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一,父亲接祖宗回家。
父亲从楼底一个旮旯搜出牌位,拍落灰尘,吹几口灰尘,然后挂在堂屋,唤,爹,爷,列祖列宗,请进家了。
从初一到十四,父亲每天供祖宗牌位,供满半个月,仅好吃好喝供。那年月,也没啥好吃好喝的,无非抠出几年几月劳力钱,割点肉打点酒,摆得起碗筷。平时,都是母亲上山里下地采收粮食瓜果供牌位。印象深刻的,是父亲会做“牙口”(买卖牲口讲价人),逢赶乡场,得几个钱,笑眯眯的,买一小包细鱼,打一壶散酒,回家炒青椒细鱼,摆上酒碗,称心如意的样子。
那细鱼,细如线条,大如蝌蚪,但很入味可口。不等供完牌位,我们偷偷捉食,说一句,老祖公,拿点给我吃。不等老祖公答应,细鱼已上手入口,还跑进院坝向邻居伙伴夸口,我家吃鱼了!哪想伙伴不屑,说,你家鱼细得看都看不见,我家鱼大得看都看不完。
供完牌位,父亲跪下磕头,颤抖抖,磕个头很艰难,父亲年事已高,年轻时进藏当兵留下腿脚老伤,我们扶他磕头,他不肯,甩开手,直到跪下把头磕完,还大声虎气喝我们,幺儿们,快跪下磕头,老祖公保佑你们长命百岁、顺顺气气。我们幼稚,只想磕完头,好吃好喝。
等我们吃好喝好,父亲顺势坐在牌位前,心满意足的样子,一杯酒一个想,一杯酒大半天想不完,眼角有看不见的泪。忽而喊,娃他妈,爹给我的犁头,你给我搜捡到哪了!忽而唤,娃他妈,老外公给我那块地,你给我搜拾好阿……
父亲供牌位,直到他的名字落在牌位上。
父亲不在了,母亲接着供牌位,每年七月半,每天供牌位,母亲总要一个一个挨着数落,念念有词,喋喋不休,我们躲在墙角瞅,听母亲数落。爹,你年纪轻轻就去葫芦坝上门,寡崽一个,一个人把犁头犁断在葫芦坝,又到补郎去安家,犁了一坡地,安了一个家,你却没好吃好喝不在了,我从小到老你总喊我小名有地,有地在,你却丢下有地走了……妈,你把我生在葫芦坝,一耙屎一耙尿把我抚养长大,一把泪一把汗把我抚养成人,不等我扶伺你就走了……何占清舅爷,从小你就把我当亲闺女,护着我长大,有口吃的含着喂我,不等我喂你一口就走了……母亲数成一串串泪,我们也跟着哭不敢出声。母亲在摆一个个故事,每个故事饱含苦和泪,我家的列祖列宗,我们不知道,大概母亲也不知道,曾祖、高祖、天祖……祖宗十八代,她哪知道来龙去脉,连父亲都不知道他爹是如何从四川逃难来的,但是,母亲是个会摆故事的人,近一点的数落得有头有尾,远一点,她能天上地下、远山近水、云里雾里把祖宗苦难数落得头头是道,天旋地转。
特别是父亲不在了,落得牌位一个名字,母亲总是对那个名字数落不完。鬼打呢,你从小寡崽一个进煤洞,煤洞没把你压死就跑去西藏找炮打,炮没把你打死倒捡得一条命拖着一条腿回家,家没吃没喝你倒逼我生一窝儿,儿们一颗露水一棵苗,苗们野生野长长成蒿子秆,你到灌酒喝尿汤怪我养不好苗儿,我生拉活扯,你扯天扯地,犁牛一样把苗儿拉扯大了,出天花挂红帽了,你却丢下一家老小走了,你鬼打呢,天收呢,你享天上乐不知地上苦,有口好吃好喝的你倒清清静静的去了……
母亲抽泣数落,吓得我们窝成一堆嚎哭出声。母亲转背哄我们,幺儿们,你爹生苦死苦,可疼想你们,在生怪我养不好你们,死了也怪阿,快去磕头烧纸,别让他挂盼了,你们不是一个个出天花挂红帽高高壮壮的啊。
母亲拿供果给我们吃,说,吃供果命好。
母亲供牌位,总要上山下地收采庄稼瓜果当供品,立秋时节,庄稼青青,瓜果遍地,我们陪母亲上山下地,采收供品,嫩包谷、毛豆、洋芋,母亲原汁原味煮成一锅,梨子、野葡萄、黄瓜一篮子,一并上桌供牌位。母亲说,你公公婆婆在世,就爱这原原本本的味道。我们何尝不爱这原原本本的味道?母亲这样做,不是刻意的,而是随意的,不仅仅是延续一种味道,或是延续一种生存根本,顺应一种自然现象,传递一种精神苦难。
母亲让我们多吃地上原本的东西,说吃原本的东西命好。
上山下地,有时运气好,会碰上鸡枞菌。小时放牛割草,爱钻包谷林走田坎找鸡枞菌,总没那个运气。替母亲去采摘供品,我碰上一窝鸡枞菌,兴冲冲捧回家,母亲很欢喜,说,这是稀罕的供品,显灵了。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显灵”是啥,也许是对苦难的敬重,也许是对祖宗的孝道。反正,只要母亲高兴、只要为母亲采来供品,我就心安释然。
七月半,我怕母亲流泪,多少个七月半,伴随母亲多少次流泪诉说,多少个七月半背后,是先人先辈们生存活法的苦难岁月,是一路沟坎险途、摸爬滚打的挣扎时光。母亲一生,有倾诉不完的苦难,这苦不仅仅是她单独的苦,而是这一家人的苦难,这人间必不可少的苦难。小时候,单纯怕母亲落泪,长大了,更怕母亲落泪,甚至厌烦母亲诉苦,认为日子过得好好的,身体健健康康的、心情高高兴兴不好?总要愁眉苦脸、哭哭戚戚、唠唠叨叨才好?其实,这只能是我历经苦难轻浅、性情淡薄的脆弱。
父亲不在头十年,母亲苍老许多,但是不会忘记七月半忆苦的日子。每逢七月初一,母亲眼耳灵光,上楼底拿祖宗牌位,竟然轻脚手快。母亲唤一声,小老二家爹,列祖列宗们,请进家了。然后,开始她初一到十四的数落。泪流干了,数不下去了,就靠在门槛上望,小老二还不来?幺儿们还不见来?
在小城工作十多年,每逢七月半,在我的小家,我要挂上祖宗牌位,烧纸做饭供牌位。也像父亲母亲那样呼唤,爹,爷,列祖列宗,请进家了。在供牌位的时候,我把父亲的喊声、母亲的诉说,来回思念。
父亲不在后,每逢七月半,我要带上烧纸供品,回老家陪母亲供牌位,替母亲下跪磕头。也像小时候,躲在墙角,听母亲诉说。我知道,那真的不是一般的唠叨,那是母亲在传递一种初心使命,一种不可估量的生命里力量,让我倍加珍惜,终身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