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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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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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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高山麦,太阳雨,野草莓

                                          高山麦

端午节气,小季接大季,小麦刚收回家,母亲连忙打麦子,接上种包谷栽稻秧的大季,过端午。

我们岩山地方,大季种包谷,小季种麦子,种出的麦子叫高山麦,或叫香麦、老麦。过端午,我们难得吃上麦子白面。

高山麦不出种,却稀罕。初夏,高山麦成熟,在苍茫的岩山上,涂了一抹金黄。

我家种了一坡岩旮旯,收得几百斤麦子,母亲已是欣喜不过,连忙喊父亲,背麦子磨灰面,好好过端午。那时候,寨子里只有一家磨面房,磨面的村人们堆起摞起,母亲父亲不管等到天有多黑夜有多长,都要等到麦子磨成面。

端午农忙,我家请村人们栽秧,母亲一晚到亮蒸馒头,满屋子蒸汽腾腾,散发着馒头的香味。

晌午,母亲挑起馒头,轻脚手快,绕山绕水下秧田。

田坝上,一大群人在栽秧,说说笑笑,栽个热闹。母亲卷起手话筒喊:“开饭了!”人们蜂拥上田坎,抢着吃馒头,吃个热闹。新麦子做成的馒头,土黄土黄的,却绵软香甜。村人们开怀大吃,种粮吃粮,扎实吃个饱,不顾惜主人家粮食够不够吃,反正吃小季,望大季,就图个吃饱。

我们很小,也偷偷跟着大人下田栽秧,管不着栽出的是锤头秧、水漂秧,也管不着大人们喊:“得吃了,得吃了,要不得,要不得。”我们管它要得要不得,待吃馒头的时候,跟着挤着大人抢馒头,埋头吃个香,反正“得吃了”,管不了自己栽的秧确实要不得,栽了头遍秧,大人们要捡起重新栽二遍秧。

高山麦,做出的面条泥巴黑,却有筋丝,香面气,那时全是纯手工,别看面条黑巴溜秋,从自家地头摘来新鲜青椒、蒜苗、西红柿,管它香油多少,净炒青椒西红柿下面条,吃面条像牛儿大口大口吃草把,原汁原味满嘴喷香。那时,我们人小胃口大,吃面条要用大人的大钵,大钵比头大,埋头旋几转面条就完了,吃得舔口咧嘴,还瞅着锅里的。吃不上顿的时候,大大小小围着灶台,母亲煮一把面条,煮一大砂锅洋芋丝,一小柱面条拌一大钵洋芋丝,大大小小吃得舔口咧嘴,哪顾得上灶台边的母亲抹眼泪。

现在没有黑泥巴高山面条那个香了,我总是找遍市面,却找不着黑泥巴高山面条了,虽然市面上街面上卖面人口口声声说是麦子面,却一点不香面气,总盼望有一天,回到老家灶台边,叫母亲做一钵黑泥巴高山面,也是钵比头大,舔口咧嘴吃个心不甘。

青豇豆煮麦面疙瘩也可口。包谷拨节长杆,青豇豆在包谷杆上爬上一串串豆角弯,母亲摘来煮麦面疙瘩,一碗青豆麦面疙瘩汤,清清爽爽,面汤绵长,我吃了一碗,又添一碗,边吃边看母亲笑呵呵,母亲说:“汤汤水水的,哪有干饭养人阿。”

现在,吃不着母亲那碗疙瘩面汤了,我情怀难舍,叫妻子做一碗试试,妻子做出来,浆糊一般,吃起来虽不清爽,却解了心愿,妻子说:“人老了,总爱想馋。”是阿,人小嘴馋,人老了也改不了那个馋。

端午,最馋高山麦面馄饨,馅子是香葱馅或韭菜馅,菜多肉少。母亲一早就包馄饨,我们家人多嘴多,母亲一边包馄饨一遍下锅,总是供不了我们那张又饿又馋的嘴。忙了大晌午,母亲才一个个喂饱我们。

父亲也爱吃馄饨,我们吃馄饨的时候,他总是蹲在门坎上抽叶子烟,等我们一个个吃饱撒欢去了,他才走到灶台边,拿起碗往锅里捞,见锅底剩不了几个馄饨,停住了,把我们剩在碗里的汤汤水水收成一碗,几大口喝干了,然后扛起犁头下田坝去了。母亲端起一碗馄饨追赶出去,眼巴巴看不见父亲回头。母亲晓得,他是留给他伴儿。

高山麦不出种,现在,看不见多少人家种高山麦了,也吃不上母亲包的高山麦面馄饨了。每年端午,我要买起包皮和肉馅,回老家包给父亲吃,直到他过世头天,吃完最后一碗馄饨。父亲是突发脑溢血而死,始料不及,母亲说,父亲过世头天,还叨念小老二带来的馄饨吃不完,想不到吃完馄饨第二天就去了。

父亲不在了,母亲老了,每逢端午,我依旧解脱不了父亲蹲在门坎上抽叶子烟等我们吃馄饨的样子,依旧买起鲜肉包皮回老家给母亲包馄饨。上桌的时候,在父亲坐的位子,母亲总要摆上一碗馄饨,总要说一句,小老二家耶耶(方言:爹爹),来吃馄饨,别挂盼了。

                                            太阳雨

端午前后,雨水多,岩山人家抢雨水打田栽秧。

我们岩山地方,农民望天落雨,靠天吃饭,而雨水季节,岩山地块跑水不坐水,农民广种薄收,要吃上一碗大米饭,必须抢端午水。

我家的小秧已经长成大秧,逼着要下大田了,父母急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整夜整夜说端午水的梦话。

端午节头天,雷电交加下了一夜大雨,涨山水了,父母喜出望外,我们一家老小出动下田坝,父亲打田,母亲栽秧,我们守水。

守水是个要害任务,水沟里的水,没人守着就要被人挖走。整个田坝,人们都在抢着端午水打田栽秧,水口边,沟渠上,排队轮班用水,轮到哪家打田栽秧,都要放人守水,即便放人守,也时常有人黑更半夜偷偷挖沟坎放水,难免为水争抢吵闹,甚至大打出手伤人命。

那时我守水,直到父亲打完水田母亲插满秧田,直到稻秧分蘖封田坝。父母打田栽秧的关键时候,我一连几个晚上守水,吃在田坝上,睡在田坝上。那时候还是个头十岁的娃娃,但是胆子特大,敢睡在坟旮旯里守水,平时间听多了大人们摆鬼的故事,一个人玩野了,走夜路过坟岗,有点响动有点影子,背心痒头皮麻,很怕。但是守水,好像不怕鬼,全身心放在守水上。

夏天的夜晚,月儿明星儿亮,坐在田坝上,不时晚风拂面,清爽凉快,田坝蛙声响成一片,热热闹闹没完没了。远处,看得见蛙声深处的人家在打田,一块一块打好的水田,端午水盈盈满满,在月光下亮晃晃明如镜。近处,栽满秧的秧田,看得清青蛙“扑通扑通”跳下水。秧田边,坟坝上,到处闪烁着萤火虫,这个平时间我们认为是鬼火的东西,在守水的夜晚变得多么亲切。我倒靠在坟坝上,有意无意听蛙声,看萤火虫,那些可笑可泣可悲可喜的童年往事,那些像蛙声一片单纯美好像萤火虫一样透明闪亮的未来,在守水的夜晚浮想联翩。我睡一会坟旮旯,要记着起来走巡水田沟坎,看沟渠的水被挖走没有,看水田里的水放满没有,才放心回到坟旮旯睡觉。夜半三更雨,一片蛙声静。端午的细雨不知何时飘落在身上,甜滋滋清润心梦,醒来时,还看见远山月儿在打盹,天边星儿在眨眼。

天亮了,蛙声稀了,但很清脆,沟渠里的水还在畅畅快快地流进水田,我莫名兴奋起来,打了一个清脆的口哨,惊飞田坝里的一只水鸟。我兴冲冲跑上沟坎,把头没进水沟里洗脸,一个人笑出声来。

端午的清晨,打田栽秧的人们渐渐沸腾起来,牛叫声、男人们吆喝牛的声音、女人们栽秧的笑声、娃儿哭叫声、小伙姑娘打情骂俏声……田坝一派热闹欢腾。端午的太阳,被端午水清洗一遍后,阳光透明透亮,照射在田坝上,树木、杂草和水田里的秧苗,绿油油像要流淌。田坝被阳光晒出一片水雾,水雾里散发着树木、杂草、秧苗的香味。水雾乳白,轻描淡写地浮在那些绿油油的色彩间,水雾里的人群、牛群融合在一起,乳白和碧绿较浓的地方,分不清人群牛群,色彩轻描淡写的地方,人群牛群更加鲜明。恰恰在这个时候,端午的雨水,在阳光底下扬扬撒撒、透明透亮地下起来了,栽秧的人群和打田的牛群显得更加形影不离,交融在一片茫茫的水雾里。端午的雨水,人们叫做栽秧雨,下下停停,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来得快,下得急,又叫太阳雨,一天来来去去好几回,演戏似的。

晌午,打田栽秧的家人送饭来了。家头姐姐挑来一担饭菜,除了大米饭下猪肉豆腐干外,还有刚从地头收割的小麦做成的馒头,我坐在田坎上,迎着田坝上的阳光雨露,享受着天地自然间的大餐。

打田栽秧的家人陆陆续续送饭来,人们一排排坐在田坎吃饭,忘记带碗筷的人家,就地摘蒿枝杆当筷子,摘桐子叶或老瓜叶当碗盛饭,端午节这天,每户人家送来的饭菜都很丰盛,除了在街上买的猪肉和豆腐干外,主要是自家炕的腊肉血豆腐,自家地头栽的莲花菜、豇豆、洋芋等等。吃饭的时候,大家互相请来接去,刚才还在争抢端午水吵架的人家,被这一请一接,多少怨气仇气象太阳雨一样淡化了。还没有家人送饭来的人家,被其他人家硬生生拖去吃饭,说,大过节的,大忙季节的,不吃饭哪行,不吃饭就是瞧不起人。

端午这天,太阳雨滋润着田坝,阳光照在人们心坎上,透明透亮……

                                               野草莓

端午,山坡草木封林,包谷稻秧封坝,野草莓熟了。

野草莓,我们这地方叫“萌萌”,有好几种,生在田坎地坎上的,叫栽秧萌,生在山坡上的,叫鸡屎萌,生在草坝上的,叫白萌。

小时候,父母上坡下地,不忘掏几串萌萌,用狗尾草穿成串串,带回家哄我们。我们放牛割草,爱吃鸡屎萌,鸡屎萌名字不好听,但是味道很甜,大颗大颗,黑黑的,像黑珍珠.我们吃够鸡屎萌,在坡上玩耍,把鸡屎萌揉出汁液,冷不防糊在伙伴脸上,然后互相指着花脸大叫大笑,待回家时,随手扯几棵狗尾草,穿几串萌萌回家,哄弟弟妹妹。

萌萌当中,要数白萌惹人喜爱,要数梁子上白萌最多。

有年端午,还在上小学,顾不上吃饭,带上缸缸钵钵,扒车上梁子掏白萌。那时车很少,我们扒了一辆过路煤车,人虽小,但脚手灵活像猴子,大家蜂拥扒飞车,师傅停下车来驱赶好几回,最后没奈何,干脆让大家上车了,大家挤了满满一车厢。过弯的时候,哪想车厢板挤断,倒下来大半人,幸好倒在后坎,没伤着人,大家拍拍屁股,又蜂拥挤上车,师傅大骂,你们不要命,我要命啊?骂归骂,还是不忍心扔我们一堆孩子在半路上,直接送我们到梁子。

到梁子,大家雀鸟飞身,扑哧哧飞到草把上,啄食白萌。梁子上的白萌满坡满坝,白花花,亮晶晶,像满天星星,又像下了一场小雪。我们睡在地上,伸嘴吃白萌,吃够了,然后掏白萌装缸缸钵钵,直到装满,然后,就地睡在草把上,醉在芬芳白萌丛中,做着酸酸甜甜的梦。

端午这天,有“游百病”习俗,大人娃娃,要出野外游玩,在我的记忆当中,大人们游百病,就是爬坡下坎,有的到自家地头去,游荡在包谷林里,随手摸摸包谷,用身子比划着包谷,试探包谷长高多少,然后顺手摘几个青豆、或捞几把猪草回家。有的到田坝去,游荡在田坎上,随意挽起裤脚,用手扯一下秧间杂草,用脚踩一下田坎稀泥,试探一下水田是否漏水,然后欣慰擦拭额头汗粒,向往稻花丰年。有的没入包谷林、稻田间,不见人影,好像已经变成了一棵包谷一株稻秧。我想,原来游百病,是人们属于自然一份子,要时时亲近自然,才能消灾防病,是庄稼人离不开庄稼,才能安康无患。

少年青年游百病,爱到梁子上去游,青年人找个理由,哄心中人儿到白萌草坝深处,掏一捧白萌,献给心上人,白萌扑鼻香,直到心上人忍不住接手。小少年也爱带伙伴到白萌草坝去,用白萌草编个花环,不去想伙伴同不同意,抢手戴在她身上,逗得伙伴笑哈哈,也不去想将来还是不是那个少年。

我也爱上梁子去,掏过白萌了,离开伙伴,一个人漂游浪荡,不分东西南北,游到哪里算哪里,好像寻找什么,又不是寻找什么,只想梁子上的山风没有烦恼,梁子上的阳光单纯透明,一个人找个眼见开阔的地方,一个人坐到天上星星一颗一颗出来……我听到母亲喊我的乳名了,拖声摇气,带着哭腔,满山满地回音,母亲上梁子来寻我了。母亲看见我,哭起来,边哭边骂:“幺儿阿,你是疯了痴了不知个天黑啊——”,我起身迎接母亲,双手递上前一捧白萌,哄母亲。现在想来,端午那天,母亲是在喊我的命,喊我的魂。

我想起了那年端午,那年,我中考落选了,没有端成铁饭碗,足心不再读书了,跟爹妈做农民种庄稼。那是梁子的傍晚,同学们来了,不知是来游百病,或是特意来看我。有个同学带来白萌酒,大家喝醉了,同学们都考取了中专或中师学校,稳稳当当端成铁饭碗了,只有我自愿考取“农民大学”,我心思怅怅的,望着远方延伸不知去向的小路……

夕阳照在梁子上,草坝白萌闪烁晶亮,一片芳菲地。有个同学唱起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同学们跟着一个个唱起来,我没唱,我只有眼角湿润,也许是同学们安慰我,也许是为这满坡野草莓。有同学劝我:“复读一年吧,迟早一天都要走的。”

我说不出一句话,此情此景,我不去想将来会不会变成一株庄稼,或是成为不种庄稼而吃上庄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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