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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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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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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岜沙

岜沙,森林世界最后一个苗族枪手部落,一个人与树交融的生命个体。

2023年国庆假日,我和妻子果旅行岜沙。一路秋高气爽,不想途中下起急骤大雨,白茫茫一片雨幕。绕山绕水,天空慢慢开朗,四周大山丛林撑起一大片蔚蓝,漂几朵碎花云,像刚洗水的蜡染。

岜沙大雾迷蒙,深山老林,摸索盘旋,到了山顶,云雾更浓。隐隐听见有人喊,上船(摆渡车)。去岜沙要坐摆渡车。我们摸索上车,在云雾中摆渡,萦绕几番,到站下车。我摸索到寨边,一块刻有“岜沙”的大石依稀可见,拨开云雾,是于丹一行字:“走进岜沙,我突然产生一种敬畏之心,我敬畏于岜沙人对自然的崇拜和保护,敬畏他们人与自然和睦相处的朴实思想。”

置身丛林,让人似乎触摸到岜沙的神经末梢。

迷蒙寻找,我遇见数不清的古树,与我触碰擦身,或贴近身心,或揽我入怀,这些树极大无比,数不胜数,有香樟、枫香、马尾松、木荷……这些树名还有一个神秘的名字,一棵树以岜沙村民命名一个姓名,比如,一棵木荷,上面标明“滚拉往的生命树”。这些树已是300年或500年的年纪,说明这些岜沙老人不再人世已有300年或500年,但是树至今还在。小树们也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生命树。这些树无论年轮大小,都让人感到生命的大象无形。这些生命意象蒙住我的眼帘,让我进入树的心境。

云雾里看不见人,只听见人声,忽远忽近,似乎在耳语、在呼唤、在倾诉,这哪里是人声呢?这分明是树在说话呢。

他们说,他们是岜沙传承下来的魂灵,人即是树,树即是人,人生一棵树,人死一棵树。森林就是寨子,寨子里哪家娃娃出生了,就栽下一棵生命树。栽树,要爹妈合在一起栽,要请德高望重的寨老栽,或请来手脚干净心灵纯洁的寨人栽。这样栽树,就能把一个人的命根深深扎进土里,才能产生年轮,与森林永存,与天地轮回。树生一轮,人长一岁,要剃胎毛,留头顶一绪发,蓄成人发髻。身穿木叶汁染就的青铜色成人衣,形状如生发草木,身披木叶,直到形成“人树合一”。这人死了,同样栽一棵生命树,穿一身青铜色草木新衣,从脚跟、膝关节、臀部、胸部、头部用五道竹蔑绑在一根禾晾架上,身形如树,肉身葬于树,肉身还土,魂归于树,终于“人树合一”。

树长一个年轮,要为树过生日,德天厚土,吟诵草木歌,感恩草木母亲生养之恩,歌颂人生草木兴旺常青。人生树长,每年农历初一、十五,全村人要祭树祈福,男人齐鸣火枪,女人齐唱草木歌,全村老少跪拜森林和太阳,感恩祈福草木阳光为岜沙带来吉祥。岜沙人从古到今养成了爱树、敬树、护树的规矩习俗,流传下来的村规明约,其中有一条,乱砍伐一棵树木要罚“三个一百二”,即一百二十斤猪肉、一百二十斤米、一百二十斤酒,供全寨人食用,以儆效尤。岜沙的树,是岜沙人安身立命的生命树、消灾树、信念树、爱情树、常青树,岜沙人一生有五棵树。

云雾迷我时,我是一棵树。我在云雾中听到的声音,与其说是人在诉说,不如说是树与树在对话,一棵棵生命树迎我而来,一声声倾诉随云烟而去。树是神灵的,我是不是也树魂附体了?果说,做岜沙一棵树真好,你是岜沙自在的树,我是你树上自由的鸟。

丛林深处,迎面碰到一棵古木荷,大得二人难以合抱,两个小孩躲闪在大树上,十来岁的样子,身佩腰刀手持火枪,一身苗家猎装。见有人来,举起枪口,我以为他们是对准我们。我向他们打招呼,岜沙猎手,你好!他们立刻把枪口调向远处。我一笑,他们的枪口是在对准一片森林。小小年纪,也会狩猎了?一小孩说,我们在值班。顿一句又说,不是你说的ba岜沙,是bia岜沙,亏你们是大人。我为自己的汉语拼音不如一个岜沙小孩感到羞愧,急忙点头称是,你们值班?是狩猎吗?另一小孩抢嘴说,是迎客,迎一天客,村里给我们5块钱。果听了,起了怜爱之心,急忙掏包找钱,找半天,向两小孩歉意,没有现金,你们扫微信吧。小孩眨着清澈的眸子,说,我们不玩手机,再说村里给我们值班费,我们不能乱要钱,阿爸阿妈说的。

听说游客要岜沙小孩拍照,小孩们会伸手讨小费。眼前的岜沙小孩,不是这样的啊。我健步上去搂住两小孩,他们是守护这片森林的小黑熊,或是小山鹰!

迷雾中,我们在树神亭里坐下来,此时,岜沙老人滚拉旺在给一个年老的游客介绍树神。老滚拉旺说,1977年,建造毛主席纪念堂,岜沙一棵千年古香樟运往北京,这是岜沙人天大的喜事,岜沙古香樟有幸成为建造毛主席纪念堂的大材,是整个岜沙村的福气。为感恩古香樟的功德,岜沙民众挖出古香樟树根供奉起来,建造树神亭,逢农历初一、十五祭拜,意为不忘根本,敬畏森林恩泽。老游客听了老滚拉旺的诉说,由衷感叹,这棵古香樟命好,能为毛主席老人家献身立功,是万古千秋的大德。老滚拉旺说,可是,除了古香樟献身毛主席纪念堂,1965年在岜沙门口修通321国道,岜沙人没有一个人用车拉一棵树木出境卖过。我们岜沙人,不要说卖树,生不带来一根丝,死不带走一寸木。林子草木就是我们的活菩萨,庇佑我们福禄寿喜万万年。

两个老人的对话是在云雾里进行的,我虽看不见他们的面容,但能感受他们的话语如草木春秋久远。是的,古香樟命好,森林是岜沙人的活菩萨,岜沙人有一颗纯洁的崇拜之心。我探身敬仰老滚拉旺,寻问,那么,岜沙是先有人才有树,或是先有树才有人?话一出口,我感觉自己幼稚多余。

老滚拉旺遥望远方,沉思诉说,从前,岜沙属于蚩尤部落,是九黎的一个分支,属于黑苗支系,蚩尤战败后,岜沙先祖几经辗转,迁徙到贵州大山深处一片森林里,这片森林就是岜沙。岜沙是苗语,意思就是草木繁茂的地方,岜沙先祖就在这片森林里落寨安家,靠一把腰刀一支火枪,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下来。今天,岜沙村发展到5个自然寨共505户2546人,姓氏以滚、贾和王姓居多。老滚拉旺缓一口气,自豪说,今天,我们岜沙人仍保留古代发髻、镰刀剃头、佩带腰刀火枪的传统,头颅没有发髻、不会镰刀剃头,不佩腰刀火枪,不穿森林馈赠的衣裳,不崇拜草木,不积德向善,就不配做岜沙人。

我在迷雾中寻找岜沙,沿着老滚拉旺的思路,在丛林里摸索云游。来到岜沙古寨的路口,此时,云雾像乳白柔软的绸缎,经过森林海洋的浸泡,一片一片绸缎慢慢升天,阳光像金光灿灿的黄蜡,把天空划出大片大片蔚蓝,乳白绸缎行云流水,点染水洗的蓝天,一幅山水森林蜡染展现在眼前。

岜沙苗寨透明透亮。阳光照在电视剧《云上绣娘》的阁楼上,熠熠生辉。这是女主角冯小蝶的家,她把苗家蜡染刺绣,绣在家乡,绣在云上,绣在山河草木间,然后,她踩着云朵走出去了。他的影子,落在每户岜沙人家绣楼上,那些绣娘都是冯小蝶,苗家处处是绣娘。

在云上绣娘阁楼上,透过横斜楼廊的大树,凭栏而望,岜沙苗寨散落林间,依山傍树,匍匐地坎,层层叠叠。寨子阁楼皆是木质结构,皆呈褐黑色,与森林山川浑然一体。用手机镜头拉近距离,岜沙阁楼皆有脚,深深插进地坎,阁楼低矮,亲近山田,凸显稳固。我想,岜沙吊脚楼是距土地最近的阁楼,岜沙人只有置身高山,才能放低自己,才能亲近土地,亲近自然,才能获得安乐自在,与森林大地共享和平。

村寨路口,吊脚楼旁,一架架一排排扎把金禾在阳光下晃眼。这是岜沙人家在晾禾,高山苗家,山高田少,人人惜禾。一溜溜梯田,岜沙苗家要一棵一棵抽谷穗,积累成把,然后扎把谷穗,用扁担穿过扎把,绕山绕水,山回路转,挑禾晾禾。金秋收禾,外面地方大田大坝,人们用镰割谷,用收割机割谷,而岜沙人家,用手一棵一棵抽禾谷,撑杆搭架,晾晒扎把禾谷,然后颗粒归仓,只有岜沙人家最惜粮。

顺沿晾禾方向,踩弯弯小路进寨,泥石小路凸凹不平,一路分叉石径到各家各户,我们要去哪家呢?无论哪一家,总感觉像回家一样亲切。路上,一群游客随后而来,大人带着小孩,大包小包带着食品。游客随身走过,显眼的是,男人身上都穿着一件绿马甲,上面印着:“酷爸走起!”人群里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爸爸,今天我要和滚木子睡一块儿,滚木子能在夜里看穿森林里的动物。”想必,这群城里人和岜沙苗家认亲了,正在走亲戚。果说,我也要去认亲。我说,你是苗族,岜沙家家户户都是你的亲人。

看到路边岜沙人家,一个个绣娘在织绣,织布,蜡染,刺绣,各显身手,各有所长。果急忙上前去认亲,打话(讲苗语),意思是我是苗族,我们是一家人。一个绣娘认真看着果,羞怯含笑,脸红摇头,单纯好比少女。然后说着生硬的汉语,我们是黑苗,你不是黑苗,不会说家里话。果急忙说,我是歪梳苗,虽然打话不通,但是天下苗族一家人。绣娘笑说,是一家人。然后让我们进家。果道谢说,我们来岜沙玩,先进寨子走走看看。果搂着绣娘作别,我急忙抢下这认亲的镜头。

阳光照进岜沙人家,满寨阁楼晒满靛蓝染布,在阳光下飘飞,在风中起舞。

一个绣娘在窗前探出头来,我们向她打招呼,绣娘迎笑出声,贵人上楼息脚。绣娘给我们介绍岜沙服饰,岜沙布料皆呈紫褐色,仿照树皮染织成型,首先采收棉麻,织麻成布,用鸭蛋清加蓝靛、茜草、黄柏、板蓝根染色,晾干成色,形成抛光一样青铜亮色料子。男人衣裳清一色青铜料子,丛林狩猎,田间劳作,可防晒防雨防虫。女人衣裳,以青铜亮色料子打底,在胸前、袖口、边角点缀各色花样蜡染刺绣,独具风情。出场迎客、祭拜、娶嫁结婚等活动,女人更是穿着讲究,要打绣花绑腿,要穿金戴银,脚底生风,竟相媲美。

阳光透明,岜沙清静。寨子里看不见商品市场、买卖人群,只有阳光洒满岜沙人家。几只土鸡蹲园捉虫,一堆牛粪卧地冒烟,一个老农赶牛走远。偶遇一条两条狗儿走村窜寨,见人不凶,卖萌摇尾,无所事事,知趣回家。更为醒目的是,各家各户门上镶刻家规牌匾,被阳光镀亮,走近朗读牌匾:“滚姓家规:见利思义,见水思源,见难思忠,见德思贤。”

拐上一家路坎,看见一家绣娘在院坝上晒太阳,埋头做针线,几声悄悄话,一串轻笑声。发现有人来,收住笑,忙于做针线,其中一个俏丽姑娘,害羞捂脸,指尖泄漏几声清笑。我想,岜沙挡不住外人来,她们还怕认生。我立地不动,怕惊扰她们的安宁。果随意走过去,向她们打话,她们只顾摇头笑。果也不顾忌人家,蹲下逗人家小儿,那小儿坐在学步椅里,含着奶瓶,嘴角垂涎欲滴,活泼扭动身子,瞪着黑亮亮的大眼睛看人,咿呀冒出乳音,拖着椅子移步。果问,娃儿叫啥名字?姑娘大胆说:“还没取名呢,但是有生命树了。”果疑问:“生命树?”姑娘补充说:“要等一岁,镰刀剃头留发髻了,名字才上生命树。”果将信将疑,扭头向我示意一笑。

我走过去,说:“孩子就叫咿呀吧。”姑娘又捂脸偷笑。果说,别打扰人家了,多嘴多舌让人笑。果又和一个绣娘套近乎,让绣娘教她做针线。绣娘大方递给果绣布针线,果小心翼翼弄针线,难以了却心愿。我凑过去看绣娘刺绣,针线精密,图案意象。我赞叹,好像草木花叶,又像山川河流、飞禽走兽,看什么像什么。我探问绣娘,绣娘笑说,你说是啥就是啥。

不知何时,连户路上走着两个小男孩,胖胖墩墩,身佩腰刀,肩扛火枪,像双胞胎兄弟。两兄弟迎面而来,向我们行一个礼。我问,去哪儿呢?他们齐声说,去迎客。我们目送他们走远。路上又走出一对小姑娘,穿着俏丽,果上前搂住她们,伸出剪刀手指卖萌,我急忙抢手拍照。一会儿,各家各户都走出人来,不约而同,形成一队人群,男人扛枪,女人带绣,他们要去芦笙堂迎客。其中一个男子主动向我们打招呼,我叫滚水格,住下来吧,来岜沙就是一家人,岜沙敞开滚烫的胸怀迎贵客。滚水格热心肠,是岜沙导游,之前没人推举他当导游,是他主动充当导游的,久而久之,他成了岜沙有名的土导游。他说,没有森林,岜沙就没有家,没有贵客,岜沙就当不好家。天下贵客来岜沙,是岜沙人的大福气。

我们一定要住下来的,无论住哪家,就像回家。去住那森林里低矮的木楼,去吃晾禾煮出来的米饭,去和那个阿爸阿妈进一步认亲。

回望岜沙,森林云烟朦胧,金黄晾禾晃眼,阁楼晒布飘飞。在宽广的芦笙堂上,一群群岜沙人排列布阵,火枪齐鸣,飞歌齐响,在这纯净的草木人间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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