫喊,踢了一个梦脚,立起身,吓出一身冷汗。石贵怕睡下去了,赶紧拿本英语背起来,却怎么也背不进去,他听到窗外传来低低缓缓的哭泣声,赶紧扯耳朵揪眼睛皮,揪扯半天,还是有哭声。石贵确定不是在做梦,提起煤油灯下床,发现刘福生的床铺是空的,石贵麻起胆子出门,随着哭声走去,走近女生宿舍后山,他发现一男一女两个人,好像是袁金凤刘福生。石贵吹熄煤油灯,躲在墙角看,对,是袁金凤在哭,刘福生抱住袁金凤,哄袁金凤不哭,刘福生指天夺地说,考取考不取,都要娶你。袁金凤说,我有失眠症,一到晚上怕睡觉,你陪我到天亮吧。刘福生抱紧袁金凤,两个人的背影被夜色吞没了。石贵赶紧离开,轻脚轻手进宿舍上床。
九
预选考试开始了,考场就设在本地岩梁中学,分四个考场,其中补习班两个考场,单人单桌,大家结对搭伴大半年,早就对这个潜规则心领神会,只不过是按照事先结对搭伴、沟通对接教好的点子,慎重其事表演一遍。考下来,一切都理顺成章,非常顺利,大家感觉自我良好。唯独吴西东考下来,脸色煞白,冷汗兮兮,一出考场就没影了,也看不见李巧珍影子。大家发觉,一整天,见不到吴西东李巧珍。
吴西东和李巧珍失踪了。
大家四处找,找遍学校后山,找遍整个学校,找遍岩梁整个镇子,就是不见他两的影子。大家猜疑起来,会不会是考试发挥失常,想不开了。有人说,看见吴西东考语文作文都没写,甚至数理化都有空白。吴西东是补习班数理化学霸啊,真的吴西东考失常了,李巧珍和吴西东搭伴,可想而知两个都考失常了。大家替吴西东、李巧珍难过起来。
一个星期过后,成绩下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吴西东、李巧珍考试失常,预选成绩距入选成绩相差几十分。天有不测风云,李二狗、谢云祥也落选,除此之外,补习班个个进入正式中考。
李二狗和谢云祥约在学校后山见面,这两个同一寨子补了八年的老补习生,日骂起来,相互猜疑,怀疑对方肯定搭伴作弊时做了手脚,一个说一个给的答案是假的。日骂变成打架,两人打进乡医院躺着,两人脑壳都缝了针。
整个岩梁学校乱了,大家要找吴西东李巧珍不是,要照看李二狗谢云祥不是。校长到补习班开整顿会,强调家丑不可外扬,学校会处理好,学生只管埋头冲刺,打好最后一战。
过几天,梁子上斗篷山传来噩耗,吴西东死了,死在他家后山上。
枝儿、袁金凤、杨红霞几个女生哭泣起来,石贵提议,抽个空,大家约起去看吴西东。
李二狗、谢云祥听到吴西东死了,拔了盐水瓶,溜下床,跑去找石贵他们。
吴西东棺材停在他家院坝上,他爹拖着一条腿,杵着拐棍,走一步,看一眼吴西东,走一步看,看一眼吴西东,白发人送黑发人,两眼干巴巴的。李巧珍守在棺材前,哭不出声音,只见眼泪淌。枝儿、杨红霞、袁金凤几个女生,守着李巧珍落泪。石贵、陈文学、李二狗、刘福生、谢云祥几个男生不忍看这一幕,偷偷转身抹眼泪。
晚上,大家坐在院坝上守灵,围着一堆柴火,听李巧珍哭诉,西东知道自己考失常后,只对她说一句,巧珍,我对不起你,不行了。说完话就跑了,我追也追不上,我想,他除了跑回家,不会跑去哪,就追到他家。他还笑笑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哪想昨天晚上,听他爹说,人没了,死在他家房背后山上,嘴巴,眼睛、鼻子,耳朵塞满泥巴,两手抓地,抓出两个大坑,两手血糊糊的,指甲全抓掉了。寨子里的人说,他是闯到鬼死的,闯到鬼的人不能进大堂。可我知道,西东是痛得着不住啊,自己抓泥巴埋自己啊,西东太苦了。李巧珍边说边抽泣,眼泪都淌干了,几个女生跟着哭出声来。杨红霞抹干眼泪,说,西东人走都走了,节哀顺变吧,我们为西东唱首歌。杨红霞唱起渴望的歌,大家跟着唱,边唱边淌眼泪,翻来覆去唱。
枝儿安慰李巧珍,西东走了,你可要好好活着,你快乐幸福西东才安心,再读一年吧,好好珍惜一年。
李巧珍说,不读了……西东还在的前两天,我劝他考不取我们就出去打工,何必在一棵绳子上吊死呢。哪想两天时间人就没了。
李二狗抹眼睛抢着说,巧珍,不怕,再补一年我陪你。
不读了。李巧珍轻飘飘说。
陈文学甩了一下“郭富城”头式,抢嘴说,巧珍,去我爹煤矿做账本吧,工资高的,我说一声就是。
不去,我想出外省打工,散散心。李巧珍喘了一口气,理整一下头发,调整一下心态。
石贵提来一壶包谷酒,倒了一杯放在吴西东棺材前,自己喝了一杯,说,陪西东喝一杯吧。大家一杯一杯敬向吴西东棺材,一杯一杯转着喝酒。李二狗、谢云祥喝哭起来,两人抱起大声哭,不知是醉了,还是痛得着不住。石贵坐在一边,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喝,默不作声,好像要把自己灌醉,石贵大颗大颗掉眼泪,泪滴硬硬的,掉在地上打起灰尘。枝儿过来劝石贵少喝点,劝不住石贵。
安葬吴西东那天,石贵几个男生抬棺材送行,枝儿几个女生跟在棺材后面,直到吴西东下土,大家才返校。
吴西东的死,李二狗、谢云祥的打架,班主任怕影响大家正考。专门开班会强调,举一反三,要化悲痛为动力,化愤恨为奋斗,加油加油再加油,大家都考取学校了,才是吴西东最想看到的愿望,才是李二狗、谢云祥八年抗战的解放。
正考开始报名填志愿,除了填志愿各有所愿外,搭伴报名都是一对一对挨着的,一切都按照原计划潜规则操作进行。
事情总是风云变幻,万万没料到,就在考试当天晚上,考生报名名单全部打乱清洗,考场考桌重新调整摆放,考号重新编号张贴。补习生们慌乱蒙糟了,即将到手的铁饭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万万想不到,大失所望。袁金凤第一个哭起来,身子摇晃起来,被枝儿抢手扶住。石贵给大家打气散心,大家不要慌,事到如今,更要心平静气,沉着应对,你们想想,大家数理化都是高手,在加上大家都把作文补上来了,成绩比往年有了新的进步,成绩平衡了,没偏科就拉不下多少分数,只要大家好好发挥,相信个个都考上。石贵想点一下吴西东,念想一闪就打住了,怕提吴西东,一提喉咙就硬。
大家听石贵这么一说,慌乱无边的心总算有了个着落,大家眼巴巴看着石贵,石贵说的是,我们大家要心平静气的,好好考。大家各自安慰各自的搭伴,给搭伴立信心,同时也在鼓励自己立信心。有人提议,要不拼也是拼了,半夜摸进考场换考号。大家一醒,对对对,拼了,反正要死要活就赌拼一回。石贵坚定说,不行,这样大家等于不考就死了,违反考试纪律免去考试资格。再说,你们想想,考场大门敞开随你进去换考号吗?早就大门上锁了,何况,教育局的公安局的早就派人把守了,大家听我一句话,心平静气,握紧信心,沉着应对,准考取!对对对,听石贵的,心平静气,握紧信心,沉着应对,准考取!大家把石贵的话重复了一遍。同时也在心里念了无数遍。
考下来了,无论如何,在命运的鬼门关走了一遭,大家一身轻松了,是死是活,去他妈的了。
录取结果通报,岩梁中学中考录取全县第一,补习班中考录取百分之八十,石贵考取贵州地质学校,陈文学考取贵州民族管理学校,刘福生考取安顺地区农业学校。然而,枝儿落选了,连袁金凤、杨红霞也落选了。
石贵去枝儿家安慰枝儿,枝儿把自己紧紧关在她厢房里,石贵敲半天门,枝儿就是不开门。枝儿妈叹了口气说,整整一天了,不吃不喝,不知是死是活。石贵在枝儿门口守了一夜,枝儿开门了,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沾满泪痕。石贵一把抱紧枝儿,说,不哭了枝儿,有我呢,将来我养你。枝儿一笑,你考取了我高兴呢,我数理化不好,没考上在所难免,将来不将来的没关系。石贵堵住枝儿的嘴,现在娶你都是我的愿,给你犁牛种地都是我的愿,说真的,我不要工作只要你。枝儿堵住石贵的嘴,瞎说,你好好去读书,好好工作,我配不上你了,我想出去打工。石贵堵住枝儿的嘴,只有我配不上你,我只要你,啥都不要。
石贵守枝儿守到天亮,枝儿说,我先去城里哥哥家散散心。石贵要跟枝儿一块去,枝儿说,我哥还不认识你,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枝儿去县城哥哥家,石贵送枝儿到梁子垭口。
陈文学考取学校,请大家同学去他家吃饭聚聚。他城里的未婚妻在场,杨红霞也在场。杨红霞那天晚上唱了一晚的歌,喝醉了。石贵、枝儿、袁金凤没去,只有刘福生他们去。杨红霞天不见亮就没了人影,陈文学偷偷找到梁子垭口,不见人,就偷偷回家了。
袁金凤落选也不见踪影,有人看见袁金凤一个人在梁子上游来游去,念念有词,刘福生偷偷去找袁金凤,袁金凤看见刘福生只顾笑。
十
枝儿在城里哥哥家,大哥二哥知道枝儿没考取,安慰枝儿,去杭州水利干部学校读书,读出来,给枝儿找工作。枝儿爹死得早,大哥二哥心疼小妹,怕枝儿将来没个交代,早就为枝儿着打算。县水电局内部招生,二哥是县水电干部,找了关系,为枝儿争了个内部指标。
枝儿很快乐,巴不得早点回家,把好消息告诉石贵。
石贵替枝儿高兴,石贵说,高兴归高兴,可杭州那么远,怕你一去不回来了。
枝儿抱住石贵,只要你等我,我就会回来。
石贵抱紧枝儿,可我一天也离不开你。
我也是阿,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要各走各的路了,总得有条路。你好好读书,你读出来了,我也读出来了,那时我们就在一起了。
枝儿,我听你的,我等你回来。石贵心头难过,紧紧搂住枝儿不放手。
在阳光灿烂的夏天,枝儿去杭州读书去了,石贵送枝儿到安顺火车站,直到枝儿上火车,火车开动。火车站阳光刺亮,像梁子上刺亮的冰雪,白花花看不见一个人影。石贵奔跑起来,不见枝儿,只有一片刺亮和他赛跑,石贵不要命的奔跑,大汗淋淋,一片刺亮呼啸而过,石贵已追不上那片刺亮……
石贵要进省城读书了。这段时间,石贵爹每顿饭必喝酒,一天一个醉,一个人喝不过瘾,还请寨子里的人来家喝。石贵考取学校,在梁子上光宗耀祖了,石贵爹逢人就说,见人就夸,一个劲劝人来家喝酒。
离家这天,石贵爹把家里长了一半大的猪杀了,又请寨子里的人来家喝酒。石贵妈可惜,说那是养来过年的,石贵长这么大家里还没杀过年猪。石贵爹伸长脖子说,娃儿长大出息了,还怕不得吃?又伸长脖子喊石贵去敬酒,石贵不情愿端了一碗酒,饶了桌子一圈,一口喝下。
石贵妈给石贵装包谷面、洋芋,哪怕是粗粮,她要让自己的儿子吃饱不断顿。石贵见了,眼睛一热,走上去拦住妈,老妈,不要了,政府已给我们办了皇粮,不用带粮食了。石贵妈才放下,笑着说,糊涂了,忘了儿子吃皇粮了。
石贵爹一步一晃走过来,在床头上摸索半天,摸出一个黑布包,黑布包本来是一块白布,经过煤灰沾染,变成了黑布。石贵爹一层一层剥开黑布,露出一沓钱,全是煤灰沾染的黑票子,一块两块、五块十块,手指厚的一沓。石贵爹一步一晃递给石贵,儿子,出息了爹攒本了,钱准备着的,放心。石贵又触碰到这黑黑的票子,眼睛一热,背过脸去,赶忙把爹扶在床上睡,给爹盖上被窝,耶耶,你少喝点,快睡了。爹又翻爬起身,伸长脖子说,高兴呢,我儿出息了。石贵又扶爹睡下,耶耶,你和我妈,别再挖煤了,我有皇粮了。石贵爹又伸长脖子叫起来,我儿吃皇粮了,我儿吃皇粮了。
石贵在省地质学校,想爹妈,想枝儿,他每星期给枝儿写一封信,信是快件,要花一块二毛钱,够石贵两顿菜票钱,可石贵不吃菜,情愿啃馒头,也要寄快件。为了省钱寄快件,石贵除了写点方块赚点稿费,晚上偷偷进城拉蜂窝煤,石贵经常听到大街小巷有人叫,蜂窝煤,蜂窝煤,一角二分钱,不燃不要钱。石贵就想拉煤,石贵在煤洞里拉过船艄,熟悉拉煤的路子。石贵想赚钱,不让爹妈进煤洞挖煤,回家给爹妈买蛋糕,爹妈从来没见过蛋糕,只知道洋芋包谷饭。给枝儿买一件红衣衫,像映山红一样红,枝儿最盼一件红衣衫。
石贵总做一个梦,时常梦见自己在梦洞里摸爬,总找不到出口,一会梦见吴西东在煤洞里游来游去,一会又梦见袁金凤游来游去,石贵总是夜半惊醒起来。一个夜晚,石贵梦见梁子上下大雪,突然煤洞张开天大的黑洞,倒立起来,天下黑雨,把梁子大雪淹没,把满山映山红淹没,把爹妈淹没,把枝儿淹没,石贵站在梁子上大喊,没有一个人听见……
石贵担心爹妈,想枝儿,枝儿回信来,说在杭州挺好的,在钱塘江边想你,你好她就好。爹托人写信来,说我们身体都挺好,冬天来了挖点烧火煤,也没天天挖,一切都平安。
贵阳的冬天下雪了,石贵爱雪天,爱家乡梁子上的大雪,虽然贵阳的雪小,不像梁子铺天盖地,但是小雪润城也是一番滋味。这天,石贵和几个同学在校园看雪,突然看见收发室老王伯在雪地上一跑一滑,扬起信件喊石贵,石贵认识老王伯,石贵信件多,一来一往两个成了熟人,石贵有时还给老王伯一包香烟。石贵以为来了枝儿的信,或是某篇稿子的汇款单。高兴回应老王伯。老王伯跑过来,急促促上气不接下气,急电……快回……你家出事了!石贵夺过电报,整个校园旋转起来,几个同学扶住石贵。石贵瞪大眼睛,家乡亲人来电,速回,煤洞垮塌爹妈危急。年年月月总是压在心头的那块沉石突然崩塌了。
石贵挣脱同学,拼命往家跑。
石贵连滚带爬上梁子,爬上自家煤洞,看见爹妈身体被挖出煤洞,爹紧紧搂着妈,卷曲着身体,黑黑一团卷曲在雪地上,分都分不开,石贵爹深深爱着石贵妈,一辈子在煤洞里黑黑的爱得深沉,分都分不开,最后化成一大滩黑血,黑血拉出几条长长的血沟沟,像蛇游走,割开雪地,钻进雪里。
爹妈翻着白眼,咧嘴裂牙。石贵连滚带爬扑上去,抱住爹妈呼喊,耶耶——老妈——爹妈的身体早已僵硬,石贵抹下爹妈的眼皮,扯天扯地哭喊。
寨子里的人围着抹眼泪。
石贵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抱着爹妈飘起来,石贵比雪花还轻,雪花抱着石贵,石贵抱着爹妈,在天上飘飞……
石贵看见老妈背他爬出煤洞,指着映山红哄石贵,花花——
爹驮他出煤洞,指着天上哄石贵,雪花——
石贵咯咯笑,爹妈嘿嘿笑,一张黑脸,一双白眼,一嘴白牙齿,石贵与爹妈相互看着黑脸笑……
石贵昏死了,还不赶快扶起来。有人喊,寨子里的人赶忙把石贵摇醒,石贵笑嘻嘻说,我带爹妈飞上天。
一个老人扇了石贵一嘴巴,大声喊,你爹妈断气都要留一口气,要你活得好好的——石贵不笑了,变成呜呜哭。
别哭了,天寒地冻的,别让你爹你妈冷冻了,赶快抬回家,办大堂吧。寨子里的老人喊。
石贵抬起爹妈回家,热一盆盆雪水,给爹妈清洗身子,爹妈全身渗透黑黑的煤层,总是清洗不净,石贵一遍又一遍清洗,一直洗见雪水清亮。爹妈一生,在煤洞里爬来爬去,黑黑的来,黑黑的去,没有一个干净的身子,石贵要还原爹妈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
石贵把爹妈埋在高高的梁子上,置身山花丛中,面对原野雪山。
十一
石贵到校,忍着绞痛的心,给枝儿写信,用拉煤赚来的钱,买了一件红衣衫,一并寄给枝儿,告诉枝儿,没爹妈了,就剩枝儿了,你就是我的至亲至爱。送你一件红衣衫,就像给你一朵山花吧。给你穿上,站在梁子上,一定好看极了。你给我一双鞋垫,我还你一件红衣衫。
枝儿正愁石贵,半个月过去了,咋还不见石贵的来信,平时,枝儿每星期总会按时收到石贵的来信。今天看到石贵的来信,枝儿泪水打湿信笺,走在钱塘江边,看了又看,想又想,她太想念石贵了,想不到石贵那么可怜,一下子没了爹妈,一下子成了寡崽,她就是石贵的至亲至爱。那件红衣衫,就是石贵的定情物,一念定终身啊。想不到石贵表面又牯又硬,又愚又憨,其实石贵骨子里情义深重,心肠柔软。一个煤洞里生长的孩子,不见天日,不见人间冷暖,却深深知道人间冷暖,谁来疼痛呢?她认定了你枝儿。
枝儿穿上红衣衫,站在钱塘江边,迎着冬天里刺骨的海风,照了一张像。枝儿要寄给石贵,向石贵许愿,红衣衫穿上了,她就是你的至亲至爱,你是梁子的一块石头,她就是石头上的一朵山花,哪怕石头有多孤独冰冷,那朵山花也要把石头抚热。你站在梁子上等待,她站在钱塘江边守望,等到那天,她会向你走来。
石贵一遍一遍念着枝儿的愿。
这个冬天,石贵感觉最冷最难熬,爹妈没了,枝儿就是她的暖,收到枝儿来信,石贵很脆弱,回信告诉枝儿,我不想读书了,我要来到你身边,帮你打工,供你读书,我不怕吃苦,我一边拉蜂窝煤一边写方块稿供养你。真的,我心里空空的,在学校就是行尸走肉。我没爹没妈了,只有你一个人。
枝儿看着石贵的信,边落泪边回信,你是梁子上的男人,顶天立地,别忘了爹妈的苦,爹妈的愿,考取学校不就是爹妈一生的愿吗?你的理想你的未来你的生命不就是爹妈用命换来的吗?石贵,爹妈许愿,就望你争口气,你可不能因为我而放弃爹妈的愿啊!
石贵看到枝儿的来信,落下一颗一颗眼泪,硬硬的,打在信笺上,打出一个一个泪窝。石贵回信,告诉枝儿,梁子上的石头,哪怕被冰雪融化,哪怕被时光风化,也要站成守望的信念,等待你归来。
石贵爹妈也托梦给石贵,要石贵好好读书,回来把老房翻修了,山上煤洞坡那坡旮旯地,把煤洞封了种上树,算是给爹妈风水了。
断了爹妈用命换来的生活费,石贵趁学习的空闲,晚上进城拉蜂窝煤当煤二哥,回到学校,伏案爬格子当夜猫子,石贵要拼命赚钱助学,盼着一天读出头,为爹妈还愿,为枝儿还愿。
四年中专时光,石贵终于读出学校,分配在家乡岩梁乡矿山安全站工作。
石贵写信告诉枝儿,分配工作了。在岩梁乡矿山安全站,不管工作好与歹,总算有了工作。枝儿你毕业了吧,好久回来啊?
枝儿回信,你读出来参加工作了,我很高兴很幸福,好好工作,为你祝福。我恐怕要三五年才能回来,学校推荐一批毕业生到三峡水电站实习,其中有我的名额,机会难得啊。要修建长江三峡水电站了,去那里实习,参加建设,工资又高,又能转正工作,到时候,我会回来的,我是县水电单位内部招生的培养生嘛,肯定要回原单位工作。如果现在回来,我哥还要为我工作找关系,我还不一定能安排工作呢。石贵,给我时间,你等我啊。代我去看看我妈,清明代去我爹坟上烧烧纸。
石贵回信,你放心吧,我等你。我会背煤给你妈烧,也会去你爹坟上烧纸磕头。你好好实习,争取转正工作,我在梁子上等你,无论冰雪梁子多少岁月,无论梁子山花多少春秋,我等你。
石贵在乡矿山安全站工作,主要职责就是上梁子炸煤窑,石贵天天跟着煤矿安全管理小分队上梁子炸煤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那一声炸响,相当于在炸碎他的心。石贵生长在煤窑里,爹妈又被煤窑吞没,对炸煤窑行为,那是石贵内心底层的伤痛。但是,这是工作,铁饭碗,石贵只能忍受这种煎熬。工作半年,石贵发现,所谓的炸毁煤窑,基本上都是炸封有证煤矿周边的无证煤窑,煤矿老板和官方暗通关系,表面上是维护煤矿安全生产秩序,实则是维护煤矿老板个人利益,限制村民办证开采煤窑。所炸煤窑,映山红遍地翻根,毁了一山又一山的映山红。
石贵牯头起来,只要上梁子炸煤窑,石贵就甩头不去。站长问他为啥不工作?石贵冷冷说,不为什么。站长瞪石贵一眼就上梁子了。过几天,煤矿老板来找石贵,给石贵一股煤矿股份,拉石贵入股,劝石贵,在梁子上守煤山,守穷一辈子,值吗?这是给你谋富贵的机会啊。石贵放一句话就走人,我就是穷一辈子也不要这种黑钱。
石贵写信告诉枝儿自己工作上的事,说不想工作了,想停薪留职打工,或去长江三峡,或去上海浦东,总之,非出去不可,逼人了。枝儿,你好久回来?
枝儿给石贵回信。要石贵千万不能丢下工作走人,万一回来工作保不住。要石贵现实一点,心平静气处理好领导与同事的关系,慢慢会适应的。枝儿还说,三峡水电站建设周期长,电站领导建议校方延长学生实习期,同时协调学生当地部门解决学生转正问题。枝儿说,才得半年时间你就催,回来?恐怕还要延长三五年呢,石贵,理解我吧,给我时间,说好的等我啊?!
石贵心头窝火,写信告诉枝儿,要好几个三五年?你不是明摆着让我当老光棍吗?你好好在三峡吧,最好在那里安家落户。我决定了,停薪留职,去浦东打工。
枝儿落泪回信,满纸泪痕,你不是要等我吗?你不是要等到石头融化,时光风化都要守信等我吗?你不是说等到多少风雪岁月多少山花春秋都要等我吗?等与不等,随你了。
石贵痛苦矛盾着,一个人爬上梁子,顶着风雪,把自己灌醉,咬牙狠心,撕裂了枝儿的感情,连夜赶到安顺,上了上海的火车。
石贵没有回枝儿的信,枝儿一连寄出好几封沾满泪痕的信笺,石贵一封信没拆,一封信没回。
石贵到浦东,找不到适合地矿专业的工种,顺便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空余时间写点方块稿投报社杂志,生活总是忐忑不安,难以平静,总是毫不留情继续着。枝儿的影子总在他的内心漂泊游荡,爹妈总是托梦叫他回家,那煤洞坡上的旮旯地长满了荒草,梁子上的老房垮塌了没人修。石贵忍受着岁月的煎熬,熬着熬着,石贵心性熬木熬硬了。不知不觉,在浦东熬了五个年头。
石贵又做了一个梦,那梦和前几年的一模一样,石贵又梦见煤洞变成天大的黑洞,倒立起来下黑雨,淹没了梁子冰雪,梁子山花,淹没了爹妈,淹没了枝儿……梁子上到处游走着四处呼唤的灵魂,爹妈在呼唤,枝儿在呼唤,吴西东、李二狗他们在呼唤……灵魂游走不定……
石贵写信给枝儿,等了半个月,不见枝儿回信。
石贵决定回乡。
十二
石贵回到乡矿山安全站,办公室的门锁着,不见一个人,想必又上梁子炸煤窑了。石贵到岩梁乡政府报到,碰上陈文学,陈文学现在是县城乡建设局局长,到乡里检查工作来了。
这不是石贵同学吗?老同学,缘分啊,十年一遇。陈文学一见石贵,马上握住石贵的手,还在石贵手背拍了拍,像领导对待同志。十年了阿,听说你在乡矿山安全站工作,你这倔脾气,难改啊,跑哪去了?
石贵抽出手,淡淡说,停薪留职,去浦东了,回来报到。
没事,回来就好,煤矿局张局是我拜把子兄弟,我给他说一声,有什么事我摆平。陈文学掏出翻盖手机,手指一弹,甩一下郭富城头式,张局啊,我有个同学石贵你认识不?停薪留职回来到岩梁乡报到,你给王乡长说一声,算是给你报道了啊兄弟。
陈文学手指一弹翻盖手机,搞定了。
石贵淡淡说,谢谢。问陈文学,你晓得吗?李二狗、谢云祥、袁金凤他们,现在咋样了?
陈文学一甩头发,说,李二狗、谢云祥不再补习,补他妈八年还补?出去打工了,去年回来,在乡里搞建筑,两个儿现在好如亲兄弟,成包工头了,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吃饭呢。袁金凤半疯半傻的,得了忧郁症,刘福生和她没法好,不再往来了。听说李巧珍打工回来,带回来一个娃,那样子特像吴西东,天天捧一本书在后山上游来游去,大声朗读。至于杨红霞,这婆娘混得还风光,出外省几年,裹了个大老板,得了一笔钱,回来了,搞房地产,三天两头来缠我,哎——情缘一场,给她点项目,一见阳光就想灿烂。
石贵吐了口气,说,都好的,多亏你这个大局长。
陈文学说,走,喊起二狗、云祥他们,也喊起红霞,巧珍,金凤,你枝儿还没回来?我们到县里去,几弟兄几姊妹好好聚聚,十年了,一醉方休。
谢了,改天吧,改天我请,我来约。石贵说,我刚回来,还要回老家见见亲戚。
那好,知道你的性子,留个手机。
石贵报了自己手机号,陈文学打过来,就这样,我也要赶回去,还有个应酬呢。
陈文学上了一辆奥迪,伸出手晃了晃,一溜烟走了。
黄昏了,石贵挡了一辆拉客的私家车,上梁子。
上斗篷山还没通公路,到了梁子垭口,石贵抄小路爬梁子,上斗篷山。
爬上斗篷山,石贵找了一个高高的岩包坐下来,十年了,他想看看梁子。
斗篷山是梁子最高峰,秋天的梁子,高天湛蓝,山脉纵横苍茫,夕阳辉辉,云霞悠远,晚风荡漾,野草昏黄,延伸远去的小路上,一个乡人在赶路,远山人家,一缕炊烟袅绕。
石贵不禁低吟《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夜幕笼罩梁子了,石贵起身赶路。一路上,梁子深处,斗蓬山,后冲寨子不见了,曾经的鸡鸣狗叫、牛羊吃草不见踪影,老房老宅早已无人居住,一片萧条破败,一个个煤洞张着黑黑的大嘴,好像要吞掉什么,又是那样空落无望,翻了根的映山红,失去了乡脚,好像一具具僵尸,躺在地坎上。他家的老房,早已垮塌成了屋基。莫非生态搬家了?
石贵感觉孤单无助,一下子进入梦幻,他看见爹妈,枝儿爹,吴西东他们,甚至梁子上的映山红一一化作魂灵,魂灵有白有黑有红,到处漂游,游走不定,发现石贵,一个个呼唤着,迎面而来。石贵大梦惊醒,奔跑起来,他想到了枝儿妈。
枝儿家空落落的,房后那棵大楸树上的鸦鹊跑窝了,鸦雀窝倾斜欲倒。那蓬大竹林还在,枝儿窗口上的映山红还在,秋天了,映山红竟然返春开花,微风一吹,娇凄凄的。
石贵在院坝上大声呼唤,姨妈,姨妈,只听见山的回音。石贵径直往家里去,推开门,只见枝儿妈守在一堆柴火边,昏昏打盹,柴火也跟着昏昏打盹。老人头发花白,面若树皮,耳朵背了。石贵在她耳边大声呼唤,老人才醒过来,老人虽然耳背,但神智清醒,一眼认出石贵,石贵阿,枝儿呢?石贵大声说,枝儿在外面好着你,她叫我先来看护你,过段时间就来家了。枝儿妈说,整个寨子搬家了,搬到岩梁街上新寨去了。我想枝儿呢。石贵大声说,你为啥不搬走呢?枝儿不在,一个老人孤孤单单的。枝儿妈说,枝儿爹还在这里啊,我哪都不去,枝儿两个哥哥要带我去城头住,我哪都不去。我就守着枝儿爹,守着这匹梁子,等枝儿回家。石贵大声说,我和你守吧,枝儿让我来守护你呢,我没爹妈了,我就认你娘吧,我们娘儿等枝儿。枝儿妈笑呵呵点头。
石贵在枝儿家住下来。天不亮,他爬梁子陈文学爹开办的煤矿上,背了几箩煤给枝儿妈堆好,把院坝打扫干净。
他又带上香蜡纸烛,到爹妈的坟上添土磕头,到枝儿爹的坟上添土磕头。把想做的事一一做好。
他决定去县城枝儿哥哥家,把认娘的事向两个哥哥说明。枝儿大哥二哥通情达理,说,理解的,幺弟,你寡仔一个,你和枝儿的关系,枝儿都告诉我们了。是她让你这样做的。多亏你了,你的心思情义,我们领了。我们劝老娘来县城住,说啥她都不依,劝不了没办法。我们是兄弟姊妹了,只要你愿意,我们还用说什么呢,枝儿会回来的,请相信,放心吧。
相信的,多谢大哥二哥认我这个兄弟。我会照顾好枝儿娘俩的。石贵道谢后,离开了县城。
石贵来到乡政府,申请做了驻村扶贫生态志愿者。
石贵开始上梁子挖土填煤洞,栽映山红灌木。他决心往后余生,填煤洞栽映山红。国家号召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梁子上大大小小废弃煤窑的煤矿多得数不清,石贵不想惊动政府,凭志愿和有生精力,为爹妈、为枝儿爹,为枝儿、为整匹梁子还愿。
石贵先填了自家煤窑,栽种煤洞坡上的旮旯地,土脚深的地方,栽上映山红,土脚浅的地方,种上洋芋。这种煤山荞皮沙土壤,最适合映山红、洋芋生长。栽种完煤洞坡,石贵又一匹山一匹山填煤洞栽映山红,无论天晴雨雪,无论日月星辰,石贵的身影总在梁子上悄无声息移动。
冬去春来,花谢花开,周而复始。梁子上的映山红,红了一坡又一坡。石贵的举动在外面传开,成了网红,陈文学打电话来,说石贵不得了,全国都知道有一个人,隐姓埋名,用自己微薄工资,常年栽灌木治矿山,修复生态,治理梁子矿山百十里,他的名字终于找到了,他就叫石贵。石贵淡淡一笑,摆谱吧,什么网红,我只想还个愿。
石贵站在梁子上,抬头望远,夕阳西下,光芒万丈,梁子山花红满天,他看见枝儿的身影在映山红丛中奔跑微笑,他看见故乡永远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