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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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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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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岩的戛别

到戛别村之前,李岩驻其他村已有六个年头,领导理所当然派他去驻村,说他驻村底子厚,群众基础好,啃下戛别“三无”空壳村这块硬骨头,非他不可。

面对戛别,在他所驻过的村中,没有哪一个像戛别村这样“空”过,无产业、无集体经济、无村班子。

而此时,李岩的儿子在厦门念大学,好端端一个人患上忧郁症,妻子杨丽让他请个假一起去趟厦门。他说工作还没理出个头绪,总推下次。还说儿子不愁吃不愁穿的上大学了,想当年我们读书衣不遮体还帮父母干活照样考取学校,忧郁啥?应该知足常乐。

其实,儿子无缘无故得这怪病,李岩内心忐忑不安呢,只不过为了工作压着藏着罢了。

“你跟儿子说去!”杨丽气得差点哭起来。

杨丽想不开,要去找李岩单位领导评理,其实是拿李岩当领导质问:“驻村六年了还派去驻,咋不派其他人呢?苦头轮换吃嘛,即便要驻,也要换个有头的村,支书村长都没了的空壳村,还叫啥驻村?总捡柿子耙的捏,干部也是人,哪家不得个难处……”李岩听不得妻子唠叨:“你真要去找领导,我去戛别不回来了。”李岩一赌气就抬脚出门,妻子喊他带点吃的换洗的,就是喊不见李岩的影子。

李岩躺在村办公室腾开的钢丝床上,一股脑儿抽烟。到戛别,李岩学会了抽烟,走村串户,递上一支烟。戛别纯粹一个苗族村寨,村民们嗜好除了喝酒就是抽叶子烟。对于李岩递过来的香烟,村民们不冷不热挡开,吧嗒吧嗒冲着李岩抽叶子烟,烟雾淹没李岩,李岩说话轻飘飘的。

以往,李岩驻村有个经验,就是无论哪家死人办丧,李岩必须去坐夜,送一百块二百块表示个礼,目的是和群众套近乎,赢得不少群众信任。来到戛别,李岩延续这土方法,比如杨顺友家老婆死了,张家奎老人死了,李岩打听到就去,认识不少群众,也有群众不屑一笑,刚来戛别,做给人看的。

烟雾中,李岩听到有人叫喊,落魂要命的。李岩起床走出村委,叫喊声从隔壁贫困户杨明高家传来,杨明高胃病又犯了。杨明高的胃病见怪不怪,从门前走过,总看见他端着碗稀饭,小口小口,半天吞不下一口,看那样子风都吹得倒,人却像根金竹条弯来弯去倒不了。李岩推门走进去,杨明高正在床上打滚,他老伴站在床边眼巴巴看着。李岩扶起杨明高,只见人脸色灰白,汗粒大如黄豆,整个人湿漉漉的,有出气没进气。杨明高平时胃痛只晓得吃止痛药,眼下不是吃药能止痛的,李岩赶忙背起人上了自己车,往县城医院赶。

杨明高诊断胃癌,好在是初期,急需住院手术。虽有贫困户绿色通道,但是人慌赶车什么也没带,没法入院。救命要紧,李岩不顾深夜扰人,打了院长一个长长的电话,杨明高才住进医院。

李岩坐在杨明高床边打瞌睡,第二天一早,李岩跑了扶贫办、医保局、民政局,给他补办了医疗救助、低保等手续,安慰杨明高:“老杨伯,你只管治病,病好了来接你回家。”杨明高想挣扎起床,紧紧抓住李岩不放,李岩不让起。

李岩心头挂着村班子、村产业问题,他得赶回去。一到晚上,李岩睡不着,在床头抽烟,抽不出路子,起床出村。他总是这样,思路堵塞时,就爬到村后岩山上去抽烟独坐,听戛别河流淌。

夜色深沉,只听见山崖下戛别河水千折百回流淌,夹山再大,山沟再深,也挡不住戛别河流淌。

李岩回单位,向领导报告难处,领导很关心理解,从单位办公经费中拿出12万元,给戛别作产业启动资金,鼓励李岩胆子放开,认准就做。

李岩到乡里报告,请示配齐戛别村支两委班子,乡党委书记说,你是驻村第一书记,村支两委班子由你建。

有了钱和权,李岩有了底气。

县里传来好消息,全县主推韭黄、肉兔产业,给每村100万基金建村公司,这无不是给李岩加油鼓劲。

戛别穷苗寨,村民只会种苞谷,李岩发动群众举步维艰。李岩带上村委员王胜、赵发权,驻村干部老卢、小张,挨家挨户上门宣传,晚上开院坝会,群众稀稀拉拉几个人,没人上心。村民们说,没种过韭黄,没养过兔子,只晓得山旮旯里长苞谷,农家圈舍养猪牛。

李岩从小到大晓得,岩山土脚浅薄,地块支离破碎,全是石旮旯,这里的土地不成片不成块,称为石窝地、线条地,人犁牛,牛都转不开身,只能用锄头挖。但是,苞谷生长烂贱,满山满崖,人走进苞谷林里,半天走不出来。那时候,村人们拿苞谷当主粮,求个日子不断顿,现在,人们不拿苞谷当主粮了,拿苞谷喂猪牛,卖猪牛买大米吃。

那地种不出韭黄,种出来是草草,村民们眼睛一眨不眨说。李岩清楚,农民从来就与土地打交道,土地生长什么农民最懂。韭黄虽是全县土特产,但是生长选择大土大肥,要在窝屎不生蛆的石旮旯种韭黄,真的种出来是草草。养兔,对养惯牲口的农民来说是新鲜玩意儿,好像壮汉绣花,弄个脚来手不来。

种韭黄,要流转土地签合同。李岩挨家挨户宣传,说破嘴皮,讲干口水,村民们就是不签名。有说不识字不会签的,有说听不懂韭黄是啥的,有一言不发不听宣传只顾埋头忙农活的,有的直接从家里抬条长凳摆在院坝上,端正姿势坐等干部合影。蹦一句:“你们不是要和农民拍亲情照吗?难得和干部照像呢。”若要提出签名种韭黄,就一言不发抬起板凳走人。

李岩一肚子气,真是有气无力,乖乖,带起工作组收兵,再次发动群众失败告终。

产业没个头就陷入困境,李岩想腾出手建村班子。王胜、赵发权劝他:“李书记,不急,万事开头难。”

“咋不急呢?‘三无’还是‘三无’。”李岩一拳砸在桌子上。

正愁着,杨明高打来电话:“李书记,我好了,要出院了。”

“老杨伯,我马上开车来接你。”李岩接电话随口一说,向作战队交代几句,开车接人去了。

杨明高带着戛别苗寨一群人,黑压压卷土过来,盖住村委。杨明高大喊:“李书记,不得你,我这苗老者早进泥巴了,你是好人!”李岩赶忙说:“老杨伯,治病救人,谁都应该做的。”随手从床边拿出香烟敬大家,叫老卢小张抬板凳让大家坐。

杨明高一把抓住李岩说:“你是好人,你的人我们看在心里了。”

“你就是戛别人,是我们格挡拐人!”这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李书记,我叫杨明才,杨明高的兄弟。既然你是我们的人,那就请你帮我们一个忙?”

“你说,戛别的事就是我的事。”李岩说。

杨明才递给李岩一份请愿书,纸上密密麻麻签着戛别、格挡拐村民的名字,满纸压着红手印。杨明才说:“帮我们修条路,戛别寨连通格挡拐寨,把两个苗寨连起来,以后走亲干活方便。”

李岩沉默起来,县里所有扶贫项目整合打捆上完了,县里没库存,更别说乡里,何况小小的戛别,哪来的项目啊?

“没项目不碍事,有力出力,我们有的是力气。只要你领头就行。”杨明才看出李岩的难,笑呵呵说。

“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修这条民族路!”李岩昂起头,板着脸说。李岩想到一招,下个月就是县人民代表大会,县交通局长要列席大会,自己是县人大代表,他要在大会上递交群众请愿书。

下个月,李岩在县人民代表大会上,看着大大的国徽,在几百双人大代表眼睛面前,向交通局长递上了请愿书。

这招打出去,惊动了县长,来头可真大,县长带起交通局长跑省厅把项目要下来了。

李岩兴冲冲跑进寨子喊,叫杨明才快去放线路,征土地,消息传遍格挡拐、戛别两寨。

李岩正高兴不得了,单位领导打来电话:“你李岩胆大包天阿,没经过单位研究就直接上人民代表大会,你眼里还有单位组织没有?马上写检查,写不深刻你就别驻村了……”李岩被领导训了一通,连连认错:“立马就改,一定深刻改,下不为例。下次再犯就请组织从重处理,不过没下次了,感谢领导关心!”虽然被领导批评,李岩心里还是暖乎乎的,戛别与格挡拐的村组路连通了,给群众有个交代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杨明才哼起山歌去村委,他还要去找李岩办件事,这驻村书记救人不要谢,群众上访不仅不堵人,反而代表群众向人民代表大会请愿,真是个心眼好贴心贴意的好干部。

李岩办公室的门半掩半开,杨明才一敲门就直接走进去:“李书记,我还有事找你帮忙。”

李岩正在做乡里安排的贫困户表册,刚来戛别,发展产业还没个头绪,乡里就催着要这样那样表册,李岩又恼又烦,好在,群众开始认可他接纳他了。

“明才哥,有啥事直说,当我是你兄弟。”

“那我说了,我建了个养牛场,寨子里几家人合伙干的,要办个检疫证,不知咋办?”

“好事啊,农民自办产业,我支持。”李岩高兴差点跳起来,自己挖空心思跑断腿解决不了的事杨明才送上门了。

“去乡里找不着人,跑几趟了。”杨明才为难说。

“别急,我和你一起去找!”李岩激动说,稳住杨明才,也稳住自己。

“你那养牛场不成规模,想不想做大?全村群众都合伙。”李岩趁热打铁。

“咋不想?做梦都想呢。”杨明才睁大眼睛说,不敢相信。

“好,改天开个村民代表大会,你把村公司建起来,就戛别村土牛养殖场,钱没问题,你牵个头,只管发动群众,贫困户一个绝不能少。”李岩兴奋说。

“太好了,李书记!那你不逼群众养兔了?怕你在上头交不了差。”杨明才担心说。

“群众历来就会养牲口,干群众想干的,不怕。”李岩自信说。

“戛别民族跟你干,我们跟定你了。”杨明才高兴说。

李岩从自己床底下找来一瓶酒,倒满饭碗,和杨明才重重干了一碗。

第二天一早,李岩带起杨明才去找乡党委书记,汇报戛别建村公司发展养牛场的事,并请乡里支持。

乡党委书记说:“咋不落实县乡指示?县乡规定养兔,你这是唱反调阿!”

“走访群众无数遍了,磨破嘴皮讲落牙齿,群众差点火翻了,群众就认养牲口。”李岩说。

“你一个驻村第一书记咋会被群众几句话俘虏了?不行,不按乡里部署落实,我不答应。和几个群众串通一气,你这个驻村第一书记咋当的?”乡党委书记手指敲着办公桌面说。

“我是尊重一线群众意愿啊,走群众路线嘛。”李岩压住自己说。

“你别拿群众吓我,你算啥?你挑起群众唱反调,让你建村班子你不建,没班子你说话算啥?无组织无原则,我还没问你责呢……”乡党委书记拍桌子叫起来。

“不关李书记,牛是我养的,证是我让办的!”杨明才抢上前说。

乡党委书记调高声音:“听说戛别村一个村民三番五次跑乡政府要养牛办证,原来是你啊,全乡正在轰轰烈烈养兔,只你一个刁民无理起闹!”

李岩心堵得慌,拉起杨明才转身出门。

回到村委,李岩爬到后山岩上抽烟,盯着戛别河绕山绕水向东流,夹山深沟里的河水暗流涌动,深不可测。

河岸边,一群修路的群众叫喊着向李岩涌来,杨明高,杨明才走在前头喊:“李书记,走,到乡政府讨理去!”

李岩站起来,眼圈红红的,赶忙迎过去拦住村民们喊:“千万不能去,要是去了就犯法了,性质变了,等我想好办法才决定,大家好好修路去吧。”

杨明高说:“李书记,你一个大好人,整个心思扑在群众身上,咋他们看不清呢?不怕,有我们苗子护着你。”

“老杨伯,你们回去吧,让我想想。”李岩说。

目送村民们走远,李岩又坐下来,盯着戛别河山重水复,他准备去单位向领导报告。

还没起身,单位领导打来电话,要李岩速回。

李岩回到单位,领导说:“李岩啊,党员干部为人民,特别是引领边远山区民族群众巩固脱贫成果,但做事要讲方法哦。你想群众所想没错,一个共产党员,在群众急难愁盼面前,要经得住考验阿,别背包袱,阿凉乡已经向县委报告此事了,县委有关领导也和我沟通了,好好干,就按群众的想法干,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李岩眼前柳暗花明:“领导,放心吧,戛别没个好变化,我就不回来了!”

领导说:“也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完完整整胜利归来。”

李岩带上杨明才,王胜,赵发权,到县里办了村公司养牛场注册,建场子挂牌子,到关岭引进200头种牛,办了检疫证,把产业扶贫项目覆盖上去,与戛别村246户贫困户利益联结,入股分红。

村公司挂牌开业那天,戛别全村群众热热闹闹,笑颜颜签合同按手印。

李岩把村公司养牛场的事交给杨明才和作战队,腾出手建村班子。

李岩早就打听到,村主任陈发文原来是二十多年的乡村民办教师,改行当了十多年村主任,一直当到现在,很讲究脸面尊严,村里村外都叫他陈老师,从没叫过村长或主任。前个月,因为全村环境卫生整治排名靠后,被通报全乡,在大会上着检讨,加上村里评估贫困户得罪人,整块苞谷地被人拔了苗,乡里正好推韭黄产业调减苞谷种植,要求他带队铲除村公路沿线苞谷地,陈发文缓不过气来,回家关门不干了,任凭乡里派人来劝返,就是不见人。其实,陈发文就是想让乡里派人来请求他,有个下台阶的脸面,他陈发文好歹也是老资格的乡村教师、村长,哪输得起这个面子?哪知他把自己关得太死,最后乡里不来人了,陈发文闭关自守憋得慌。

李岩买了两瓶酒一提糖果,来到陈发文家,敲门连喊陈老师。大门紧闭静悄悄,没人回音。莫非陈老师上山下地干活去了?李岩只好在院子里坐了下来。

陈发文是在家的,此时他正在窗缝缝看李岩一举一动清清楚楚。别急,看这小子耐得住多久,人家刘备还三顾茅庐呢?陈发文早就晓得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传闻,人实诚,知民痛,顶着乡政府帮着群众养牲口,这是他老陈第一次听到的。你看这小子坐在院子里的模样,表面憨憨的,却是不到长城非好汉,一股子牛劲呢。

太阳落坡了,学生放学了,还不见陈发文现身。李岩有点坐不住了,起身在院子里走来踱去,陈发文偷着乐,差点漏出响声,李岩随意踱到门前,随手敲门连喊陈老师,还是没有动静,莫非真出远门了?李岩打算走人。

这时,一个小女孩跑进院子,看样子是放学回家。李岩抓了一把糖果给小女孩:“小朋友,这是你家阿。”小女孩睁大眼睛说:“我爷爷在家的。”

陈发文开门走出来,笑呵呵:“我还以为是乡里来人了呢,你是李书记吧,快进家。”

李岩喜出望外:“是阿,陈老师,你终于现身了。”

“是乡里的,不见。”陈发文背起两手,高高昂起头。

“我叫李岩,来向陈老师报到,讨教学习。”李岩说。

“讨啥教阿,脸都丢尽了,我不干讨个清净。反正这戛别村就是个烂摊子,等乡里来收拾。”陈发文勾起心事就来气。

“回村吧,陈老师德高望重,戛别离不开你。”李岩劝说。

陈发文喊小女孩去找她奶奶做饭,炒几个菜,要留李岩喝几杯。

李岩说驻村有纪律,干部不能接受群众吃请,免了。

“我没营你私舞你弊,再说你提来的酒不喝你提走,我也免了。”陈发文赌气说。

“好好,我敬陈老师。”李岩高兴说。驻村几年,他知道干群众工作,有些急难要事是和群众喝出来的。

“你肯定要来找我的,你是为群众而来。不像他们,拿农民不当人,只会指手画脚,群众也有尊严啊,特别是我们少数民族……”陈发文拉开话匣子。

“无论如何,只要认准农民过上好日子,我们就干,有你陈老师撑着,我不怕。”李岩敬陈发文一杯:“这杯酒,请陈老师接受,戛别需要你。”

“戛别更需要你,李书记重民族情义,我早知道了,我支持你。”陈发文回了一杯。

两人喝上兴头,不知不觉勾肩搭背,陈发文说:“原来戛别有村林场有茶场,乡里调结构,调来调去,把林子茶场调没了,调倒退了,眼前的戛别,需要复兴振兴……”

“我来驻村,就是戛别人,是你的村民呢,维护戛别利益,有我一份责任。”李岩笑着说。

“不,你是戛别村第一书记,你领好头,我们跟着干。其实听说你来了,我早就想回村了。”陈发文说。

李岩敬了陈发文一杯。

“要望戛别有奔头,就要扭成一股绳,还要请杨志荣支书出来,志荣支书因为村账目不清负领导责任,背了个处分,以痛风病重为由辞职了,但乡里没批,派党委副书记来做了几次工作,没做通,其实志荣支书对乡里工作不服才不干的。志荣支书苗族脾气,人耿直厚道,忠诚老实,哎——一个好支书啊!”陈发文说。

李岩又重重敬了陈发文一杯。

晚上,李岩提起瓶子酒糖果,来到杨志荣家,喊杨支书。

狗一叫,杨志荣出门打狗接客了。

“杨支书,我驻村的李岩,来你家认亲了。”李岩说。

“早就听说了,李书记,快进家。”杨志荣说。

“我得喊你姊妹哥,我妻是苗族,是你妹子。”李岩说。

几个小孩围上来,李岩抓糖果分散给他们。杨志荣急忙叫小孩们喊李岩姑爹。

“苗族一家亲。既然来认亲,我们就是姊妹,两姊妹喝一杯。”杨志荣拿出酒,倒了两碗,苗族喝一杯就是喝一碗,李岩双手端酒,敬向杨志荣,一仰头碗底朝天。

“姊妹哥,我来请你回村委,戛别紧要关头,你要出面带头。”李岩说。

“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还用说啥呢?你是为了戛别,我代表苗族群众感谢你,戛别啃硬骨头当口,在你困难无助的时候,我却当逃兵,我不配做这个支书。”杨志荣说。

“你是个好支书,光明磊落,大家公认的。我来协助你,把戛别干红火起来。”李岩说,倒了两碗,先干为敬。

“我明天就回村,你是第一书记,掌握方向,我们跟着干。”杨志荣仰头喝干酒。

李岩召集杨志荣、陈发文碰了个头,第一次召开戛别村支两委扩大会议,邀请村民代表参加,讨论戛别种什么养什么问题,养什么,养牛场已经建立,牛儿已经在山坡上吃草,顺风顺水。种什么,按照县乡要求种韭黄,戛别山旮旯地太瘦,种不出来,不能死搬硬套,戛别要走自己的路。会场炸开了锅,却想到一条路上,戛别地处深山苗岭,必须因地制宜栽种中药材,做大苗药产业才是出路。

李岩拍板:“就这么干!”

正在此时,乡里通报戛别村韭黄种植迟迟不动,报送资料进度缓慢,拖全乡后腿。通知李岩、杨志荣、陈发文到乡谈话,乡党委书记、乡长训了他们一通,下最后通牒,限时完成韭黄种植和表册资料报送,否则上报县委,一切后果自负。

不仅如此,乡里派驻特派员,紧盯戛别韭黄种植和表册资料报送工作,并且大会小会特派员必须参加,村支两委决议决定必须有特派员的声音。

紧接着,乡里拿戛别韭黄开刀,戛别是阿凉乡的南大门,公路沿线满山坡苞谷地,必须铲除,乡党政一把手亲自到戛别督战,背着两手,直接点名叫李岩、陈发文带头拔苞谷苗,李岩农民坯子,深知农民苦,要他拨包谷苗,就是拨祖宗的根。李岩腿脚像压着铅块移不动步子,低头跪地拔苗,一颗泪一根苗,拨得李岩眼前天旋地转,感觉自己把自己拔起来,轻飘飘失去重心。

“短命儿呢,吃屎长大呢?糟蹋粮食折寿……”李岩头一阵剧痛,抬头看见一个老农往他头上边打拐棍边吐口水骂。

李岩抱起头逃出苞谷地,他看见陈发文也在逃,衣服不知哪时候跑丢了,一个乡村教师的尊严被一次裸奔剥夺干干净净。陈发文边跑边喊妈叫娘,一声惨叫跌下一个地坎……李岩向陈发文扑过去,陈发文腿已经断了。

陈发文倒下了,李岩守在他床边,杨志荣、杨明才、杨明高守在他床边,村民们也来了,大家一阵沉默。只听见一声叹息,杨明高拿出自家苗药,给陈发文吃,打破沉默:“想不到我没倒下,陈老师就倒下了,我的苗药好得很,治自己不灵,治好人才灵。”

李岩说:“陈老师倒下,是为了苗药产业不能倒,我们要坚持到底。”

陈发文拉紧李岩、杨志荣的手,说:“倒下我一个,还有后来人。我把老娘都喊上抵抗了,将计就计,这下有回旋余地了,走长征路才刚起步呢。”原来,那打拐棍骂人的老农是陈发文的母亲,是陈发文悄悄叫母亲进包谷地阻拦的,陈发文和她母亲演了一场戏,不想把戏演过火,陈发文摔断了腿。

“陈老师鬼得很,玩苦肉计啊!”大家说笑起来,眼眶湿润润的。

特派员送来乡里意见,戛别村种韭黄可以试验,不强求上规模。

李岩召开一个会,把村支两委和驻村作战队合并分成三个组,即李岩产业组,杨志荣基础设施组,特派员资料表册组。李岩这样安排,就想协调关系,化解矛盾,推进工作。

李岩外出招商引资,不几天,引来苗药企业,以村公司委托企业方式,引导群众签订单种苗药。

李岩带着技术专家,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召开院坝会,宣传动员,传授苗药栽培技术,企业出市场、技术、种子、肥料,群众出土地,只管种出来,企业保底回收。遇到自然灾害,企业承担风险,按照当地每亩粮食折算补贴群众,现场签订单,驻村作战队、村支两委在场担保。

村民们对栽种自家苗药很上心,天灾人祸旱涝保收,还有他们信任的李岩担保,一百个放心,争着签订单合同。

搞韭黄试验,只能选择有土脚的土地,李岩带起杨明才他们找遍山旮旯,勉强找到几块像样土地。试验地没有项目支撑,李岩只能用自己工资担保贷款,流转土地时,群众不忍看到李岩贷款打水漂,不要土地租金,无偿让土地。农民就靠那几块薄地吃饭,李岩哪能让农民白贴土地?一定要付农民土地租金。

养牛场却很顺,牛儿满山坡吃草,肥肥壮壮,赶回养殖场,满棚满圈。年底分红,每户苗民分得2000块钱,村民们可从没一下子得过这么多大票,苦愁惯了的脸堆满笑容。

苗药长满山旮旯,天麻、白芷、半夏挖得了,家家户户忙得欢,企业直接到地头回收,每户得了几大千块,种得多的人家得了上万块。

李岩一个人爬上岩山上,他想对戛别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一任满腹心思倾进戛别河卷走。

没等陈发文好起来,乡里派人代替了他的工作,说非常时期工作不等人。

来人叫刘德义,前任村主任,前几年没选上,在外面晃荡,听到戛别有百万资金建村公司,产业红火,索性回来找乡里要干戛别事,一下子当了副支书、村主任助理。

刘德义一来就到李岩办公室报到:“李书记,发文主任身体不好,让他好好养病,我来做你臂膀,一定把戛别工作争个全乡第一。”

李岩一笑:“你是老领导,多指点工作。”

刘德义贴近李岩耳朵:“我有要事对你说,这里不便,到我家慢慢说。”

李岩说这是村委有啥不好说的。

刘德义拉起李岩就走,笑呵呵:“李书记爽快人,就是看得起我们农民。”

李岩被生拉活扯到了他家。早已备好酒菜,刘德义拿出一瓶茅台,一见如故说:“你看你来快两年了,还没到我家吃顿饭。两弟兄好好喝一杯。”

“不要客气,你兄长有事就说。”李岩说。

刘德义笑呵呵:“吃饭吃饭,也没啥好说的,早就听群众说戛别来了个大好人,今天一见,果然一表人才,我就冲着你兄弟来的。”

李岩一笑:“你把酒换了,不换我走人,不怕得罪兄长。”

“好好,李书记和苗族群众打成一片,爱搞老白干。”刘德义笑呵呵说,抱出个坛子,倒了两碗:“这是戛别粮食烤的,敬李书记。”

李岩喝了一口,说:“比茅台扎劲。”

两人喝热起来,勾肩搭背,李岩说:“老领导在任时,戛别林子茶叶满山坡,戛别好光景阿。”

刘德义眼光一闪,笑呵呵:“不是吹,我当村主任时候,戛别千亩茶山万亩林,全乡响当当。”

李岩眼光迷离:“后来咋不见了,多可惜阿!”

刘德义眼光一闪,认真说:“跟势头走阿,林成材,包给木材老板砍了,调结构种果树,茶叶也承包出去了,群众管不好,包给老板管,哎——我一走,没人过问,荒了。要是我在,不像今天样子。”

“承包几年?茶园林地还在老板手里吗?”李岩笑嘻嘻碰了刘德义酒碗,喝了一口。

“还在阿,快到期了——”刘德义酒碗遮脸,揣摸着。

“把收回来,归村集体,归村公司管。”李岩说。

“那使不得,李书记,我过手的呢。”刘德义说漏了分寸。

“我指的是到期了,我们把收回来。”李岩说,又碰了刘德义酒碗。

刘德义一愣,笑呵呵勾起李岩肩膀,说:“行,李书记就是清明大义,话说回来,我想说句心里话,不知李书记意下如何?”

“我们一个班子,你是老领导老兄长,你直说。”李岩说。

刘德义勾紧李岩:“养牛场咋会到杨明才来管?是村里扩建起来的,该由村委管,李书记,我们该把养牛场收回来,要管也是我管啊。”

李岩开阔一笑说:“老领导阿,戛别危难时候,是杨明才撑起养牛场阿,再说,杨明才管是通过村民代表大会的,村民自治嘛,我们要放手让群众干,才是出路呢。”

刘德义愣愣的,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李岩勾紧刘德义肩膀:“老哥阿,戛别要靠你支持。不早了,你的酒真扎劲,道谢我该走了。”

刘德义马上笑呵呵:“李书记大仁大义,杨明才管不好那天,得收回村委阿。”

“好,他管不好收回。”李岩手一挥说,似醉非醉。

走出刘德义家,李岩会心一笑,戛别苞谷酒扎劲,咋会愈喝愈清醒呢?

闲下来,李岩要去戛别寨走访黄忠英老人,黄忠英住在亲戚家,前几天到村委上访,说半天说不清楚,李岩听半天才知道她是无房户要危改,李岩许她说改天去看看她。

村委员王胜、赵发权都说,她是个疯子,死了丈夫,嫁出去十多年,又死了第二个丈夫,到贵阳捡垃圾,捡疯了,被亲戚接回戛别,东住一家,西住一家,到头来,住进牛圈里。她以前得过危改,现在政策不允许不能重复上危改,并且乡里没指标。

李岩到黄忠英家,家却是一个垮塌的老屋基,只剩下基脚。那牛圈房还在,一棵老枇杷树横斜开来,遮盖老屋基。

黄忠英一见李岩,笑嘻嘻叫李岩进家坐。这哪里是家呢?李岩在枇杷树下呆呆站了好一会,拖着步子去走访周边群众,他要出一个调查报告,解决黄忠英住房低保问题。

李岩和杨志荣、刘德义商量,黄忠英绝不能再住牛圈,再住牛圈我们就是失职。李岩说:“先由我自己垫钱,找一家在外打工的空房,把黄忠英先接进去暂住。”

李岩带上报告,跑乡里,乡里已经没有危改、低保指标,跑县里,县里也没有。通过单位领导协调,在省里争得了危改、低保指标,黄忠英吃上了低保,却不要危改了,说没钱填补,没人手修建。确实,一个孤寡老人,哪里建得了房呢?

李岩和杨志荣、刘德义碰了个头,分头去寨子动员黄忠英亲戚出钱出力。晚上开了个院坝会,最后黄忠英一个在外打工的外孙答应出钱帮补,寨子亲戚也表态上前出力修建。黄忠英建房有了着落,李岩抽空去看建房进展情况,帮着背砖头抬灰砂。

春夏,黄忠英新房建成了,白墙红瓦,老枇杷树横斜,黄灿灿枇杷压弯枝头,黄忠英笑嘻嘻跑到村委叫李岩去摘枇杷吃,李岩高兴答应了,在黄忠英家新房前,摘了一枝枇杷,边看边吃,酸甜酸甜的。李岩想,她哪是疯子啊?他能叫人吃枇杷,她知道枇杷酸甜酸甜的。

工作之余,李岩喜欢站在办公室窗前透气,看戛别,远处山坡上,是杨明才放牛吃草。近处院坝上,是寨子里的孩子在嘻嘻哈哈追逐。

戛别村委原来是小学楼房改造的,学生放学,一群孩子爱跑到村委院坝玩耍,玩着玩着,跑到李岩窗前偷看,李岩扮鬼脸,吓得孩子们雀鸟飞散。几次三番,孩子们不怕了,大大咧咧走进李岩办公室,翻这翻那,问这问那,李岩平时买些糖果备着,等他们来,就变戏法拿出来,逗得孩子们甜甜笑。

李岩知道,那群孩子爱来村委院坝玩耍,其实是来吃李岩的糖果。他们害羞,一个追逐一个来,一个推着一个上前。他们爹妈全都外出打工,没有糖果,只有李岩这里有糖果,他们来李岩这里,笑声最甜。

其中一个小女孩叫小菜花,是个私生女,从没见个爹,外公外婆抱养长大,小菜花妈妈外出打工,过年才回家一次。小菜花见到李岩,格外粘乎。

一次走访,小菜花外公开玩笑:“李书记,如不嫌弃,把小菜花拜寄给你当干女儿吧。”李岩开心说:“好啊,小菜花挺可爱的。”

李岩专门查找留守儿童档案,记下小菜花生日。待生日那天,李岩带上布娃娃、糖果,喊拢那一群孩子,去给小菜花过生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孩子们拍手欢唱着,小菜花抱起布娃娃,笑落了泪。

那是一群戛别小学的孩子,每年“六一”节,李岩要带上新书包、大包小包糖果,去学校散发给那些孩子,带他们在戛别河边玩耍,看他们追逐奔跑,听他们的笑声在戛别河里荡漾。

今年小菜花生日,她妈妈回家了,请寨子里亲戚吃饭,专门叫小菜花去村委请李岩。李岩去了,和寨子里的人尽兴喝酒,为小菜花唱生日快乐歌。那晚李岩醉了,为小菜花过生日,也许是因为高兴,也许是工作疲惫,李岩靠在小菜花家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看见小菜花妈妈在收拾李岩吐酒脏污。李岩脸红起来,道谢一声,赶忙出门。小菜花妈妈笑着说:“你一晚喊杨丽,杨丽是嫂子吗?”李岩点头:“我妻子。”小菜花妈妈一笑:“你有个好妻子。”李岩又点点头。

李岩回到村委,刘德义笑着说:“咋夜半三更才回来?”

“给小菜花过生日。”李岩说。

刘德义一笑,怪怪的。

戛别村告别了“三无”空壳村,李岩却没有个闲,他一面跑养牛场、苗药生产地,测算群众收入账,一面清理老弱病残户“两不愁三保障”,他得巩固好脱贫成果,补齐短板。

特派员找李岩说:“产业上来了,得把精力集中到巩固脱贫成果印证资料上来,资料表册组脚手用上了,忙不过来。”李岩说:“把实事做实,才叫印证,花大量精力用在一堆纸上,空虚经不住检验。”

特派员不说一句话,报送资料去了。

刘德义在旁边笑呵呵:“虚实结合嘛,表册也是工作,李书记要吸取教训,乡里只认工作不认人。”

杨志荣也提醒李岩:“姊妹啊,按乡里安排做资料吧。”

李岩叫老卢、小张去补充资料表册组力量,自己一个人走访老弱病残户去了。

杨丽打电话催李岩来了:“你儿子病情重了,考试挂了好几科,校方发来通知,说补考再挂科,家长来领人了。你还是请个假,我们赶去厦门一趟吧。”

李岩正忙得左右不是人,告诉杨丽:“这工作关键时候,掰开分分钟用,戛别不能有闪失。”

“李岩,你儿子重要还是你工作重要,儿子要是闪失了,我决不饶你……”杨丽咬牙带着哭腔。

李岩安慰杨丽:“快了,待戛别群众分了牛挖了药赚了钱……”杨丽哭起来,没等李岩说完,狠狠把电话挂了。

李岩盯了手机一会,咬紧牙巴,狠狠拖着步子,进入戛别寨深处。

特派员向李岩跑来:“产业这块印证资料被县里打回来了,主要是韭黄这块,要扩大规模增加收入。”

李岩解释说:“乡里不是说戛别韭黄可不上规模只做个试验吗?实验证明种不出韭黄,戛别尽是岩旮旯地哪种得出韭黄?”

特派员解释说:“调数据报资料得了,这些我会操作,只要你签字就行。”

“不行,哪能虚报造假?我们有苗药产业有养牛场撑着,戛别群众收入稳稳当当的,不怕。”李岩坚决说。

不几天,县乡派人到戛别调查李岩来了,说李岩违反工作纪律,还有群众反映李岩个人生活作风问题,要调查清楚,调整驻村第一书记。

李岩的事在戛别传开了。

杨志荣、杨明才跑到调查组跟前证明李岩清白,说若要处理李岩,戛别群众不答应。

陈发文也来了,扶着拐棍一拐一腐喊:“我做乡村教师、村委主任四十多年,从没见过这样巴心巴意为群众的干部,不能冤枉好人啊!”

这时,小菜花扶着外公赶来,外公举起一封信,挤开人群说,李书记是为小菜花过生日,和她姑娘没半点关系,有她姑娘打工寄回来的信作证。

李岩一个人爬上村后岩山上,静静看着戛别河水奔流,一腔河水在他心中翻腾,他看到儿子在扎挣喊爸爸,他看到妻子哭泣喊他回家,他听到单位领导对他说:“越是群众急难愁盼的时候,越是需要你的时候。”

他看到一村民众像戛别河水向他奔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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