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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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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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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叫鸡

一声声泥巴叫鸡,飘出小木窗,飘向磨香河,唤来一线树梢的阳光。

阳光亮窗,小菜花又在窗前吹泥巴叫鸡。她像往常一样,喜欢站在窗前吹泥巴叫鸡。这是叫醒爷爷的信号,爷爷喜欢晒太阳,特别喜欢在小木窗下的墙根脚晒太阳。

小菜花总是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起了,要趟过磨香河,翻过朵贝茶山去读书,要在上学前,吹泥巴叫鸡唤醒爷爷晒太阳。要在上学路过茶山,吹泥巴叫鸡给爸爸听。

爷爷太老了,醒不来。自从爸爸不在后,爷爷拿出一个泥巴叫鸡给她,说,小菜花,你拿这个泥巴叫鸡一吹,阳光就来到你的小木窗,就来到我的墙根脚了。

爷爷一听小菜花吹泥巴叫鸡,就醒了。小菜花扶爷爷坐在小木窗下的墙根脚,给爷爷搔痒痒。爷爷坐墙根习惯了,一定要坐在小菜花的小木窗下,爷爷叫小菜花快玩去,阳光移到对门茶山,就是小菜花上学的时辰了,爷爷叫小菜花玩一会就去上学。

爷爷坐在墙根脚,席地而坐,春天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很舒服,像小菜花的小手搔痒痒。他眯起眼睛,一线眼光梦游一样,牵作一只萤火虫,游过门前油菜花,游过清清磨香河,停留在那片青青茶山上,梦游围绕茶山转,转了一圈又一圈。那座茶山叫朵贝茶山,是儿子领着全村人种出来的,里面装着儿子。

小菜花靠在小木窗前,眼睛里有巴望,有等待,贪贪的。小木窗被阳光照得很暖和,像爷爷的胸怀,爷爷虽然老成一张皮,却像被子,很安全。

窗前那片油菜花还没阳光照亮,要不很刺眼。磨香河水还没阳光照亮,要不照得河水清丝亮汪,山上那片朵贝茶还没阳光照亮,要不照得碧眼。茶山外的那片杉木林更没有阳光,只有扒不着边的一片蓝天。

只有窗下墙根的爷爷,一颗白头被阳光照亮。爷爷睡着了,白胡子被阳光照得雪亮,像老师讲的那个托梦给卖火柴小女孩的老人。小菜花爱看被阳光照亮的爷爷,看得咯咯笑。

小菜花一边看窗外,一边玩弄泥巴叫鸡,像只阳光下取暖的猫咪。爷爷给她的泥巴叫鸡,是爸爸留下来的,小菜花不敢丢失,怕叫不醒爷爷,怕爸爸妈妈听不到,上学放学,吃饭睡觉,小菜花一直揣在怀里、攒在手里。课堂里的同学们看泥巴叫鸡很稀奇,笑小菜花没玩具,只会玩过失的东西。小菜花气得嘟起嘴,拿出妈妈快递来的苹果手机表,一晃,课堂爆响一片“哇——”的叫声。有同学说:“小菜花有手机表,但没爸爸,更没妈妈。”小菜花一收手,把手机表躲进书包里,把头埋在课桌上,埋得深深的。

有同学大声争辩:“她爸爸死了,她妈妈打工去了。”

只有小菜花知道,在吹泥巴叫鸡叫醒爷爷时,也吹给爸爸妈妈听,爷爷说的,窗外的茶山上,埋着爸爸。茶山外的远方,妈妈在那儿打工。

爷爷说,爸爸像她这样小的时候,就爱玩泥巴叫鸡,一直玩到她手里。

小菜花在等待,等待阳光照亮茶山,茶山里有爸爸,茶山那边有妈妈。阳光照亮窗外真美啊,什么都明晃晃的,照得油菜花无边刺眼,照得磨香河叮咚流响,照得茶山碧波荡漾,照到茶山里里外外外爸爸妈妈回家来。

但是现在,阳光的脚走得很慢,半天移不动一步,只照亮她和爷爷,窗外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

窗前,一条小路穿过油菜花,绕过磨香河,爬上爸爸的茶山,绕向小菜花读书的学校。以往上学,小菜花一路吹起泥巴叫鸡,一群油菜花小蜜蜂围绕着她叫嗡嗡,一群争吵的雀鸟伴随她去上学。路过爸爸的茶山,小菜花要停下来,吹泥巴叫鸡给爸爸听,她知道爸爸一直在听泥巴叫鸡,山风习习,低鸣凄凄。

那片油菜花,妈妈经常牵着她的手奔跑追蝴蝶,那条小路,是妈妈牵她的手踩出来的,小菜花一生下来,就看着油菜花咯咯笑,妈妈就叫她小菜花。

油菜花没有尽头,总是跑不到边,油菜花里的妈妈很美,叫小菜花的声音很好听,像磨香河水叮咚响:“小菜花,我的小花儿——”。爷爷爱带她去磨香河边玩,爷爷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老渔夫,摸出一条河鱼,递给小菜花,小菜花双手捧着河鱼,鱼儿摇摆着头和尾,从她手里溜进河里,小菜花连连惊叫,怕鱼儿带她溜进河里。爸爸爱带她上茶山玩,小菜花最喜欢爸爸和她捉迷藏,爸爸在茶山里东躲西藏,无踪无影,小菜花找呀寻呀,寻呀找呀,总要找寻到她哭泣的时候,爸爸才变戏法似的冒在她眼前,一下子抱紧她,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哈哈笑,还把她抛向天空又接住。有爸爸真好啊!此时,小菜花多想和爸爸捉迷藏,是的,爸爸是捉迷藏去了,小菜花多想爸爸一下子冒出来。待到阳光照亮茶山,爸爸被阳光照穿了,爸爸就无处可藏了,爸爸永远不捉迷藏了。

小菜花望穿了眼,挂起两颗泪珠,在阳光下亮闪闪,她吹起泥巴叫鸡,像半夜躲在墙根下的蛐蛐低吟。她多想让爸爸妈妈听到泥巴叫鸡,就会回家。

爷爷在墙根脚睡着了,沉沉的。梦游在院坝上,阳光溢满院坝,他看到自己和老伴收庄稼晒院坝,苞谷、稻子、麦子满院坝金灿灿,老伴和他打连架,打得粮食活蹦乱跳,打得老两口眉飞神舞,老伴和他打了一场跳舞的粮食。兴高的时候,他脱下一身衣裤,光着裤衩打连架。甚至光天化日之下,得意忘形搂抱老伴一把,羞得偷粮食的雀鸟满天飞。阳光满溢田坝,她和老伴种门口田地,种了一季苞谷出天花挂红帽,种了一季稻谷沉甸甸弯腰低头,种了一地黄金风吹麦浪。他梦游到了儿子,儿子力气真大,他们那一坡坡苞谷一坎坎稻子,全被儿子一肩臂扛回家。儿子从茶山走出来了,笑盈盈的,儿子种了一坡坡茶山,领着全村人从茶山里走出来。

儿子在喊爹,喊声映山映水,爹——看我种了满山朵贝茶!爹——帮我守好茶山!

儿子打工回来,把打工钱全部用在茶山上,朵贝村祖祖辈辈种朵贝茶,乡亲们拦住儿子不要出去打工了,在家领着大家种朵贝茶,朵贝村不能没有朵贝茶。儿子顾家护茶,把个朵贝村山山水水变成茶园满山坡,把个朵贝茶做得名声山里山外响。哪想儿子志长命短,一股子硬生生气量扑向一场冲天山火,一条活鲜鲜性命断送在青青茶山上。

白发人送黑发人,上半年把儿子埋进茶山,下半年老伴缓不过气来,跟着儿子随茶山而去。

从此爷爷坐墙根,晒一把白发,晒一把骨头,晒一场断断续续往返轮回的念想。

儿子从小吹泥巴叫鸡长大。三趴牛屎高还没穿裤衩,光屁股玩泥巴,看见人家大人给娃娃捏泥巴叫鸡,眼馋,叫嚷嚷要泥巴叫鸡。朵贝村大人都会捏泥巴叫鸡,爷爷随手捏一坨黄泥巴,捏出自家门前一只土公鸡,打一口小土窑闷烧,穿透腔眼,穿透一声清远的报晓长鸣。爷爷做的泥巴叫鸡是远古时候的“埙”。

儿子一手夺过泥巴叫鸡,一嘴巴逮住猛吹,吹得下面鸡鸡活蹦乱跳,就是吹不叫泥巴叫鸡,儿子失望哇哇哭,爷爷笑眯了眼睛。说,日你妈吹猪尿泡,悠着点,要留长气,悠悠长长吹。儿子换了气量,轻轻吹,像小鸡儿叽叽叫,缓缓吹,像耗子叫,悠悠吹,像夜猫子哭,吹半天,才找到丹田气腔,才吹出报晓长鸣。儿子边吹边叫爹,跑在光屁股伙伴们面前吹,吹得下面鸡儿雄赳赳。

从此,儿子吹泥巴叫鸡曲不离口,吹出上学路上雀鸟喳喳叫,吹出夜晚墙角蛐蛐叫叽叽,吹出草木林虫声声长鸣,吹出放牛坡上牛羊团团转,吹来青青茶山乡亲漫山采茶歌,吹来媳妇笑声泉水叮咚响,吹出朵贝村庄山山水水烟火旺旺,吹出小菜花叫嚷嚷要泥巴叫鸡,吹走一路清歌不见那清远的身影……

儿子喊爹,爹嗳——泥巴叫鸡,留给小菜花吹。

爷爷说,儿嗳——小菜花天天吹呢,吹给你听,想念你。吹给我听,怕我醒不来见不着你。其实,我虽然只剩一把骨头一张皮,我耳聪眼明呢,只要听一声泥巴叫鸡,我什么都看得见,看得见你,看得见你妈,看得见在外省打工的儿媳,看得见这一坡茶山一村烟火,眼明心亮的呢。

爷爷给儿子说事,儿嗳,顺你的话,茶山分给村上人了,政府接我去什么康养院,吃喝拉撒,衣着病痛,由政府管,我不去呢。接小菜花去住学校什么阳光公寓,读书生活学校全包,小菜花不去呢。我舍不得小菜花,小菜花也舍不得我呢,我们爷孙俩相守相依这个家。这家可亮堂呢,这祖上的百年老宅,政府给修整好了,比以前崭新亮堂,哪怕是遗落的陈年老物件,都给修整回来了,完好无缺呢。政府要开发朵贝茶庄,你媳妇一听,不打工要回来呢,说要建自家茶庄民宿,给爹养老还妈个愿给小菜花出路给你争个脸面呢。儿子放心,家是在的,人一个也少不了。

墙根角,爷爷晒成一片白亮的阳光。

梦游到老伴来了,催他别老坐墙根晒太阳,到小菜花上学时辰了。

此时,阳光已经移到对门茶山上,天地一片炫亮。

小菜花看到爷爷被太阳晒得说梦话,边喊爷爷边咯咯笑:“爷爷,怕太阳把你晒化了,回屋去,我读书去了!”

小菜花又吹响泥巴叫鸡,蹦蹦跳跳跑进油菜花田野,只见飘飞的红领巾像只红蝴蝶,一闪一闪,飘过清清磨香河,飘过青青茶山,被山山水水吸收了。

“——小——菜——花——”爷爷的呼唤也被山山水水吸收了。

一声声泥巴叫鸡,牵引一片鸡鸣狗叫,油菜花晃亮耀眼,磨香河清脆流淌,茶山回响村庄的声音,春和景明,春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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