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上的村庄,是用酒酿成的,那些陈年旧事,酿了又酿、窖了又窖。
梁子很高,山风吹不过村庄,太阳升不了山坡,人们种不完庄稼,云雾飘不过日子。唯有一碗酒,把梁子上的日子放平拉长。
要种完一匹梁子的苞谷,必须喝一碗酒。
太阳还埋在崖上,梁子汉子已经蹲在高坎上“过早”,过早就是吃早餐,吃早餐就是喝早酒,一口洋芋坨坨,一口苞谷酒。梁子汉子吃洋芋坨坨长蛮劲,喝苞谷酒生斗胆。抬头一坡地,凭靠一架犁,犁地全靠酒撑劲,人上梁子犁一天地,难得下梁子回趟家。人的劲头来源于一碗苞谷酒,犁一匹梁子岩头地,背一匹梁子苞谷,哪怕日子熬不过日头,也要把日子放平。
一线晨曦照射梁子村庄,不等鸡叫,梁子汉子扛犁吆牛上坡了,腰间挎一壶包谷酒。在梁子的横切面,梁子是天上的一条杠,好像天平,人是秤砣,犁是梁杠,牛是物量,人掌握梁杠,保持天与地的平衡,把日子放平。
晌午,太阳撑起梁杠,酒劲撑起梁子汉子,梁子汉子撑起犁头,大吼犁牛,日天骂娘,吼声回音切割天与地,震得整匹梁子抖。吼声兴高的时候,唱起了黄腔:
“梁子杠杠难犁地,
喝口酒来长力气。
犁得日头红晕晕,
就想犁妹那块地。
梁子杠杠直又硬,
妹来给哥长酒劲,
哥犁幺妹那块地,
扯天扯地接地气
……
梁子陡险,没有像样地块,全是地线,梁子汉子犁牛就是扯地线,从山脚扯到山顶,凭靠一口酒劲胆气,犁地接不上劲的时候,仰天灌一口酒。犁地就有了劲头,地线慢慢上升,成了天梯。梁子人家过日子,要上天梯,才有口饭吃。犁地一声吼,酒劲一身胆,上了天梯,犁头就成了衡量天地的天平。
梁子的日子难熬,管他有吃无吃,有口酒滋润,日子才舒坦。酒是苞谷酒,寨子里总有那么一、二户烤酒人家,不立招牌酒旗,专为一寨子人供酒。蒸粮酿酒的时候,乳白的烟气四处飘荡,满寨子酒香。要打酒,径直往酒酿飘香处去就是。梁子人家开饭,就地打酒,打酒人多半是孩童,父亲随手递过去一个酒瓶或酒壶,唤一声:“幺儿,打酒去”。孩童欢天喜地,为父亲打酒高兴。烤酒人家爱逗孩童,见孩童来打酒,总是接小半碗酒劲浅的尾酒哄孩童,慢慢地,孩童喝上了瘾,被寨子酒香熏长大,变成爱酒的梁子汉子。最逗婆娘为汉子打酒,汉子吼一句:“婆娘,打酒去,有酒干事劲大。”婆娘骂:“你个要死的就晓得卖命,犁死在床上都还想犁。”婆娘想到汉子上床像犁地,也想到全靠汉子撑起一个家,嘴上骂话一串串,还是要接过汉子的酒壶去打酒。也有深更半夜摇晃着身子敲门打酒的,那是几十年在外晃荡的游子还乡,几个儿时伙伴在等他把酒喝个通宵。
梁子人家日子紧,犁地种地,背粪收粮,一年到头都是苦爬勤磨,酒能把紧巴巴日子拉舒缓,喝一口酒,慢慢背,慢慢扛,不慌不急,稳扎稳打,种地种到哪一天,喝酒就喝到哪一天,紧日子缓缓过,扯个笑台说笑,落泪处把头一仰,伤心处把头一甩,什么都放平过去。
梁子上哪家有大屋小事,必备酒。砌房盖屋,红白喜事,大肉大菜可以没有,坐席上必有酒,所谓无酒不成席。梁子上的红白喜事,叫办酒。人们去坐席,叫吃酒。
梁子上哪家老人过世,是全寨子人的事。那年月,送礼不时兴送钱,送的事食物,一升苞谷,一串辣子,几碗豆子,那是寨子女人们送的。男人爱脸面,几步上自家楼底背几十百把斤苞谷去兑酒,用塑料桶打一桶包谷酒当礼送,五斤、十斤、二十斤,脸面光彩,阔步送礼,好像整个寨子的事就是他的事。酒珍贵,是粮食的精华,要多少粮食才能酿上那一桶酒,有的男人背粮换酒送礼,被婆娘发现,拽住男人的腿子不让走,男人推开,吼一声:“你个婆娘懂得啥,死人敬孝是天大的事。去吃酒,哪有不送酒的?”女人只好眼泪巴巴望男人背起苞谷阔步走远……
梁子人家虽然穷迫,死一个人是天上下的雪霜,但是不低一个骨气孝道,不管哪家死了人,全寨子人出动支撑。与其说是去送礼,不如说是大家拼凑食物打个拼火帮大忙度难关,那一桶苞谷酒,那一升子苞谷,那几碗豆子,统统凑齐,老人过世就不愁拿不出来吃,老人过世就顺利入土为安。那一桶酒、那一升苞谷的分量沉甸甸,是一匹梁子的深沉情分,不压于今天送礼送钱的分量。今天红白喜事,没有当年“吃酒”的味道,赤裸裸送钱票子,纯粹的利益交往,哪有那一桶酒、一升子苞谷的深重情分?
梁子人家老人过世,全寨子人出动,女人做菜做饭,说笑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男人抬杠子背泥巴石头,唱一段黄腔扯个笑台。老人坐夜吃酒抽皮烟,吹壳子不孤单。就连小孩也忙个脚手不闲,抬板凳安桌子让老人坐席什么的,闹着玩似的。总之,要热热闹闹冲个喜气,不让老人过世人家悲伤冷落。
晚上坐夜守灵,生起几笼地龙火,中间放一桶苞谷酒,全寨子人围坐着,一碗酒在围坐的人群中传递,一人一口,无论大人孩童,不会喝酒的也要双手接过酒碗,低头抿一口,管他喝或是没喝,反正领情了,总之坐夜守灵,一个都不能少。
坐夜吃夜宵,夜宵是散苞谷花,专门是两个老年人做这差事,一人一碗,吃包谷花下酒。女人们都抢着叫老年人多散一碗,用围腰布或衣角包裹着,带回家去哄小孩。梁子有一俗称说法,说是吃了包谷花能长命百岁,将来有衣禄。老年人在散苞谷花时,不停叨念:“散花散花,儿子当家发富,女子贤惠顾家。”
坐夜守灵中,有人唱起孝歌,敲起个小牛皮鼓,”咚——咚咚——咚”,唱二三句敲四下,鼓声单调,唱腔苍凉:
“忆尔父,德弥彰,殷勤创业振纲常。
和邻里,睦乡邦,教诲儿曹有义方。
宜永寿,乐高堂,如何一旦返仙乡。
情难舍,德难忘,哀思不尽地天长。
绕棺相看无由会,惟叩灵魂一炬香。
……
歌声伴着地龙火爆开的火星、火烟中飘渺环绕,在传递的一口一口包谷酒中回味,剩下几多卖身葬父、卧冰求鲤、哭竹生笋的故事悠长。歌声牵挂多少梁子人家的几多苦难、心酸、骨气、向往,人们交流着地头的收成、牲口的生长、子女的出息、老人的衣食病痛,或是交流着哪家儿女考取大学、找了多少钱,哪家媳妇被人拐跑了,哪家儿子在外拐来了漂亮媳妇,等等,一任这一遍一遍的孝歌、一口一口的包谷酒催生、传递、和解。甚至是谁家与谁家积了多少年不相往来的冤仇,一任这一遍一遍的歌声、一口一口的包谷酒中慢慢化解,圆融。好像这一台老人过世的大事,变成一个和解整个寨子日常疑难、磕磕绊绊的台面,多少苦难、悲欢、冤仇从此化开,没有迈不过梁子的坎,没有翻不过梁子的崖。这一寨子的人,是一家人,这一寨子的事,是一家人的事。
坐夜的下半夜,是梁子汉子喝酒划拳守场,不能走人冷落老人灵堂,不能走人冷落远来的亲亲戚戚,把地龙火燃熊火,把苞谷酒喝他个满实满在,十几个梁子汉子围住远方亲戚,深层次盘亲戚,远亲近邻,弟兄老俵,都是十指连心,都要划拳打码,梁子的汉子,总是爱亲重情,一碗碗苞谷酒,一直挽留到通宵。
天不亮,抬棺上山,也是这群通宵喝酒的汉子,也不知道汉子们哪来的蛮劲,无论梁子山崖有多陡险,抬棺桩子稳扎稳打,不见一个人晃荡出偏差。可能那一股子蛮劲,来源于这匹梁子的底气,梁子需要的时候,就还给梁子。
山风吹不过梁子,岁月趟不过日子。梁子的人们,自有梁子上生存的法则,凭靠那一碗包谷酒的精神安慰,凭靠那穷尽一生不输的底气,挣扎翻越多少梁子沟坎,摸爬滚打多少梁子岁月。
过年了,在外闯荡的梁子儿女还乡,带来了几百上千块钱的瓶子酒。当年的梁子汉子已变成了老汉,喝惯了苞谷酒,不喝瓶子酒,说没有苞谷酒有底气。
梁子人家杀起年猪,爆竹声声,对联红了家门,炊烟年气萦绕梁子寨子。家家户户大酒大肉,吃好喝好。梁子寨子一家亲,这家请来,那家请去,今天喝了你家酒,明天就在我家喝,反正一寨子人一家亲,今天的梁子汉子敬昨天的梁子汉子,昨天的梁子汉子和今天的梁子汉子较劲,一碗包谷酒,总是喝不够,醉的是整个梁子村庄。
开春,一线晨曦照射梁子村庄,一个梁子汉子扛犁吆牛上梁子,在那梁子的横切面,一条梁杠挑起天和地,好像天平。梁子汉子扯起黄腔:
“梁子杠杠难犁地
喝口酒来长力气
……
那汉子,不知是今天的梁子汉子,或是昨天的梁子汉子,只见一碗酒伸过头顶,敬天地,敬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