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晃在乡间小路上,路呈现无数条,路宽得不够我走,遥远的村庄晃来荡去,我不知道走哪条才能到家,当我试探一条路踩空的时候,整个村庄倾倒而来,我仿佛回到温暖的家乡……我从沉醉中醒来,仰面漫天星斗,听见夜半鸡鸣,躺在去往家乡的路上。
这样醉倒已经无数次了,要不在路上,要不在荒野,我已经在人们眼里是个酒疯子。妻子听不得人这样叫我,每一次醉倒,每一次听别人背地里这样叫我,妻子就蒙被哭泣,在床上抽泣几天。我很麻木,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有逃出家门,一个人在野外逛荡,一无是处。你想面对旷野天空大喊,可我知道,我要是这样,我真的肯定疯了,我憋着隐痛,哪怕难在落泪,我也不让自己喊出来。
我是被路人发现的,好心的路人,把我安放在路边地块的草垛上,使我没被野狗豺狼撕咬,没被野鬼拉去,让我一夜尽在梦乡。
我浑身是泥,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有几处皮肉渗出血,渗透泥巴,我像敷了一层药膏,我对皮肉的疼痛已经麻木,但是心上的隐痛布满神经。路人把我移到一块苞谷地的草垛上,此时,我已感觉浑身酸疼,口干舌渴,即便这样,我睡在草垛上不想起来,但是又不得不起来,这个样子,一路上见不得人,更见不得家里的爹娘妻儿,得趁天不亮,世人没起床,摸回家乡。
我摸进一条小河,把自己投进河水,秋夜的河水冷清透凉,我却感到安全感,我钻进河床,一心想洗净自己,透过河床的波光,我看见透明透亮的村庄。
其实,我原来是个素面朝天内心阳光的小伙,虽然有点内敛羞涩,但也有微笑的一面。我还是个文学小青年,时不时写点文章,热爱家乡,想念爹娘,向往爱情。我也单纯如初,时不时回家,听爹娘唤一声乳名,跟爹娘上坡下地种庄稼收庄稼。我也爱妻子,她很年轻漂亮,专门靠在我的肩上找安全感。我也想女儿,她像冬天里的猫咪,爱钻进我的怀里取暖。我也工作踏实肯干,像牛一样忠诚厚道,只差没驾断牛架担(犁头的具件),我也想出人头地。
曾经,我也是个多么好的男人。
如今,我却变成了世人眼里的酒疯子。听到这样叫声的时候,我沉默不语,任凭心被捣碎,也算是默认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没有知觉该有多好,不知痛痒该有多好,然而,越醉酒,我越沉默。也许,醉酒才能麻痹我的思想,沉默才能掩盖我的隐痛。
我潦倒吗?整个村庄,只有我一个跳出农门,虽不是衣锦还乡,也是有了工作有了家室。
谁不爱爹娘疼妻儿,爹娘倾尽心血把我哺育长大,用营养不良的身板为我遮挡风雨,用一坡地的苞谷喂养我的肉身,勤爬苦奔供我读书有了工作,叫一声爹娘我都会热泪盈眶。妻子很温柔,一个村姑,很会安慰我,搂我如儿,抚摸我的头,给我的背抠痒痒。女儿奶声奶气叫爸爸,一边抢我的酒瓶,一边扑进我的胸怀,真是我的小棉袄。可我没出息,有了个工作,却没把她们照顾好,眼巴巴看见她们吃不像吃穿不像穿,日子不温不热。爹娘还是种那坡地的爹娘,妻子还是如蜗牛背负那个家的妻子。我,为人儿子和男人,都很窝囊。
我沦落吗?曾经的我是那么工作认真,理想单纯。我遗传爹娘的秉性,口齿木讷,老实巴交,但是干活吃得苦中苦。我小心翼翼少说话多做事,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别人在休闲说笑的时候,我还在点灯伏案。别人在推杯换盏的时候,我还在下乡进村入户。可是,评功论赏、区分待遇的时候,只有那些推杯换盏、陪人说笑的人,那些人还拍着我的肩膀说:“老黄牛拉犁,傻戳戳没终日,有你出头日子?”我自尊心受到侮辱,一拳打出去,差点把工作打脱。上司说:“老黄牛拉犁,别只顾埋头,也要抬头看路。”于是,我混进了酒肉场合,奉上一张堆笑的脸,双手献上殷勤的酒杯,上司不吃敬酒,那就我吃罚酒,我把自己灌醉,判若两人。其实,我只想凭力气养家糊口,我只想做个想家顾家的踏实人。
最终,我只讨得一句:“也只能做牛。”我不服输,经常混进酒肉场合,心甘情愿被人灌醉,充当个笑台,我无耻的掺和酒桌上的人们嘻哈打笑,世人散尽的时候,我还在酒桌上一个人笑,被人远远的甩了一句:“原来他是个酒疯子。”
我被下放到村去工作,村民们接纳着我,一根肠子直来直去,我人坦荡畅快多了,有了回归的感觉。
村庄,被鸡鸣狗叫唤醒,阳光从山垭口照来,清晨的露水在草尖上闪亮,晨风拂面清新。一片阳光镀亮晨雾,照进寨子,人和牛的影子在墙上浮动,阳光牵引村庄的影子横斜地面,一直牵引到田间地头。
我和村民们去田间地头,多少年坐机关没下地了,人跟在牛的身后,才知道土地的深浅。人背粪上坡,收庄稼下坡,才知道粮食的厚重。贴近村民、土地和粮食,才知道人的生命是那么亲切和谐,人和村庄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人总归是顺着土地的走势生存。在田间地头,我和村民看日头当空,坐地坎歇气抹汗,听山风吹拂,聊天南地北。
村民们做一口好吃的,总要叫我过去。一碗包谷花,一碗腊肉,一壶烧酒,就可以坐到深更半夜。在村庄,这叫坐酒摊子,几个村民围坐在一起,我就是他们的一分子,我和他们划拳打码,仰头干酒,伸长脖子大笑,大声虎气骂粗话。
喝到内心处,他们说起村庄上的事。
“听说要改寨子了,清一色白煞煞的,还不得原来的老房好住好看。”
“改了还好,听说要搬迁,搬进城镇当居民,祖宗八代活得好好的搬走还叫家?”
“那块地,说要种特色产品找钱,我的土地种什么好还不晓得?”
“听说土地交公司,土地由公司管,农民变成工人发工资。”
“还是种地踏实……”
我说不出一句话,他们的话深藏在我的内心,是一种隐痛。
喝到半夜,我们都醉了,我和他们勾肩搭背,一起落泪。他们说,可能,哪一天,你来不了这个村庄,得不到和我们喝酒了。我挣扎出一线清醒,拿出手机:“留个电话,将来,哪家有大屋小事,通知一声。”我睁大眼睛,一个个存入了他们的号码,然后大声说出自己的号码,一遍又一遍。
寨子里死了人,是一个村庄的大事,整个村的人都要去帮忙,帮不了忙,也要去坐夜(守灵),凑个人头,也是帮大忙。作为一个在村里工作的人,他们把我看成是一个寨子里的村民,所以,我必须去帮忙,坐夜。那是梁子上大雪纷纷的腊月,我爬梁子去坐夜,院坝上燃起几大笼柴火,围满寨子里的人,村民们见我来,赶忙递上一碗酒:“来了,喝一口。”我双手捧住酒碗,挤进柴火堆,喝了一口,把酒传递给围坐的村民。
坐夜,柴火堆上的一碗酒,装满一个村庄的情怀。大家围坐在柴火旁,一个村庄的故事就从一口酒一口酒中传递开来,这去世的人在世的事,这村庄久远的存在和秘密,这块土地上的耕作和收成,这头耕牛存在的年头,这棵烟杆的来历,这个寨子里哪家娃儿出息了哪家媳妇被拐了,这一家人的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一碗酒传递一圈又一圈,传递不完一个村庄的故事,传到我这里,我说:“我只是个听故事的人,我会把它变成一本书。”人们哄笑说:“你这也叫坐夜,在我们村找个媳妇捂被窝,保准有一个好故事出来……”大家一哄而笑。
多年以后,我接到那个寨子一个村民的电话,说他老子去世了,去吃个酒。
我去了,没开车,专门去吃酒。
我到了那个村庄,那是我曾经被下放住过的村庄,差点认不出了,完全变了样,是经过一个路人指点才认出来的。那个石板房、小木楼错落横斜的村庄,那个鸡鸣狗叫、人随牛影的村庄,变成了一座煞白空茫的寨子,村口那坡地看不见一棵庄稼,变成一片特色作物,没有一只鸟儿鸣叫停留。整个寨子的房子是刷白一新了,但是听不见人声,只有几个老人守在门口,木然看我一眼,好像看陌生人过路,连个招呼都没有。
我找到那家村民,那棵高高树立的白飘纸(人过世办灵的象征物),仿佛在祭奠整个村庄。那家人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数得清人头的老年人坐夜,二、三个孩童在捡拾地上的鞭炮玩耍,点燃一个鞭炮,弱弱的响声好像被风吞没了。
那个曾经和我喝酒的村民看见我,小跑过来,迎接我进家。好像在给我解释:“年轻的都外出打工了,没有几个人帮忙。你还记得大老远的过来,麻烦你了。”
我说:“一定要来的。”
我给过世的老人磕了个头,装了柱香,给村民送了个礼钱,说:“节哀顺变吧。”然后,坐在几个老人旁边,听他们说话。他们好像认不得我了,但是还是递给我一碗酒,说:“哪里的亲戚,喝一口。”我急忙双手接过酒碗,一口朝天喝完了。他们说:“好酒量,还是年轻点好。”
我和几个老人坐夜,我摆起过去下放到村里的事,他们才回忆过来,于是,劝我多坐坐,来一回不容易。于是,我和那几个老人坐起了酒摊子。
我醉了,一碰酒就醉,好像没有当年的酒量。
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那家村民的,眼前一片空白,我走不出一个死了的村庄。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家,路在我眼前生长无数条,路面也长宽了,我遥望村庄,遥远的家在我眼前摇晃,我听见母亲在唤我的乳名,我好想赶快回家,享受妻子抱头、女儿扑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