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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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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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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棺》

                                      棺

爹满五十那天,村口边打棺材的王鸡公进家通知爹:“兄弟,年过半百,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打口寿棺进百岁。”

爹不说二话,当作王鸡公的面喊哥哥:“国幺,把你们三弟兄喊拢来,帮我打口棺,免得二天啰嗦。”

王鸡公抢嘴说:“国幺孝心重,爹妈有棺,儿孙做官。”

哥哥应了一声,喊拢我和幺弟。那时我12岁,幺弟8岁,哥哥20岁。哥哥是大哥,我们兄弟姊妹七个从小叫哥哥,习惯了。给爹妈打寿棺是儿子们的事,我和幺弟还小,没能力出份子钱,但是打棺的钱必须分出来。爹说:“没钱也要懂事,分的是孝心。”

其实,打寿棺的事哥哥全包了,因为我们还小。我们家也是贫寒人家,一家子人九张嘴,吃饭都转不过来,哥哥打棺,也不知他哪来的钱。

王鸡公大仁大义,不等哥哥张嘴,说一句:“赊倒。”

我们村上,人迈进五十,必打口棺材放着,这好比盖房砌屋,在老人们看来,这是炫摆哪家有大寿大孝的事,哪家屋头摆放一口棺,证明这是有寿有孝有福人家,老人摆棺安心,儿女看棺显孝。哪家有人到了寿辰,只要王师傅进家通知一声,人们不敢怠慢,一脸的虔诚和敬畏。

其实,爹对于寿棺另有一番心事。

听爹说,粮食关没被饿死,全靠爷爷那口棺,那是爷爷打给他爹的,然而老祖还没死,爷爷倒死在棺头了。

粮食关那几年,整村人饿饭,几天拉不出一耙屎,即便拉出屎,像牲口拉的一样,绿绿的尽是草草没臭气。

我家基本没饿饭,生产队收庄稼,放民兵把守,爷爷是民兵,往往看人收庄稼天黑人尽,然后偷偷蚂蚁搬家。爷爷穿一件破军大衣和一双破马靴,一晚上偷苞谷,裹进军大衣大马靴带回家,几个来回,从楼顶梁杠上放下一口寿棺,装满一棺苞谷。那几年,寿棺就是我们家的粮仓,那口寿棺保佑了我们一家人活命,才传宗接代活过来。那口棺,是爷爷当兵时打给他爹的,当官的通知爷爷去台湾,爷爷偷躲着没去,说给他爹打口寿棺再去,打好寿棺人就去不成了。那一天,爷爷偷包谷走漏了风声,被民兵五花大绑吊在村口,任凭人们泼脏水淋大粪,爷爷死活不承认,最后,是老祖要保他儿子,说出了寿棺里的苞谷。民兵们从梁杠上放下寿棺,把苞谷分开,留出一个人的位置,把爷爷装进去。爷爷撞寿棺头破血流,拼死拼活要出来,比打仗舍得豁命,大喊不停:“爹——寿棺——寿棺——爹——”。民兵们哪听得清喊声,死死把爷爷压进棺里,砰的一声盖了棺盖,扛起寿棺游遍村寨。游到村口,打开寿棺,爷爷嘴巴眼睛睁大大的,两手死死抓着苞谷,人已经断气了。村口打寿棺的老王师说:“他要喊,那是他爹的寿棺,要死就让在外头,不能死在寿棺头。”也有村里人说:“死了也好,有粮食陪着。”

爹说:“我听了老王师的话,也许是我爹的原话,我把爹从棺里取出来,一床席子裹了,埋在仙水洞边包谷地头。棺留给了老祖。”

爷爷死了,老祖不吃不喝没几天,跟着他儿子去了,用上了那口棺。

“唉——你们的爷爷,我的爹,多想打口棺送给他老人家啊,可是,那年头,窝屎都是草草,哪来的棺啊。”爹哽咽出两滴清泪。

爹喊哥哥:“国幺,跟王师傅去选棺木,我看好了梁子上那棵老木,瞅它十多年了。”

梁子是匹深山老林,很高很远,哥哥跟着王鸡公上梁子转了几天几夜,一心要找到爹说的那棵老木。半夜,王鸡公醒来告诉哥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爷爷了,五花大绑捆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挣来绊去,变成一条大蛇,有鳞有脚,腾云驾雾上天了……”不等天亮,王鸡公带起哥哥往梁子深处爬,终于找到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杉木,王鸡公取出烧香纸钱,点燃,然后取出一块画有八卦图案的红布,拉哥哥跪下,绕老木三圈,绕哥哥三圈,边绕边叨念。

王鸡公推了哥哥一把,说,快看,大蟒在老木上散开身子,绕山绕水飞上天了。哥哥抬头看老木,只见一线晨曦从枝丫间射来,射闭了哥哥的眼睛,哥哥赶忙作揖说,多谢师父。

王鸡公和哥哥找来翻斗车,足足拉了两翻斗车,才把老木运回家。

王鸡公对爹说:“那棵老木,要用一头猪和十二只公鸡才能用,要不“压”不过。”对于做棺这件神秘事,爹没问什么,王鸡公也没点破,那是做棺师傅的秘密。哥哥也不敢说,那是一种忌讳。

王鸡公在我家做寿棺,开据那天,爹供了猪头和公鸡,然后,一本正经对王鸡公说:“棺不要做合我的身,要做宽大过我。王鸡公一笑,说:”我懂你意思。不过,你不用,以后就没机会了。”

爹说:“我不用。”

爹只顾每天陪王鸡公做棺,喝酒吃肉。

我们村口上老王家做寿棺,是祖传,不知传了几代人了,到了王鸡公这代,一直兴旺发达,整个寨子哪家有寿辰,王师傅第一个知晓,雄鸡报晓一样,第一个通知到,好像有第三只眼,总是掌握着哪家寿辰的生死命运。这身手不仅我们村上,周边十里八寨,都佩服王家做棺的身手。人们都称王师傅为王鸡公。也有人带着贬义笑说,王鸡公,牛逼哄哄。

每天收工,爹陪王鸡公喝酒吃肉,爹不吃肉,只顾敬王鸡公的酒,听王鸡公摆白。我和幺弟守在桌子边,不见爹或者王鸡公夹一片肉给我们吃。反而被爹吼一句:“小娃娃家,站一边去,听不得大人说话。”

王鸡公说:“我家做棺,做了九九八十一代人了,做到我这代,也算多少积点阴德,我做过乳婴棺,做过百岁棺。村东边岩头寨方家大媳妇,跟村西边河沟村李家二儿子偷情,不敢生出来,吃药早产,要死八活的,丢又不敢丢。李家二儿子算是有良心,找到我,算是找对了,我给他做了火烟包乳婴棺,这乳婴棺必有火烟包裹着,避免老鸦啄,才能香火不断。火烟包乳婴棺做好了,那乳儿白白胖胖一条大命,搁在荒天野外岩头上,哭出声音来了,哭声划破夜空。大命的总归是命大的,不死的总归死不成,火烟包的草烟子熏醒了乳儿,大命还魂了,我打开乳婴棺,把乳儿还给两个情人,让他们跑了算了,跑得越远越好……听说那乳儿,活成大人了,活在大城市读大学,二天是当大官的材料。”

王鸡公靠稳椅子,两手伸展开来,八字腿钉住地皮,伸长脖子叫:“常人看“祖坟冒青烟”,我这叫“乳婴棺冒青烟”。”王鸡公叫完,又伸长脖子呷一口酒。王鸡公真像展翅打鸣的公鸡。

爹敬了王鸡公一杯:“王师傅的身手,小命都能变成大命。”

王鸡公说:“摆个我经手的,祖坟冒青烟。村外织金八甲寨何适余,人进七十了,我通知他打口棺,他老是不信,还骂我赶我出门:“老子长寿活得好好的,家头人畜兴旺,顺顺气气,打球的寿棺,你年纪轻轻不好好做正经事,反而来折别人的寿喜,快走,打棺?老子要打人……我是几百里天不见亮赶他的寿辰通知他,打口寿棺,二天家运发达,儿孙有这口大福,他不听,反而逆反了运气,他何适近七十那几年,人病畜死,儿孙偷抢摸嫖,才杵着拐棍跑几百里来找到我,我看了几天八卦,回归了他的运气,才给他做了一口百岁棺。过后三十年,他家做生意的做了半边街,读书的读到北京,做官的做到省里头,他何适余老不死的,活到101岁进我的棺,祖坟长大,泥巴冒尖,青草繁茂,祖坟冒青烟,还好有良心,赶了一头大水牛和100只公鸡用车匹拉到我家来……”

王鸡公站起身来,八字腿钉稳地皮,唰唰伸几个懒腰,伸长脖子打几个哈欠,像公鸡打了个哑鸣。

爹说:“你王师傅的身手,背时倒运的都叫他时来运转,红运当头……”

“不早了,明天继续做棺。”王鸡公又打了个哑鸣。

王鸡公在我家吃了一头猪的腊肉和十二公鸡,终于为我爹打成了棺。

“兄弟,你试试。”王鸡公叫我爹试棺。

“算了,我不用。”爹犹豫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试试宽大过你没有。”王鸡公说。

爹这才走近寿棺,爬进棺里,身子扭扭捏捏比试半天。爹喜笑颜开,说:“宽大适合,是我爹的棺。”

我爹叫上我们三弟兄,哥哥请了村寨的亲亲戚戚,为我爷爷装棺上坟。

爷爷埋在仙水洞我家那块像铧口一样的包谷地里,土地下放的时候,没有一家接手那块地,嫌弃爷爷的身份,嫌弃爷爷是偷包谷的强盗,更主要的是,嫌弃爷爷没有棺,裹一张床席入土。好像那块地就是祸害,人们种庄稼收庄稼,远远绕开那块铧口地,生产队顺手把那块铧口地划给了爹。

重新埋爷爷那天,爹要亲自扛寿棺,我们劝不住,爹死活要扛,我们只好任由他扛。从村口到仙水洞,要爬一天的大坡,爹快六十的人了,一步一步扛棺,没松过手,和年纪轻轻的我们拼力气,一直把寿棺扛在地头。装棺的时候,爷爷已经是一把泥巴,爹捧泥巴装棺,一捧一捧,硬硬忍住泪水,撕裂着哭相脸面装棺,长跪不起。我们兄弟姊妹一帮嚎嚎哭出声来,爹劝我们:别哭,爷爷有老家了,保佑你们争气出息。

爹说:“要好好盘那块地,有爷爷看守着呢。”

爹是老庄稼手,背粪放肥,犁牛打耙,一个人把地做到天黑天亮。那块铧口地,被爹盘得像铧口一样刨光放亮。种苞谷,绿油油一片海洋。种麦子,金灿灿一片金子。爹说:“是做给爷爷看的,是做给村人看的。”爹做累的时候,靠在爷爷的坟包上,和爷爷对话,说:“爹,我还你脸面了,整村的土地就我这块地种得好,苞谷大个,麦子饱满,够吃了。爹诉说够了,或是累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就把心窝贴在坟包上,睡着了。

爹说:“有一天死了,就埋在爷爷身边,一起看包谷地。”

哥哥打了几年工,直到爹六十寿喜那年,才把王鸡公的打棺钱还完。

王鸡公又来我家,说:“国幺孝心重,你爹六十大喜,趁好给他老人家打口寿棺。”

“我来打。我哥已经打过了。”我抢嘴说。我已经读书出来参加了工作,有能力打棺了。

“好,小老二打,小老二知书识礼,你妈也快进五十了,将就打了,该为爹妈尽这个孝了。”

爹说:“也打了吧。打是归小老二打,但是还是那句话,孝心平等,分孝不分钱,孝心是你们三兄弟的。”

我对王鸡公说:“师伯,梁子上还有老木不?给我爹妈选一棵。”

爹抢嘴说:“我的随便吧,只要有几块木拼凑就行。”

妈历来顺着爹的话,没有自己一句话,这时也抢进来说:“小老二要打就打大点,我和你爹是扯不开的一个家,两人合用一口棺吧。”

爹带着火气说:“我等你死,你等我死啊,那么凑巧同时死?你个老奶闭起眼睛说瞎话。”

王鸡公说:“是啊,老兄老嫂哪能同时死合棺,合墓还差不多。打棺是小老二的事,孝子面前无二话。”

爹一本正经说:“我还不想用呢,一包灰灰撒在地头当肥料,捡得一地大苞谷。”

王鸡公说:“都别争了,打棺是一定要打的,这样吧,小老二,你爹妈一人一个,我有改好现成的棺木,拿来合棺就成了。”

“好的。”我听王鸡公的。

爹妈不再说话了。

爹六十寿喜当天,我跟着王鸡公去他的棺木店,一车拉来了爹妈的棺木。

王鸡公没要一头猪和十二只公鸡,只要一只公鸡。可是爹六十寿喜,这天,我杀了一头猪和十二只公鸡,请寨子里的亲亲戚戚来吃了一顿饭。这天,我们三兄弟在爹面前磕了孝子头,敬了王鸡公的酒,也挨个敬了村里长辈们的酒,然后,我们和爹妈一起在棺木面前合了一个影。本来王鸡公不让合,我问他为啥子,王鸡公含笑半天,说:“随意吧,这是合欢冲喜。”

爹妈有了棺,哥哥和我有了子女,小儿们不知道棺是啥东西,以为是个大玩具,一天天跑到棺边,牵着手围着寿棺转圈圈。爹在兴头上,抱着他的孙子们一个个放在寿棺上,看着孙子们又跳又笑,吓得我妻子跑过来一个个抱走。爹说:“就当个玩法,玩他们的嘛。”我瞪了妻子一眼,说:“这爷孙合欢的,你怕啥啊。”

可是,我的幺弟,从外省读书回来,看到家里放着两个寿棺,眼圈一红,眼泪吧嗒,挨个问:“家里咋了?我爹妈呢?”我们故意不答,愁眉苦脸。幺弟吓得大哭起来,差点要下跪在寿棺前。爹妈慢悠悠走出来:“我们在这儿呢。”惹得我们兄弟姊妹哄堂大笑。

爹挨边七十那年,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却要挣扎去做那块铧口地,我们不让他做,把他的犁头、锄头躲藏起来。春来春去,秋去秋来,爹要找半天农具,找不着,闲得发慌,只好站在棺木前发呆,对棺木说:“看来要用上你了。”

国家殡葬改革下来了,从县到乡,从乡进了我们村,乡殡葬改革小分队宣传,哪家死了人,必须火化进匣子,一律禁止进棺土葬。道士先生、卖棺卖墓者,一律进学习班,一律取缔。

进学习班的道士先生、卖棺墓者,其中就有王鸡公。他是因为操办村北边雷打岩吴家老人进棺土葬被逮进学习班的。那天,他和火葬场暗通关系,送假人进火葬场,后来被人识破,吴家被挖坟,供出了王鸡公。

王鸡公放出来当天晚上,悄悄摸进我家,通知我爹,给我爹出主意想办法。爹拿出酒肉,和王鸡公喝酒。爹虽然一天天变老,但是好这口,能喝二两。

王鸡公咬住爹的耳朵:“不怕,猫猫有猫猫路子,耗子有耗子路子。我和火葬场那边暗线拉通了,你们两老真到那一天,有我给你们开路。上星期村北那边雷打岩寨吴老爷子死,不也顺利土葬了。他家是这样做的,用两口棺,一棺先把人放在楼下的暗道上,一棺里面摆放猪头、猪排和猪腿,摆成吴老爷子的人样,大张旗鼓办大堂,该吹的吹,该打的打,顺顺利利进火葬场,一把火烧了,也是骨灰,拿回来,哪个敢不信?装你的棺,下你的土葬,该做啥就做啥,一切万事大吉。老兄,真到那一天,就这样做。不过,到那一天你看不到了,我给国幺小老二他们说清楚……”

爹敬了王鸡公一杯,慢条慢语:“不用了,人活不就一把土嘛,不能违背王法。”

王鸡公说:“我家祖上做棺千百年了,要信道法,人嘛,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生一死,天已注定,要顺天意道法。”

爹也跟着王鸡公说酒话:“人活一把土,死一把土,国家也是为了水土嘛,一把火归土,倒是干干净净,不罗嗦。”

王鸡公想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但是八字腿没抓紧地皮,脚一翘,差点滑倒在地,像个斗败的公鸡垂披着翅膀。

爹说:“我们老哥俩,好好享几天清福算了,该吃吃,该喝喝,过一天是一天。”

王鸡公慢慢起身,说:“你糊涂了,我给国幺小老二说去。”

等王鸡公出门,爹骂一句:“老鸡公,我的儿子,听你的不成?”

天不见亮,乡殡葬改革小分队摸进村口王鸡公家,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我可没通风报信,一切听从乡里安排,随身跟着小分队开展工作。

我看见王鸡公像只瘟鸡,趴在门口,任由人们撤销他的棺木店,搜出来一堆棺木,老杉木、老樟木、老檀木、黄花梨等等,还收缴了他的罗盘、红布八卦。

我悄悄躲在村口边老槐树下,那棵老槐树曾经吊过爷爷,我真想钻进老槐树里面,看一看五花大绑的爷爷,被大粪淋过的爷爷。眼前王鸡公家发生的事,与我无相干。

有人唤我,是小分队领导叫我参与抬棺木。我拖拖踏踏,跟在人后,滥竽充数……我没抬棺木,王鸡公也没发现我。

撤销棺木店后,王鸡公大病一场,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整天摇摇晃晃,围着村口边老槐树转,半天转不了一圈。

过不久,王鸡公死了,死在老槐树下,是被过路的人发现的,硬邦邦像一根路边随处可见的木条。想不到掌握人们生死寿辰的王鸡公,死在爹的前面,他比爹年轻好几岁,没病没难,吃好喝好,白白胖胖像尊佛。

村里老人背里议论:“那时是他天下,现在可不是了。”

“可不是,该死在老槐树下,任家爷爷,就是他家害的,五花大绑吊起淋大粪,好惨啊……”

乡殡葬改革小分队拉走了王鸡公,换回了一个匣子。

王鸡公的丧事,他的子女盘得很热闹,杀了十头猪100只公鸡,还请乡里有名的花灯队来表演,准备大办九天,但是乡殡改小分队在场,只能办三天,村里老老少少都去凑热闹。爹也去了,在王鸡公匣子旁坐了两夜,一言不发,小口小口喝酒,喝了二两,我扶他回家,他挣脱我的手,说:“我自己会走。”

爹活到91岁去世,我们随了他的愿,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在仙水洞铧口地头,棺木一直放在老家堂屋头。我妈闲得无聊的时候,静静坐在棺木前,有时自言自语,有时睡着了。

我接妈去小城和我们住,妈不肯,说:“你爹还在呢。”

我只好隔三差五回老家,春天的时候,去种那块铧口地,秋天的时候,去收铧口地的苞谷。

那口棺放着也是闲着,妈把它当作屯箩,把我收来的苞谷,装棺屯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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