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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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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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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石桃

大水像一条庞大的水蛇,一寸一寸吞食夜郎村庄,一眨眼功夫,把整个村庄消化了。

陈培根坐在半山岩上,面对大水。他感觉自己像一块石头,搁在岩头上。听妈说,他生下来,细精精的,妈没奶水养,眼巴巴看他揪扯干瘪奶头哭。他满月时还不如一只病猫,叫声细如游丝,只剩一丝幽幽气,妈看他活不成了,当一个火烟包,搁在半山岩上,等老鸦来啄。陈培根知道,寨子里哪家娃娃死,就把死娃娃用稻草包了,插上香火,搁在远远的半山岩上,有老鸦来啄了,就能还魂投胎,香火兴旺。他小时听老人们说起,听起来心跳肉麻。幸好到半夜,他突然在岩头上大哭起来,奶奶耳朵尖,小脚长了眼睛,神一样飘来,敞开衣裳,把他塞进裸胸里,又神一样飘去。

奶奶说,这娃娃神了,是条大命,命大福大。

陈培根扭扭僵直的脖子,感觉思绪软和多了,环顾群岩林石,不知自己当火烟包搁岩头的时候,是哪个岩头,或是自己现在坐的这个岩头。平时,有哪家大人骂自家娃娃,火烟包你,搁岩头哩,陈培根听到,浑身长满刺。

他吞了一口水,喉咙干干的,什么也没吞下,他干咳两声。

夜郎村百来户人家,靠在蒙铺河边。小时候,陈培根和村子里的娃娃,读书玩水,放牛玩水,整个夏天和牛泡在蒙铺小河里。现在,村庄小河都没了,成了夜郎湖。村民们有的搬进城边边,有的投亲靠友。大多数人家不愿搬进城也不愿投亲靠友,他们把家移上半山岩,说,死也要死在这岩头上,睁眼看着夜郎湖。他们成了一种别称,叫后靠移民。

水面上不知从哪里漂来桃花瓣,越漂越密,盖满湖水,晃眼看,像是满湖血水。他心血来潮,纵身一跃,划开一条血路,打了一个长长的迷头(扎猛子),他看见水里的村庄,忽明忽暗,那些房前屋后、坡前坎后的桃树,桃花枝枝,花瓣飞溅,变成一个巨大的花魂,笼罩着他。他找寻自家的房屋,房们奇形怪状,张着大嘴,叫喊着他的乳名。他缓不过气来,找寻半天,还是没有找到自家房子,他身子沉下去,沉没无底。他看见自家的老牛游过来,把牛背递给他,他翻身爬上牛背,浮出水面,瞬间,他赫然看到精精光光的湖面朝天,一棵老桃树孤傲撑天,桃花红满天,映红山水。

陈培根叫出声来,那是奶奶的蟠桃树。树上还有一个人,是兰香。

夜郎村变成了蒙铺水电站,换来一个夜郎湖。至此,山峡岩包丛中,又生起横七竖八夜郎人家。

其实,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夜郎村早就要变成水库电站的了,苏联人支援中国,要为中国在这山旮旯夜郎村建国家级水电站,要不是苏联老大哥闹僵关系,夜郎村早就是国家级水电站了,当时,大家把家都搬到坡坎上了。那时人们思想单纯,听毛主席的话,心里只有国家,为了国家哪还顾自家?搬家建电站,家家抢着搬。有人神吹,建了水电站,村庄、山头、地块都没有了,用不着种地了,人们吃的用的都是带电的,人也变成带电的人,比城市人还高级,没有城里乡下之分,一步跨到共产主义。那时陈培根还没出生,到七十年代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娃娃,听大人们神吹,想象天水一色的景象,也有上天去看看的神往。

九十年代中期,县里号召自力更生建蒙铺水电站,没有外国支援,不等国家来建,照样干,求人不如求自己,人不能只顾等靠要,人穷也要讲究个骨气。夜郎村人倒是硬气,倒不是夜郎自大,祖祖辈辈在岩包丛中挣扎斗打,早就遗传了拼命的秉性,骨气比岩头还硬。

夜郎村进行第二次搬迁,人们把家全都移到半山岩,守一湖水,种一坡岩旮旯,一寸一寸磨光阴。岩旮旯不出种,日子不如从前,那是你夜郎村人自找的,人家政府给了搬迁政策给了土地,搬进城边边的,划地基给你建,投亲靠友的,调土地给你种。不愿搬出去的,人家工作组也上门左劝右劝,说这岩旮旯不适宜生存,搬进城搬进大田大坝地方比窝在这岩旮旯舒服多了。是你夜郎村不搬家,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自找的。

村里年老的年轻的要去政府讨说法,叫陈培根一块去,说你上过高中当过兵,还是个党员,要当一个讨说代表。陈培源不愿去,一言不发上了半山岩。

“算球,他就搁岩头的命——”上访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

陈培根瞟了一眼出山上访的人群,自顾坐岩头。他也不知为什么一定要上半山岩坐岩头,夜郎湖边风景那么好,自己偏偏要爬上半山岩坐岩头。自从奶奶捡起他的命后,他从此不跟爹不跟妈,唯独跟爷爷奶奶。跟奶奶挖地,奶奶给他专门定制一把小锄头,小锄头只有他个头高,他挖锄头很起劲,有时锄头深深焊进石旮旯里,锄头变成一把秤,把他敲起来老高,他骑在秤上哈哈笑,奶奶说,一锄二锄挖旮旯,挖出一个金娃娃。他跟爷爷犁地,爷爷把他放在牛背上,上半山岩种地,下蒙铺河洗澡,饿了,掏半山岩野苦桃吃,渴了,喝蒙铺河水,他是在半山岩上野生野长的。

他考中专没考取,爹要卖牛供他补习再考,说半山岩没你出路,你端上铁饭碗全家也沾光。他比牛还牯头(犟),说:“卖牛还不如卖我。”顶撞爹一杠子后,他赌气考了高中,高中上不到一年,正是当兵火热年头,就去当兵了,在云南当了排雷兵,一个战友踩了雷,连他轰翻了,断了几截肠子,肠子还是半截狗肠子接上的。他立了功,入了党,提前退伍了。

有一天,村里一般大的伙伴嘲笑他那截狗肠子,陈培根要吃人一样,日牯牯迎头一锤头(拳头),打得那伙伴鼻子口来血,伙伴哭说:“培根哥,一句玩笑你就下狠手啊。”陈培根恶恶瞪伙伴一眼:“打的就是你!”然后,自个坐岩头。有人背地里咬耳朵,陈培根当兵排雷时,那东西也被轰着了,是补过的,有人瞅过,不敢说出来,那是村里最大的隐秘。

陈培根闲得只剩下睡岩头,在蒙铺小河洗完澡,光穿一只裤衩,躺在岩头上。他是上过战场光荣退伍的有志青年,一下子变成村里唯一甘心睡岩头的懒汉。爹妈又急又慌,催他找对象,结婚生子,爹娘好抱孙。妈看着儿子二十好几还成天睡岩头,叹声唉气骂:“搁岩头哩,火烟包哩,哪天才能成个家。”陈培根一听骂声,浑身发麻,一抬脚就爬半山岩,心里嘣一句,搁岩头就搁岩头。

那年夏天,陈培根洗完澡,躺在岩头上睡着了,他是被一串笑声吵醒的,醒来天都黑了,笑声脆生生还在飘荡,只听笑声不见人。陈培根慌忙找衣裤,连衣裤也不见了。

“兰香,出来!”陈培根硬声硬气叫,捂着下身蹲在岩头上。他猜到兰香,肯定是兰香在捣鬼。小时候放牛下河,兰香经常偷他的衣服躲藏,野得很,成大姑娘了,考上学校了,还是野性子。

笑声还在河边飘荡,就是不见人出来,陈培根捡一块石头狠狠砸进河里,水花溅起一片夜光。

“凶哪样,搁岩头呢。”兰香从河边桃林走出来,抱着陈培根的衣裤。

“你再骂一遍,别过来,把衣服放下,走你的人!”陈培根指着兰香,火爆爆说。

“嘻嘻,怕哪样,天黑巴巴的看不见。”兰香又笑起来,步子更快。

陈培根又捡起一块石头砸进水里,说:“你要是敢来,我就把你扔进河里迷(溺)死!”

“嘻嘻嘻,你来扔嘛,你狗肠子接的没这狗胆。”兰香还在笑,越走越近。

“我怕你了,别再过来了。”陈培根眼前一下麻黑,捂着下身,蹲在岩头上。

“这还差不多。”兰香蹲下身子,把衣裤放在地上:“但要答应我,穿好衣服,让我和你呆会儿。”

“怕你,你进桃林里去,我过来穿衣服。”陈培根缓了一口气。

兰香进了桃林,陈培根一个猴急下岩头,三跳两跳过去把衣服穿上。

兰香走出来,拿出一个大蟠桃,递给陈培根:“我在外婆桃树上摘的,挑一个又大又红的,快吃。”陈培根接过蟠桃,在胸口上擦两下,咬了一大口,满嘴汁水,重新爬上岩头。

兰香的外婆就是陈培根的奶奶,奶奶家那棵蟠桃,是全村最大最甜的,奶奶年轻的时候,逃婚到夜郎村,种下那棵蟠桃树,每年桃花开,奶奶爱在桃树上唱歌,现在奶奶老了,蟠桃树依然花繁桃红。小时候,陈培根、兰香爱上奶奶蟠桃树玩,在树上睡着了,奶奶两个一双背回家,把他们捂在被窝里,摆“桃之夭夭”的故事给他们听,桃是一个妖精,有年发大水,洪水滔天,带走了她的心上人,从此,桃妖每天坐在岩头上哭泣,泪水像下雨,桃妖哭成一棵桃树,满天飞起桃花雨,桃花雨飘进岩旮旯,变成满旮旯桃,桃花开满山,夜郎村有吃不完的蟠桃,人们长命百岁……兰香爱问外婆,桃花开了,桃妖的心上人会回来吗?奶奶笑着不答。陈培根自言自语,我搁岩头多好,守着奶奶,长命百岁。奶奶把陈培根搂在怀里,只笑不说,眼角亮晶晶的。

奶奶最疼兰香,要陈培根照顾好兰香,是哥哥就要疼妹妹。陈培根争宠,赌气不理奶奶。待兰香睡着了,奶奶搂着陈培根说:“幺儿,兰香命苦,是你幺娘捡来的,你们虽不是亲姊妹,但是比亲的还亲,将来兰香是你的媳妇呢。”

陈培根从小到大,只把兰香当妹妹,即便兰香考上学校,感觉更不像他将来的媳妇。兰香考的是安顺农校,走那天,兰香要陈培根送她去农校,陈培根死活不去,只是偷偷爬上半山岩目送,害得兰香哭一天。

岩头上,兰香挤着陈培根坐在一起,陈培根不耐烦挪动身子:“挤啥,大宽大坝的不够你坐阿。”

兰香把整个人靠在陈培根身上,嘟起嘴:“哪家哥向你这样对待妹妹的,谁叫你是我哥呢。”

“不说了,安静坐行不行,我在想事呢。”陈培根撑着兰香,把头扭在一边。

兰香闭着眼睛靠着陈培根,他生来就是她的靠山,从小,他抱起她骑牛放牛,带她去小河边玩,谁敢欺负她,有他护着。他爱带她爬奶奶家蟠桃树,掏又大又红的蟠桃给她吃,她总是舍不得吃,抱着蟠桃睡在奶奶家,等他醒来一起吃,一人一口。

“培根哥,明天帮我背桃子去县城卖吧,我掏你背。”兰香像在梦中说。

“还用你说,先掏奶奶那棵蟠桃吧,吃不完,卖钱给你买红裙子,比蟠桃还红,奶奶说的。”

“我就晓得你疼我。”兰香拽着陈培根说。

“谁疼你了,是奶奶疼你。”陈培根甩头说。

兰香抱着陈培根的头扭过来:“嘻嘻,看着我再说一遍。”

“偏不说。”陈培根想挣开兰香的手,可是挣不脱。

夜风送来花果的香味,蒙铺小河清清,泛起微微波光,三三两两的萤火虫晃来晃去。

“兰香,你说我们夜郎村美吗?”陈培根说。

“美很,有小河桃花,有哥哥,有外婆。”

“可是,我想出去打工,又舍不得离开。”

“嘻嘻,是舍不得我吧”兰香抿嘴笑,把陈培根拽得更紧。

“想得美。”这次,陈培根没有甩兰香:“不过,奶奶说的,要我照顾好你,还有奶奶,还有这条小河这个家。”

“我不让你走,是鬼都缠着你。”兰香说。

“我只是你哥,你好好读书,出来是干部了,也找个干部,好好过日子。”陈培根说。

“屁的干部,我不要你只是我哥哥。”兰香甩开陈培根,一口气跑进桃林里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兰香坐在外婆家蟠桃树上唱歌,那是小时候外婆教的,好听的歌儿千千万,她只唱外婆这首歌。她看见陈培根骑着水牛在夜郎湖里游,欣喜大喊:“培根哥,快过来!”

“兰香,快下来,有话给你说。”陈培根招手喊,赶牛向兰香游去。

兰香急忙梭下桃树,在岸上等陈培根。一块长这么大,这表哥从来没有主动向她说句话呢,从来都是她主动向他说,不会是那句话吧,她老早就想跟他说那句话了,但是一个姑娘家说那句话多没意思呀。她早就想方设法逼他说那句话了,比如那天夜晚偷走他的衣裤,为了那句话,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早就从外婆嘴里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和他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她又喜又忧,管它呢,只要和他的培根哥永远在一起,管它捡的或是丢的。

兰香心怦怦跳,脸颊飞起两片桃花。

陈培根上岸,围着蟠桃树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转了一圈又一圈,根本没把兰香当回事。

兰香急得两片桃花凋谢了,跺脚叫:“你疯啦,蟠桃树才是一天二天看见的?有屁就放,快说!”

陈培根喃喃说:“整个村子的桃树,就剩奶奶蟠桃树了,幸好没淹着,还有根种。”

“你说啥呀,我听不懂。”兰香又叫起来。

这时,陈培根才回过神来看兰香:“走,上半山岩去,我给你说。”

兰香又冤又气,跟在陈培根屁股后面爬半山岩,那半山岩尽是光岩头,搁死娃娃的地方,鬼都打得死人,你陈培根不是命大,早就搁岩头了。不过,只要跟培根哥在一起,什么都可以。

在一个高高的岩头上,陈培根手指满山光岩头说:“我要在这片岩头上种桃,我们夜郎村原来不是坐在岩头上么?那些房前屋后,坡前坎后不是有桃树么?刚才我看奶奶家的蟠桃树,就是从岩缝缝里长出来的,活得好好的。这片光岩头能种出蟠桃来,我要让石头开花,岩山结果。我要让奶奶“桃之夭夭”的故事变成现实……”

陈培根说了一串话,他从来没对她爽快说过许多话,原来他天天睡岩头,围着蟠桃树转,是心思重呢。

“兰香,我们不能坐守这光光的岩头,坐守这空空的湖水,夜郎村哪一天才有个好光景呢?我最了解这匹梁子岩头了,自从村庄土地被淹后,全村人就在这岩包丛中挣扎度日,岩头石头能当饭吃?村人们刨遍整匹梁子岩头,勉强撑个肚皮不饿饭。我要先干起来,做给全村人看,没有泥土,就下湖里捞泥,河边那片好田好土在湖里,我要把它们捞出来,搬上半山岩。兰香,我是搁岩头的,我就是岩头变的,我命硬。我当兵回来,我就知道要干点什么,人穷命苦不怕,怕的就是不硬气,夜郎村人真要有骨气志气,就要做点事给外头人看,证明夜郎村人不比外头人矮一截……”

“培根哥,你是一个岩头,我就是岩头上的桃花。有你撑着,我就不是孤单的苦桃。”兰香拽着陈培根,说出心窝子话。

“兰香,夜郎村咋不美呢?美得我心痛,我心里有美啊,我恨自己没出息呢,兰香,你学成回来,你就是我的专家,种桃还要靠技术,指望你的科技呢,有一天,我要让你看到大片大片桃花,大坡大坡夜郎蟠桃。”

兰香禁不住亲了陈培根一口,陈培根怔怔的,他看到兰香脸上飞起两片桃花,真想亲上去。

兰香把身子贴上去,紧紧抱住陈培根的头,喃喃说:“培根哥,给你亲。”

陈培根一下子把兰香顶在岩头上,他真想通过兰香,顶穿这岩头,正当兰香解开他时,他心火一冲,突然滑落下来。兰香没了支撑,惊慌叫:“培根哥,别放下我——”

陈培根呆立着,浑身劲头无处使,却被那“一滑”化去,心头疼痛难忍,一锤头砸在岩头上,岩头渗透生血,裂开几线血纹。

“培根哥——”兰香抱紧陈培根,眼角湿润润的,抚摸着陈培根的头,说:“许是急了,慢慢的,我一辈子是你的。”

陈培根把头深深埋在兰香怀里,喉咙一硬,一腔热流涌上来,又硬生生憋下去。

“培根哥,走桃花运啊——”夜郎湖里传来一个呼喊。

陈培根慌忙挣开兰香,举目望去,看见村里伙伴陈幺果、赵吉祥划船过来。

兰香想躲进岩头里,被陈培根拉上前,缓了一口气,喊:“幺果、吉祥,快上来。”

陈幺果、赵吉祥爬上半山岩,对陈培根说:“我们打得几条鱼,到处找你喝酒呢。”

“打啥鱼,今后不打鱼了,我们做件正经事。”陈培根说。

“哪样正经事?不是打搅你们正经事吧。”赵吉祥嬉皮笑脸说。

“真要做件正经事,半山岩种桃。”陈培根呼出一口气说。

“半山岩种桃?培根哥,你说梦话阿,这片光岩头,窝屎不生蛆,半夜想起歌来唱(异想天开)。”赵吉祥说。

“别急嘛,就是能种出桃来,听我说。”陈培根把刚才对兰香的话说了一遍。

兰香补充说:“男儿汉大丈夫的,成天就知道钓鱼喝酒,就不想干点正事?我一个女的都想干呢,当夜郎村种桃技术员。”

“我说走桃花运不是?都夫唱妻和了。”赵吉祥又开句玩笑。

“吉祥别倒二(不诚实),培根哥说得对,我们移民就该大气硬气,做出样子给人看看,我早就有这想法了,半山岩种桃,培根哥你领着,干就是了。”陈幺果说。

“走,带上你们的鱼,今晚在我家喝酒,祝个愿。”陈培根说,揽着陈幺果、赵吉祥下山。

在陈培根家,他们喝酒说到半夜。

陈培根说:“种桃首先要育苗,奶奶那棵蟠桃树就是母本,千万条桃枝就能嫁接千万棵桃树,没有子木,就上山去捡野桃核育子木苗。”

兰香说:“我在农校学果蔬专业,木苗嫁接我懂,种桃要用农家肥,特别需要家禽粪,到时,我来教大家种桃技术。”

陈幺果说:“下儿要有胎盘,种桃要有地块,半山岩石窝窝土脚浅,但是我们有的是力气,下湖挖泥,上山造地,让半山岩变成一个大胎盘。”

陈培根说:“幺果说得好,土地是命根,把湖里良田好土搬上半山岩,就是一个大胎盘。”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说到兴头上。

陈培根说:“客土造地凭力气,但育苗种桃需要钱,我把退伍伤残补助和优抚费拿出来。”

陈幺果抢着说“我存着点打工钱,给添上。”

赵吉祥也不服气:“我爹卖牛钱藏在床底角,我偷出来。”

陈培根说:“就当是我借你们的,那是你们的本钱。”

陈幺果抢嘴说:“啥借不借的,啥你的我的,都是我们本钱。有个名词叫啥?入股!”

陈培根笑着说“对对,入股,亲兄弟明算账,到时发了,大家分红。”

兰香说:“培根哥,我不买红裙子了,将来你给我买。”

赵吉祥大笑:“到时夜郎村成了花果山,培根哥娶你做压寨夫人。”

陈培根红着脸,心想,将来兰香穿着红裙子,在桃花丛中笑,笑声荡漾大片大片桃花,红裙子飘飞大片大片桃花,多好看啊。

半山岩上,满山群岩林石凸显立体的苍白,山风像游走的幽灵,在岩石丛中呼叫传唤。夜郎湖瘦下去了,河床裸露大片大片苍黄。这苍白与苍黄,是夜郎秋天的底色。

陈培根送兰香去上学。在半山岩上,兰香在岩旮旯里走得挺慢,好像每走一步,就有一个岩头立起来挡住她的去路,走到一个最深的岩旮旯,兰香忽然转身抱住陈培根:“培根哥,上学之前,我把自己交给你。”

陈培根避开兰香:“哥指望你读出来,找个干部成个家。”

“屁干部,我不要你只是我哥。”兰香把身子紧紧贴着陈培根:“培根哥,亲我吧。”

“兰香,记住了,我要种一大坡桃花给你。”陈培根挣脱兰香,一个转身,没入岩石丛中。他要让岩石按住自己,不让自己蹦出来。

“培根哥——”兰香泪水滑下脸颊。

陈培根咬着牙巴,使劲按自己,泪水比岩头还硬。

陈培根在岩缝中目送兰香,她远去的身影夹在坚硬的群岩林石中,越发显得凋零娇柔,好像一朵桃花飘零,忽隐忽现。

送走兰香,陈培根得赶在秋冬之前挖土、育苗,要不来年春汛,涨了湖水挖不了土,错过季节种不下桃。

陈培根作个分工,陈幺果收购野桃核,赵吉祥和他一起下湖背土上半山岩。

夜郎村周边岩山上长满野苦桃,秋天,野桃核掉落满地,只要勤快,一人一天要捡一背篼。陈幺果写个广告,贴在村口,高价收购野桃核,五十元一百斤。

村口站满看广告的人,人们七嘴八舌。

“幺果,收这野桃核搞求哪样?”村民陈兴强问。

“种桃,培根哥要带我们上半山岩种桃。”陈幺果说。

“半山岩窝屎不生蛆,种苞谷有卵大,种这苦桃儿?种个卵。”陈兴强说。

“背土造地,育苗嫁接桃,让半山岩变桃园。”陈幺果说。

“吹牛逼,半夜想起歌来唱。那半山岩种苞谷,十几年科技种地,一年搞营养球育苗移栽,二年搞营养袋育苗移栽,年年都科技,科技出来的苞谷比卵子还小。老子不信这一套。”陈兴强说。

“就是,搞他求的科技,半山岩种什么都是卵子。”围观的村民们随声附和起来。

“夜郎村淹了,但是淹不了夜郎村人的骨气,我们要造一个夜郎新村,培根哥领着干,我们就干个骨气。”陈幺果对大家说。

“骨气?叫他陈培根和大家一起去县里讨说法,他就是个卵,还当过兵入过党呢,关键时候,软卵一个。”陈兴强骂道。

“就是,日卵的骨气,他只晓得搁岩头,他就那卵样。”有人附和着。

“别骂人,有种冲我来,骂我培根哥搞哪样?你才是个卵。”陈幺果火了,指着陈兴强说。

陈兴强抓起一块石头,扑上去要砸陈幺果。陈幺果瞅个“冷火”(冷不及防),把陈兴强抱摔在地上,两人扭打起来。

家族长辈上前拉架,大声呵斥:“两个龟儿打哪样,打一个“陈”字不怕人家笑话。没点志气,看看人家培根,背土造地,嫁接种桃,敢想半山岩变桃园,培根就是有志气,你陈兴强就知道游手好闲,到处惹祸。滚回家去,要再打架,老子连你们两个都要打!”

有家族长辈站了出来,陈兴强、陈幺果哪敢再打。陈兴强拍拍屁股,手指陈幺果,骂骂咧咧走了。

“幺果,带话给培根,让他好好干,培根儿好样的。”家族长辈对陈幺果说。

广告贴出去,不见一个人背桃核来。陈幺果只好自个上山捡野核桃,回想还是娃娃的时候,陈培根带着他们逃学,爬上半山岩,变成几个野猴子,满坡满崖掏苦桃子吃,吃够了下蒙铺小河游泳,又爬上半山岩睡觉晒肚皮,那时候家穷,他们吃野苦桃,偷人家地头洋芋苞谷烧烤,甚至偷人家母鸡烧烤,成了半山岩的野人。记得陈培根表妹兰香是个跟屁虫,几天几夜跟着他们住在半山岩,被陈培根赶下山去,兰香双眼哭成苦桃子,陈培根骂:“我们是野人,你也是野人啊,好好读书去。”

二天下来,陈幺果捡苦桃核才一百多斤。

陈幺果把眼睛盯上娃娃,娃娃们放学,他买文具玩具,哄娃娃和他一起上山捡野桃核。几天下来,又增加二百斤。大人见娃娃回家带来钱和文具玩具,也偷偷上山捡桃核。大人娃娃,捡的捡,背的背,几天下来,野桃核足有上千斤了。

接下来,就等整地育苗了,苗床要平整土肥的地块。陈培根、赵吉祥正忙着下湖挖泥背土,上半山岩造地。

只见陈培根、赵吉祥半截身子陷进河床,一步一步挣扎挖泥背土,已经是两个泥人,分不清谁是谁。

陈幺果急忙下湖加入他们,一下子也变成了泥人。

他们一心想把淹没的良田好土搬上半山岩。

陈幺果把收购野核桃的事告诉陈培根,一个好消息,就是野核桃能满足育苗数量。一个坏消息,就是村里不少人不信半山岩能种桃,还骂人。陈培根问骂啥,陈幺果不说,陈培根也不追问,狠狠挖泥。陈幺果、赵吉祥互相看一眼,跟着陈培根狠狠挖泥。累得甩不开膀子移不开步子时,陈培根一个昂面倒在河床上,哈哈大笑起来,陈幺果、赵吉祥也仰面倒下,也哈哈大笑。

陈培根收住笑,说:“万事开头难,我们只管干,总有他们相信的时候。”

陈幺果说:“培根哥,听他们骂你,我上前揍人了。”

赵吉祥说:“总是夜郎村那几个人,一泡口水淹死人。真他妈讨揍。”

“不记恨,都是些口水话,夜郎湖都没把我们淹死,我们要大气。”陈培根说,狠狠挖泥。

秋天,淹没的良田好土裸露出来,成了河床,陈培根他们像当年红军过草地,一步一步在泥潭里背拉摸爬,即便土地变成一片泥潭,他们也能一眼看穿哪块地是哪家的。

“这是我家三角田。”赵吉祥说。

“这我家铧口地。”陈幺果说。

“那是奶奶的梭子地。”陈培根说。

陈二爷家槽子地,堂贵伯家扫把地,花狗叔家牛滚田,刘二婶家丫口地……他们指认着河床,把村里一家家田地指认出来。陈培根想起小时候,他们洗完澡,钻进河边那片包谷林那片稻田,一到秋天,包谷林稻田一片金色河流,一眼望不到岸,河风吹过,鼻孔里塞满苞谷稻香味,他们玩八月十五偷老瓜,被村人追赶,他们一人抱起一个金灿灿大南瓜,在明晃晃的月亮底下裸奔,嘻嘻哈哈跳进河里,大南瓜不会坠河,漂浮在河面,他们抱着大南瓜漂到河岸,笑看村人跳起来指桑骂槐。

陈培根说:“不管是哪家的,都要搬上半山岩,要认水土,他们会上半山岩认。”

“是哪家水土,让他自家来背,我们三个要背到何年何月。何况,帮他们,好事变成坏事。”赵吉祥说。

“是啊,只靠我们三个,时间来不急,还等苗床育苗呢。”陈幺果说。

“我们先干起来,先干出个样来。”陈培根背起泥土就爬半山岩。

他们打着亮稿(火把),抢夜摸黑背土填半山岩。

一棵亮稿一颗火星,像鬼点火,三个人像幽灵,忽明忽暗闪现在半山岩上。

一个岩包一个岩窝,岩窝小的,一个岩窝一背土。岩窝大的,一个岩窝要背好几回土。夜郎湖距半山岩,一趟要爬个把小时,火星移来又移去,火星闪现的地方,变成一窝窝土,一个个地盘。

陈培根打着亮稿爬岩,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一个个岩包被火星照亮,活灵活现,好像一个个幽灵,帮他背土,一个岩包一窝土,岩包们自个背土填自己的窝。陈培根看见自己搁在岩头上,被奶奶当着根苗,放在土窝里,一耙屎一泡尿哺养。他看见自己坐在石窝里,窝了一截屎,拿着半截屎当窝窝头吃,被奶奶抢去,埋在石窝里,奶奶抹一把泪花:“幺儿,不是窝头呀。”他看见爷爷犁岩旮旯,哪怕岩旮旯有多狭窄,爷爷也要把岩旮旯犁出地来。爷爷说:“犁岩窝种粮食,给我孙儿窝头吃。”

一个岩窝,窄得不够牛转身,爷爷舍不得丢下那个岩窝,死命犁牛,牛就是转不过身,牛的头和尾挤在一起,牛眼睛鼓胀出来,盯着爷爷一动不动,爷爷把身子卡进岩旮旯,用自己身子替换牛的身子,牛出来了,爷爷的身子永远卡在岩旮旯。

他听见爷爷唤:“幺儿,你走爷爷这条路,爷爷帮你一把。”爷爷呼唤一个个岩包,下湖背土填岩窝,满山岩包移动起来,飘来飘去,背土飞快,一背背土填满半山岩,半山岩尽是地盘。爷爷笑说:“你看,一个个岩窝就是一个个胎盘,你的那个胎盘,你奶奶护着呢。”

他看见奶奶的小脚又长了眼睛,从群岩林石中飘来,骂爷爷:“老不死的,要变地盘随你变,别吓我的孙儿。”

陈培根醒过来,看见满山亮稿,像满天流星,照亮整个半山岩。只见自己躺在奶奶怀里,奶奶哭说:“幺儿啊,你咋会做事不要命呢,快醒来,快醒来啊。”他看见全村人打着亮稿,站满半山岩。他还看见赵吉祥和陈幺果被人群抬下山去了。

看见陈培根醒过来,全村人围上来,亮稿把他照得通明。有人说“还活鲜鲜的。”

大家喊,培根,有种,夜郎村的种,把淹了的良田好土搬上半山岩,搬家,就要这个搬,上啊,大家搬啊!

全村男女老少背起背篼,举起亮稿,下湖背土,半山岩变成满天流星。

陈培根挣脱奶奶的怀抱,立在岩头上,眼角湿润,眼泪比岩头还硬。

他问:“幺果、吉祥呢?”

人们抢着说:“还活鲜鲜的,送回家了。”

原来,有人看见半夜三更半山岩鬼点火,还以为是哪家遭了祸,悄悄上半山岩看,是他们三个昏迷不醒,急忙跑回村喊,是陈培根他们,被鬼拉了,搁岩头了。

奶奶听到,喊一声:“救孙儿啊,哪家还窝在家里,哪家绝后啊。”听到陈家奶奶喊,哪有怠慢的,全村出动,举起亮稿,上半山岩来了。

“奶奶,你腿脚不好,回家去,我好着呢。”陈培根说完,举起亮稿融入满天流星。

他回头看奶奶,一颗大大的流星滑落夜郎湖的梭子地,捧一把土,上半山岩。

河床人影穿梭,人举亮稿交织,人们认着自家田地,蚂蚁搬家,搬上半山岩。河床与半山岩,一路浩浩荡荡的天河。在这流星密织的天河里,陈培根心怀星辰,是啊,无论天有多宽,地有多广,无论河床有多苍黄岩山有多苍白,人还是这一方的人,水土还是这一方的水土,人们只认准属于自己的那一方水土,一路投靠生命的源生地。

一个人走到陈培根面前说:“培根哥,我家的水土,我自己会搬,可是已经叫人搬走了,你看咋办?”是陈兴强,他看到半山岩鬼火冲天,有人被鬼拉了,上来看热闹了。

陈培根笑说:“兴强,水土搬上半山岩,就是大家的,你真想要,我划自己那片给你。”

“我只要自己那份。”陈兴强说。

“你家的水土,你不来搬,现在好心给你搬上半山岩了,你自己去认吧。”

“我哪认得,都七零八碎了,你给我搬还原,我不信这套。”陈兴强说。

“你要耍赖不是,好嘛。”陈培根大喊:“伯叔长辈们,兄弟姊妹们,谁搬了陈兴强家水土,还给人家。”

半山岩上的人一下子涌来,围住陈兴强,有的扬起锤头:“你这赖皮,来认嘛,老子送你下河认。”

陈兴强抱着头,一个扑爬滚跑,回头叫:“你陈培根等着,老子和你没完。”

有了桃核和土地,陈培根带着赵吉祥、陈幺果,整地培土,播种育子木苗。

春天,半山岩点染星星点点的绿,桃苗撑起丛丛岩包,岩山青青,石头俊美。

兰香回来了,在半山岩上,她看见那满眼的岩旮旯岩窝窝不见了,漫山遍野尽是土窝、地盘,心头涌上一股热流,那是他培根哥领着全村人造出来的,培根哥要给她种一坡桃花。

在那群岩林石里,她看见他正在背粪下地,汗水湿透的衣裳贴在背上。他明显瘦了,像河床裸露苍黄,像岩头凸显棱角,她心头一阵酸疼。她老早就想把自己给培根哥了,第一次,他使出顶岩蛮力,硬生生的,急火火的,梦想快到了却一下子滑落了,也许男人都这样吧。第二次,他按住自己,躲进岩头里,多憨阿,讨恨阿。她知道自己是属于培根哥的,哪一天,她要把第一次给她的培根哥。也许是半山岩桃花开的时候,也许就在眼前,培根哥说过,要种一坡桃花给她。

她早就打算,毕业了,就申请还乡工作,做夜郎村的技术员,眼下虽还不到毕业时间,可是她等不急了,夜郎村需要她,培根哥需要她,她要永远跟培根哥在一起。

“培根哥——”正当陈培根转身下山时,兰香喊出声来。

“兰香,你咋来了,还没到放假阿。”陈培根看见兰香,喜出望外的。

“我来早了阿?看你一点都不挂念我。”兰香赌气说。

“咋不挂念呢,早就盼你来了,半山岩已经造好地盘,不下五千亩,就等你技术指导呢。争取这个春,把桃种上去。”

“这还差不多。”兰香说:“可不是你说种就能种的,还不是时候呢。”

“你是专家,快说来听听。”陈培根催兰香。

“春育苗,夏嫁接,秋种桃,最快还得大半年。”兰香说。

“时间这么长,我还以为春天就能种桃呢。”陈培根说。

“这是嫁接种植,技术性强。”兰香说。

“我们兰香是专家,走,看看我们育的苗床。”陈培根兴奋说。

“我们兰香?不是你的兰香啊。”兰香赌气叫:“牵着我,不牵就不去。”

陈培根看着兰香站着不走,笑着过来牵手:“好好,牵着妹妹的手,大胆往前走。”

“嘻嘻,这还差不多”兰香扑哧笑。

他们来到苗床,只见群岩林石间,铺满一窝窝、一块块青苗,像一条条清白水蓝的蜡染,春风荡漾清波。桃苗挂满露水,在春天的阳光下亮晶晶,兰香在苗床间蹦跳,俯下身子亲苗儿,脸上沾满露水,兰香露出水洗的笑,笑声叮叮咚咚,脆响一片岩山林石,在湖里回荡。

“这岩山上的苦桃儿,像离家四散的娃娃,野野的,灰灰的,现在找到了家,一棵棵长得多清秀。”兰香沉浸在苗床里,说着梦话。

“等他们再长高一截,像清秀的少年,就可嫁接了,嫁接在奶奶的蟠桃树上,才是真正回家。”陈培根顺着兰香的话说,他和兰香少年时,爱读诗歌,思情有多少青涩梦想。

“我呢,要嫁接在一个憨包的岩头上,一辈子依靠着,任它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果。”兰香看着陈培根说。

“那岩头光光的,靠不住,还是找棵大树吧,大树好乘凉。”陈培根避开兰香,望着远山湖水说。

“那我要去告外婆,外婆说的,把我嫁接给你,看你认不认账,不然,让外婆重新把你搁岩头。”兰香当真了,眼角润润的。

“好好,等嫁接一片桃花开了,也把你嫁接上,奶奶作证。”陈培根哄兰香。

“嘻嘻,这还差不多。”兰香扑哧笑。

“兰香,你好久回校呢,怕耽误你学时呢。”陈培根说。

“刚回来你就催我回去,你陈培根咋了,不需要我,我就回。”兰香转身就走。

“盼都盼不来呢,眼下桃苗多壮实,等你来嫁接呢。”陈培根急忙过去拉住兰香。

“我实习了,就在半山岩实习,待毕业了,就回乡工作,当夜郎桃园技术员。”兰香说。

夏天,嫁接季节到了,他们来到奶奶家,陈培根、兰香、陈幺果、赵吉祥手牵手,环绕蟠桃树站着。

陈培根大喊:“奶奶,我们来还愿了。”

奶奶说:“奶奶从没许过愿啊?”

陈培根说:“奶奶,你“桃之夭夭”的故事就是个愿啊,我们要把这个愿嫁接在蟠桃树上,嫁接在半山岩上,让你的桃花开满山坡,蟠桃结满半山岩。”

奶奶说:“嗯嗯,我家培根儿兰香儿不忘奶奶心思,我也就还愿了。来,让奶奶外婆摸摸头。”

陈培根、兰香跪在奶奶面前,任由奶奶摸头摸脸。

奶奶说:“培根儿,记住了,不让半山岩荒着,也不让兰香荒着,也把兰香嫁接上去。”

兰香笑着打奶奶,陈培根红着脸,一任奶奶抚摸他的头和脸。

奶奶说唱:

“还愿还愿,昨日许愿今日还,

一还家园人畜兴旺愿,国泰民安。

二还庄稼风调雨顺愿,五谷丰登。

三还岩山生态和谐愿,水土肥沃。

四还桃木嫁接花果愿,夜郎吉祥。

五还培根兰香良缘愿,地老天荒。”

奶奶站在蟠桃树中央,孙儿四人围着奶奶转,还愿毕。奶奶大喊:“心愿忠实,起——”

陈培根四人爬上蟠桃树,用三百六十五个时辰,修剪千千万万条桃枝,嫁接千千万万棵子木。

入秋,陈培根抢季节种桃,他把嫁接苗分散给全村人种植,自家种自家地盘。半山岩土脚浅,即便把良田好土搬上岩山,也是跑水不坐水,走肥不定肥。半山岩种桃,要确保大水大肥,浇定根水,施壮根肥。各家各户农家肥不够,还要外出购买有机肥,至于保水问题,发动村人下湖人挑马驮。

陈培根作个分工,陈幺果外出购肥,按照兰香的指导,购鸡粪,保证微量元素,确保将来蟠桃口感脆甜,营养富足。赵吉祥发动村民下湖搬水。兰香培训指导种桃技术。

半山岩上爬满夜郎村人,他们在听兰香培训种桃技术,兰香种植一棵苗,演示说,打窝要深,底肥要足,覆熟土盖肥,根离肥半尺,覆本土定根,根不露土,紧土拔不动苗,浇透定根水,长茁壮苗。兰香反复强调,不放心,抽人回答,教人学种,回答不上种不规范的,又反复演示。

人们七嘴八舌,闹腾开来:“种几辈人庄稼,谁没种过树,原来种在房前屋后那些桃树,还不是花繁叶茂的,果实压枝的,要不是淹上湖水,现在还遮天蔽日呢。”“是啊,哪有兰香讲的这么复杂,别说种一棵苗,就是种几大坡苞谷还不是祖祖辈辈过来了。”“年轻人就会磨嘴皮子,政府干部就会指手画脚,几十年调整种这样那样,调来调去,就那块地受气,土地都折腾死了,现在,又拿这半山岩受气,看这岩头要长出花来。”“老子种庄稼端饭碗端了几辈人,要端你的金碗银碗,住你的金窝银窝,几个嫩苔苔,闲无聊来教训我们长辈,端你的铁饭碗去。”“也别这样说,人家培根卖力卖命把我们淹了的良田好土搬上半山岩,差点死在岩头上,还贴钱贴米帮我们嫁接苗买肥料,他疯了不是?还不是为我们夜郎村好,我看,培根他们比那些坐机关下命令指手画脚的强多了。”“就是,人家培根为全村人立骨气树志气,你那个老古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收起,好好学兰香技术,好好种你那块地盘。”

陈培根听到人们斗口角,站在高高岩头上喊:“伯叔长辈们,兄弟姊妹们,兰香是读高级科技出来的,是我们村唯一的农技员,还没毕业就自愿回村为大家提供种桃技术,大家要尊重科学,半山岩土浅地瘦,没有科技就种不出鲜红个大脆甜的蟠桃。我保证,你们种出的蟠桃卖不出去,全部卖给我。鳏寡孤独五保户种不了的,我帮他们种,卖钱全归他们。”

“培根,你说的啊,将来卖不出去,就卖给你啊。”村人们抢着说。

“培根,我们就按你说的种桃,反正,这半山岩,地是你要造的,苗是你嫁接的,肥是你提供的,技术是你让兰香传给大家的,将来桃子要是卖不出去,全部卖给你。”

“空口无凭,叫培根给我们立个字据。”

陈培根说:“我早就想好了,就是要出个夜郎村种桃技术销售协议,待桃种下了,桃丰收了,我就一家一家签协议,保证不漏一家一户。”

“等不急桃丰收了,培根,拿出字据来,大家签了好种桃。”

“好,感谢长辈们信任,签了好种桃,字据有的。”陈培根叫兰香拿出协议书,宣读给大家听。

陈培根早有准备,要让全村人起来种桃,就要让他们吃下利益定心丸。他立下协议,村民出地块,他出技术、苗木肥料,村民按照协议规定技术标准种桃管桃,他统一订购回收。他还许下五条公益承诺,村里八十岁以上老人,每人每月发养老金200元,鳏寡孤儿每月发生活补助300元,村里考取大学生或参军当兵,每人一次性奖励2000元,哪家贫困户死了人,一次性送安慰金2000元。村里有见义勇为的,奖励500元至10000元不等。

“伯叔长辈们,兄弟姊妹们,种桃协议书的规定,大家有意见没?”陈培根读完协议书,征求大家意见。

“这字据吹糠见米的,看得见培根实诚厚道。”“这字据好是好,就怕兑现不了。”有村民说。

“只要大家按照协议规定的技术种桃,管护好桃,就能兑现。我给你们立血字据。”陈培根说完,扬手咬破手指,重重压在协议书自己的名字上。

陈培根喊一户人家的名字,压一个血手印,喊下一家名字,又压一个血手印,把全村户名一家家喊下去,把血手印一个个压下去。

大家都看呆了,像一个个岩包呆立着,只听陈培根喊出每一户人家的声响,敲打着半山岩上的每一个岩包,又弹回来,穿透人心。

“培根,我立一个字据”,“培根,我们大家立!”全村人举手喊,喊声压倒一片群岩林石,大家齐刷刷咬破手指,涌上前压血手印。

陈培根把压完血手印的协议书重新翻转过来,重新喊出每户人家的名字,每喊到一家,就有一个人挤上前压一个血手印。血性的字据,印出一片半山岩的铁石心肠。

“陈兴强。”陈培根喊,半天没人应,陈培根扬起一份协议书,又喊:“陈兴强,你的地盘种桃协议书。”

人们抢着说:“不管他,这赖皮,谁知他去哪里游手好闲了。”

“陈兴强的协议书我保管着,我亲自给他,半山岩的地盘,有他的一份。”陈培根说。

半山岩爬满夜郎村人,人们咬紧牙巴,搬水上山,击石砌树盘。一个岩窝一棵树,一棵树一个地盘,一个地盘一个树盘。

这树盘,就是一棵桃的胎盘,蓄满水土肥力,孕育桃苗茁壮成长。满山的树盘,就是母亲的胎盘,营养着满山的生命精灵。满山的岩包,就是母亲浑圆坚挺的乳房,哺育着人穷命硬的夜郎儿女。陈培根扑在一个树盘上,抚摸一个岩包,眼眶噙满泪水。他想起把他搁岩头的母亲,他揪扯母亲干瘪乳房,游丝叫声如病猫,母亲咬唇嚼齿,狠狠隔开他的嘴巴,泪花花打转转,自己抽打自己嘴巴。

整个秋天,陈培根领着夜郎村人种桃,人们击石爬岩,树盘跟着种树人慢慢向山上移动,桃苗树盘渐渐爬满群岩林石,锁住半山岩的水土。

陈兴强带上村里几个年轻人爬上半山岩,大喊:“大家领补偿款去,别种桃了,别种桃了!”

陈培根走近陈兴强说:“哪来的补偿款?大家种桃正火热,兴强,你别乱说啊。”

陈兴强斜陈培根一眼,对大家说:“大家跟我走,国家有库区移民补偿政策,邻县梅子关水电站好几个村,每户移民领得好几万补偿款呢,走,到我们县上领钱去,去晚了把钱领完了,我们库区周边好几个移民村都去了。”

陈培根大喊:“大家不能走,这事得搞清楚。”

陈兴强说:“你陈培根听着,梅子关移民都领得补偿款了,蒙铺移民都上县里去了,只我们夜郎村傻戳戳跟你刨这岩窝窝。你要信不信,我也是有骨气志气的人,我不能让我们村蒙在鼓里受穷,大家走,领钱去!”

跟随陈兴强来的一伙年轻人也随声喊:“走,领钱去,就盼这一天了。”

村民们一个跟着一个扔下锄头,站到陈兴强一边去,有村民喊:“大家走,有补偿款就要去领,大好事啊!”

“大家别去啊,有这好事村里会通知大家,我去问陈老支书再说。”陈培根大声喊。

“陈老支书他们都上县去了,就你陈培根牯头僵化。”陈兴强说。

“你哪来的消息?别蛊惑人心啊,兴强。”陈培根说。

陈兴强高高举起一份材料,大声说:“就凭这个。”

陈培根接过材料看,原来是梅子关水库建设方案复印件,这家伙还有点本事,哪里弄来这东西。陈培根说:“梅子关水库是国家建设项目,我们蒙铺水电站,是县上自个建的,不在补偿范围。”

“你陈培根这么僵化啊,我看蛊惑的是你,大家别听这软卵的,胆小怕事。我为大家争利益,反正老子豁出去了。走,大家领钱去!”陈兴强大喊,脸红脖子粗。

“大家不能去,去就犯法了。”陈培根拦住大家喊。

“陈培根,老子犯哪家法?老子就晓得你和我过不去,看不起我,要拦不是?”陈兴强冲上去,封住陈培根衣领吼。

“兴强,我看你是条汉子,要沉住气。”陈培根笑说。

“谁拦老子就是和我过不去,别看你陈培根当过几年兵,也就是个软卵。”

陈培根脸一绿,一锭子(拳头)打在陈兴强脸上,鼻子口来血了。

赵吉祥、陈幺果急忙上前拉架,赵吉祥说:“培根哥,再闹也别动手打人啊,自家兄弟。”

家族长辈挤上前,扇陈培根、陈兴强两嘴巴,骂:“打一个“陈”字,老子连你们两个龟儿打。”

陈培根、陈兴强收住手,各自站着。

“培根领着大家背土种桃,是好事。兴强为大家讨补偿款,我看也不是啥坏事,就是不要出口伤人出手打人。”家族长辈说。

“好,去县上,我跟兴强去,大家种桃去。”陈培根说。

“不行,大家去,人多力量大,政府才重视。”陈兴强说。

“又不是去打仗,我看,兴强、培根领几个村民代表去就行。”家族长辈说。

正当陈培根、陈兴强领着几个村民下山时,只听山脚有人喊:“大家别去县上了,刘县长来看望大家了。”

只见陈老支书领着县上领导爬半山岩来了。

刘县长边爬半山岩,边看半山岩,只见这满山岩窝窝变成一个个树盘,一棵棵桃树撑起一个个岩包,这哪来的力量啊。刘县长看一眼半山岩,看一眼站满岩包的人群,蹲下身子拔一棵树,拔不动,立起身子说:“夜郎村乡亲们辛苦啦,整个夜郎湖周边移民,就你们夜郎村没去县上访,只顾埋头背土种桃,这一片半山岩,透出精神骨气啊。”

“刘县长,我不听这些拉边撒网(不相干)话,你说,人家邻县库区移民得了补偿款,为啥我们夜郎村没有,人家是移民,我们夜郎村不是移民?”陈兴强冲着说。

“乡亲们啦,梅子关水电站是现在的国家建设项目,我们蒙铺水电站是过去县上自建的,没赶上好政策啊,县里财政困难,补偿不起啊,别说县上,国家也补偿不起啊,全国像蒙铺水电站这样的自建项目千千万万,目前国家困难,请大家理解啊,待今后国家强大了,相信新政策会来的。关键是,今天看到半山岩一片桃林,一片大好生机,一片振兴精神,夜郎村有骨气,自信自强啊。”刘县长喊了一通。

“我们不信你这套,梅子关移民是大妈养的,我们蒙铺移民是小妈养的,就算小妈养的,我们也自个咬牙挺过来了。不管哪县的,都是移民,要一碗水端平。你是农民的父母官,就靠你解决,要靠不住,我们就上市里省里。我们支援国家政府搞发展,家园土地都没了,我们要生存,我们什么都不怕。”陈兴强气冲冲说。

刘县长又把政策道理重复了一遍,把赞美夜郎村乡亲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问陈兴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比如困难。”

“你领导嘴甜屁股酸的,我的困难只一个,拿补偿款来。”陈兴强说。

刘县长避开陈兴强,喊:“谁是陈培根?”

陈培根不吭声站了出来。刘县长打量陈培根,这小子凿雕锤打一堵岩,立陡陡的。

刘县长说:“你就是陈培根,背土造地,嫁接种桃,打造一片半山岩的事,陈老支书给我说了,好男儿啊,整个县像你这样志气的没有好几个,你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陈培根说:“刚才兴强说了,领导还是把补偿款的事向上级反映一下。我的一个念想,就是补偿半山岩几条生产便道,几个蓄水池吧,桃园需要,村民方便。”

刘县长说:“好,政府会用实际行动答复你们意愿。”

刘县长下山时,又蹲下身子,捧一把土凑近鼻子嗅嗅说:“这土腥味重”。身边陈老支书说:“湖里来的土。”刘县长说:“血性味。”说完掏出手巾,包土放进兜里。

刘县长又问:“哪个是兰香?”陈培根把兰香从身后拉出来,刘县长看见,一枝俏丽的桃花横斜在一堵岩前。

刘县长说:“人俏手巧阿,兰香嫁接技术是我们岩山区的一个创举,去农业局吧,全县需要你这样的技术人才。”

兰香说:“半山岩才需要我,哪儿也不去。”

刘县长笑说:“美不美家乡水阿,好好干,夜郎村美丽的桃园愿景不远了。”

待刘县长的身影消失在半山岩时,陈兴强的身影也消失在半山岩,横窜一个喊声:“县长,我不信你,没有补偿款,就没有我陈兴强。”

陈兴强再也没有出现在夜郎村,一说他出外省放“三线”(骗术),一说去省市上访,他向库区周边移民要上访钱,以诈骗嫌疑被关进拘留所,出来后,失踪了。

一年年过去,培根妈为其抱孙子,天天嚼舌根(唠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搁岩头哩,鬼拉你不是,半山岩是你的家不是,四十好几了,你要人家兰香等到老死不是,你不急老娘急啊,没孙儿老娘一头撞岩死算了。”

最后陈培根摔门,抱起铺盖上半山岩了。

半山岩桃园封林了,正是丰果期,他要守着桃林,不让桃林有闪失。他在半山岩搭起窝棚,像个幽灵,躲着兰香,独守这片桃林。

兰香上半山岩好几次了,要和他挤窝棚,他像幽灵一样,给兰香玩消失。岩旮旯很深很深,桃林很深很深,陈培根摆起迷魂阵,兰香总是找不着他。兰香泪水像蒙铺河水涟涟流去,身影像夜风吹送桃花飘飘散去,只剩一片岩石桃花包裹着他,把他包裹成无边的空寂。

兰香多好阿,把一切献给他,陪他嫁接桃,陪她背土爬岩,陪他砌树盘种桃,陪他搬水上山。兰香手多巧,整地、培土、挖坑、栽种、施肥、嫁接、梳花、剪枝、采摘一系列种桃技法传给全村人,让全村人个个出来种桃都心灵手巧,人们称兰香种桃十八诀。特别是梳花剪枝,兰香像散花天女,把一棵棵桃打扮成绝世画魂,岩石抱桃,桃枝斜石。兰香笑说,石与桃,是天仙配。

她要把最美的第一次给他,他却一次次滑落,从来没有第一次。他第一次把她顶在岩包上,从此以后,他就一次次滑落。他那个伤了一个蛋后,当兵还乡,忽硬忽软,一次次要实现了,却又一次次幻化了。为了兰香,他在半山岩上哭了好几回,泪滴落在岩头上,打起石窝窝,只有半山岩知道他的泪水。

他也偷偷上省医院看过,医生也拿不准,说可能是心理恐惧,也可能是伤了精气,半山岩阳气重,阳气与阳气相撞,相互克力,消耗精力,失去精气,要他不要再上半山岩。要他放下深思厚望,看淡心愿理想,静心休养,调理精气,会好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他哪能不上半山岩呢?自从爹妈把他搁岩头后,他的生命理想早就刻化在半山岩的骨子里了。

他一次次骗她,待桃花开了,买红裙子给她,迎接她。可是,桃花开了三年又三年,他总是逃离兰香。他没勇气摊开自己,掏出自己。每一次,兰香咬破嘴唇,桃花雨洗面,泪滴融化岩石。他知道,世界上最痛的是他,最疼的是她。

他不敢想象十年前,那年开春,半山岩春风万丈,桃花红红笑春风。兰香穿一身红裙子,在桃花丛中飘来飘去,桃花满天飞,兰香一串串笑声,荡漾夜郎湖水。他坐在岩头上,痴痴的,魂魄随兰香飘去。兰香醉醉的来,脸庞比桃花还红,全身心倒进他的怀里,兰香梦里喃呢,呼唤着他,激荡着他,他吸足整座半山岩的魄力,把她顶在岩包上,一枝无比灿烂的桃花横斜过来,穿透岩石,软化他,击碎他。他大叫一声,滑落在零零碎碎的花瓣上。那声大叫,无比虚空恐惧,震得半山岩地动山摇,击碎兰香春情失落一地。他猛然掀开兰香,抓起桃树疯狂摇动,铺天盖地桃花淹没兰香,兰香凄厉尖叫,突然哑然而止,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果真是软蛋,你——不行!”

他扔下她,逃离半山岩,在桃花丛中裸奔,桃花枝枝,一片片横斜而来,冲击着他,挡也挡不住他,他纵身一跃,跳进夜郎湖里。

他在湖里看见遥远的家,爷爷的老牛又游过来,把牛背递给他,他对老牛说,跟爷爷回家,看奶奶去。

他醒来躺在奶奶床上,奶奶告诉他,差点迷死在湖里,幸好陈幺果、赵吉祥打鱼看见,才把他背回家。

他躲在奶奶怀里,像小孩哭泣,奶奶紧紧搂着他,不说一句话。奶奶知道,他哭的是那片桃林,没嫁接上兰香,失败了。

他不敢告诉奶奶,自己不是男人,不配兰香,他逃离了兰香。

兰香看见陈培根跳湖后,也跟着跳下去,要死就死个干净,不想被一枝岩上桃枝挂住,一条红裙在半空飘飞,兰香半死不活,昏死在半空。

兰香醒来,看见自己睡在他的窝棚里,却不见他的影子,她不知道自己如何睡在窝棚的。她急忙跑去奶奶家,却不敢进家去,她看见陈培根睡在奶奶怀里,像嫩娃一样哭泣。她堵住眼泪捂住嘴,悄悄离开奶奶家。她又爬上半山岩,睡在他的窝棚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夜,她想向他发QQ ,培根哥,我守你,给你,等你,你却一次次躲藏,滑落,这些我都理解,都能沉受。我心掏空了,没心没肺了,我沉受不住了,我不属于你,你也不是我的,你只属于半山岩,你爱的是半山岩上这片桃林,我决定了,离开半山岩。你也别找我,我听你的,去找一个干部,你安心守你这片桃。兰香写好QQ,呆呆看半天,又一句一句删除了。等天麻麻亮,她脱下红裙子,一遍遍折叠好,放在窝棚里,偷偷回家换衣服,离开了夜郎村。

兰香进了县城,找到刘县长,进了农业局,一个人只顾埋头工作,脸上没了半山岩上的桃颜,也没了夜郎湖水的笑声。下乡进村时,要是单位同事说去夜郎村半山岩,兰香死活不去,一个人躲远远的。

她也没去找个干部成个家,倒是县上的干部们追她缠她,她只是笑笑,婉言谢绝。兰香成了县城里出了名的老姑娘,性子还孤怪。

陈培根发现窝棚里的红裙子后,没去找兰香,反而兰香离开了,自己释放了。兰香,去找个干部吧,我陈培根不配你。他找个深深的岩包,把红裙子死死藏在岩包里,他一身轻松,向兰香发了条QQ,说出了二十年来憋在心里的一句话:“兰香,我生理有缺陷,做不了你男人,下辈子投胎,好好亲你。”

QQ发出去,兰香一个字儿没回,被半山岩的风吹散无踪影,消失在无边无尽的桃林里。

半山岩上的蟠桃,个体上面有五条血色纹路,一口咬下去,肉汁鲜红如血,却是清脆香甜。

陈培根给取个名,叫夜郎抱石桃。他思情里这样想,夜郎是村名,命里有骨气。抱石,有奶奶的怀抱,有兰香的怀抱,他是她们的三生石,她们是他三生三世的的桃花,他记得有句词:“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奶奶逃婚来,兰香被捡来,自己搁岩头,多年以后,自己逃离兰香,兰香又逃离他,这就是缘吧,他只是石头唱《雨花石》里的那块小小的石头。有外头人问起抱石桃,他只是面上说笑,你看,半山岩上,无边无际的桃林不是被无边无际的岩头抱住?桃依靠石,石怀抱桃,就是抱石桃嘛。

陈培根建立夜郎村桃源股份公司,卖桃那天,他装上满满一车皮抱石桃下贵阳,他叫上陈幺果、赵吉祥一起,还专门背奶奶上车,他要在奶奶有生之年,去见见大城市。

在贵阳,他们卷起手话筒喊,抱石桃,抱石桃,送人不要钱,不甜不要钱。城市人爱看稀奇,啥抱石桃,还不要钱,一个个靠拢来,这桃有血纹,像吃饭小花碗儿,又像绣球儿,还好看,就不知甜不甜。伸手捧一个,嘣脆咬一口,蜜汁满嘴流,一个个城市人眼光亮开,大叫:“仙桃,这是仙桃。”

这时,奶奶尖起小脚,飘下车来,眼睁睁看热闹。城市人又大叫:“老神仙,这是活神仙。”

奶奶说:“你们吃的是蟠桃。”

“奶奶寿辰多大了?”城市人们抢着问。

“九十一了,吃蟠桃养生。”奶奶笑说。

人们一哄而抢抱石桃,一抢而空。

抢完抱石桃,人们纷纷说,下次来不?城市就需要这抱石桃。有名片不,给个电话地址,我们不仅要带家人去夜郎村,还要带亲戚朋友去。我朋友有搞超市的,有跑批发水果的,也有跑中介的,搞水果深加工的,我给他们说去,放车去你们夜郎村拉桃。人们七嘴八舌,抢着给陈培根推销路,不要你拉进城市,酒香不怕巷子深,有人会放车去夜郎村拉,成片成片蟠桃订购。要搞电商经销,一个手机卖完你的抱石桃。要搞抱石桃体验园,搞农家乐,吃喝玩乐一体化,才叫兴旺发达。

陈培根拿出一叠名片,人堆一抢而空。他没想到进一趟贵阳城,收获这么大,他原先打算,有了公司,搞订单,就算好了,谁知城市人眼光开信息灵,他掌握不少信息。特别是奶奶,想不到带奶奶进一趟贵阳城,就成了抱石桃活广告。

半山岩抱石桃水红二色,压弯枝头,倒影夜郎湖。桃林间有一弯弯车队,各路经销商远道而来夜郎村拉桃了。

陈培根领着村民们批发抱石桃,经销商们争抢比划桃林,整个半山岩抱石桃被成片成片划走,村民们手脚轻快,风风火火,屁颠屁颠流窜在自家桃园里,帮着经销商摘桃运桃,数着一沓沓票子,裂开一道道沟坎笑容,擦一把汗,接着数钱。

陈兴强冒出来了,不知是从哪个岩旮旯里冒出来,这个跑省市上访失踪二十多年的浪子,抱着两手,一摇一摆来到陈培根面前,说:“培根哥,服你了。我那块地呢,有我一份不?”

“你的地块还在夜郎湖里,没人给你动。”陈培根见陈兴强,不冷不热说。

“好,我就下湖背自家土,种自家桃,老子在外闯荡几十年,还留一口硬气!”陈兴强说完,挖起袖子下半山岩。

陈培根几个健步跨过岩头,挡在陈兴强面前,掏出一份协议书:“给,这是你那份。”又手指一片桃林:“那片是你的。”

陈兴强接过协议书,咬破手指,狠狠按下去,鼻子一酸:“培根哥,我日骂你,你不记恨?”

“记恨还保管你这份干嘛,去卖你的那片桃吧。”陈培根笑说。

陈兴强一头扑在陈培根肩上,抽泣起来。陈培根搂住陈兴强双肩,说“都四十好几了,还流鼻涕,去卖吧,讨个媳妇,别出去漂了。”

陈兴强一仰头,止住眼泪,向一片桃林走去。

陈培根的公司,陈幺果搞生产经理,赵吉祥搞财务经理,他想让陈兴强搞经销经理,赵吉祥不同意,说:“培根哥,他那德性,你不怕他吃里扒外?”

陈培根说:“都穿开裆裤一块长大的,眼下都四十好几了,还耍脾气?兴强虽然油(滑头),但脑子灵活,也有骨气。”

赵吉祥不再说什么,心里还是不服气。自己跟陈培根摸爬滚打半山岩,钻天打岩啃岩头,受苦受难挺过来,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光景,她陈兴强在外游手好闲几十年,现在回村要产业享清福来了,谁欠谁呀?

陈培根做了一桌菜,摆上酒,说:“今天高兴,整个半山岩抱石桃卖光了,庆贺一下。叫上兴强,喝一杯。”他叫赵吉祥去喊陈兴强,赵吉祥不去,又叫陈幺果去。

陈兴强来了,不敢进门。陈培根上前拉他上座,笑说:“都一块穿开裆裤长大的,我们几兄弟叙叙旧,摆摆话,不醉不休。”

他们摆小时候逃学爬半山岩睡岩旮旯,躲进半山岩当野人,吃野苦桃变猴子。陈培根说,记得上学帮陈兴强打架,陈兴强还偷自家母鸡上半山岩搞烧烤呢。

几个半山岩汉子笑说一通,相互敬酒。陈兴强站起来敬陈培根:“培根哥,兴强对不住你,赔罪了。”说完一口喝下一碗酒。

陈培根说:“夜郎村人老的老小的小,年轻的外出读书外出打工,就剩我们不老不小几个人守半山岩了,我想好了,把半山岩打造夜郎抱石桃观光园,电话通知在外浪荡的人回来,家家户户搞农家乐搞民宿。”

刘兴强又站起来:“干,有培根哥领着,夜郎村就有好光景。”大家倒满酒碗,仰头喝干。

赵吉祥说:“兴强要是不做个人样,我们就开除他村籍。”

陈兴强说:“老子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赵吉祥别小看人!”

几个汉子哈哈笑起来,笑声飘荡在半山岩夜空。

十一

夜郎抱石桃的名声响亮在全省上下,县里树起夜郎村典型,号召全县乡村学习夜郎精神。

县委书记带上县乡村三级官员大班人马,浩浩荡荡开进半山岩。

刘县长说:“半山岩窝屎不生蛆的地方,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有一个人领着夜郎村人背土造地,克土种桃,让夜郎村人个个出来都是科技种桃能手,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更重要的是解决了致富问题,解决了农民腰包问题,这是新时代新农村的创举,这个人就是陈培根。”刘县长顿一下,要陈培根介绍一下半山岩。

陈培根红着脸,被陈兴强、赵吉祥他们推上前,他木讷说:“我不善于在大场合说面子话,半山岩,无论有多穷迫,无论有多难,不忍心看到我的奶奶,我的父老乡亲受苦受难,县里不等国家项目都要建水库电站,我们夜郎村人也不等,哪怕再苦再难也要打造一片光彩地盘。”

县委书记鼓掌,半山岩立刻想起一片雷鸣掌声。

县委书记说:“在半山岩,我看到了夜郎村人的骨气,看到了岩山精神,这就是新时代农民的精神,这就是我们振兴家园的精神力量!我宣布,陈培根就任夜郎村党支部书记!”

半山岩又响起雷鸣掌声。

县委书记又说:“我们夜郎湖周边移民,比其他农民还要苦,振兴家园,从夜郎湖周边乡村做起,让夜郎精神传遍广大乡村。夜郎抱石桃很响亮啊,传到千里之外的广东去了,要做大做强,让万亩桃园红遍夜郎湖。项目用东西部协作广州市帮扶财政资金整合倾斜,趁对口帮扶的大好时机,建设和谐美好夜郎村。”

刘县长走在陈培根面前,压低声音说:“夜郎抱石桃要发展壮大,万亩桃红夜郎湖,种到河湖对岸去,种到周边乡村去,有东西部协作对口帮扶政策撑着。”刘县长重重拍了陈培根的肩膀一把,补了一句:“你领个头,兰香仍然做你的技术指导,县里派兰香到广东花都参加“高质量发展”科技专班培训,目的就是为发展抱石桃提供科技支撑。”

夜郎村是全县典型了,村庄要改换了,横斜在桃花丛中的石头房子,要改换成红砖白墙的水泥房。横七竖八的挖机,向爬山征战的坦克,突突向一间间石头房子开去。刘县长亲自指挥房屋改造工程。

奶奶尖起小脚,扎立在门坎上,挡住开来的挖机。

刘县长上前劝奶奶:“老人家,这石头房子不要了,把你的家换成红砖白墙大平房。”

奶奶说:“家都搬两次了,这就是我的家,我住着舒坦,不换。”

刘县长劝不动,喊陈培根过来做工作。这时,陈培根在河湖对岸领着民众种桃,听到手机响,是刘县长,一听要改换石头房子,急忙喊船渡到半山岩。

“刘县,这石头房子不能换啊,夜郎村搬家到半山岩,搬两次了,再说,这石头房子在桃花丛中,多美好啊,根都扎进半山岩了,都成了一棵桃树了,我看就不换了。”陈培根忙给刘县长解释。

“县里的决策,不能改啊,夜郎村是全县振兴家园的典型,你奶奶在夜郎村也是典型,做不通工作,整个夜郎村房改工程就推不动了。你是支书,要做好思想发动啊。”刘县长说。

奶奶耳朵尖,一听,小脚更尖,深深插进岩头:“这是我的家,死了埋了也是家!”

刘县长没办法,打电话征求县委书记意见,书记说:“就不换,这是夜郎特色。但是危房必改,改出特色,清一色石头房子。”

刘县长对陈培根说:“不换了,清一色石头房子。”

陈培根急忙扶奶奶进家,刘县长也急忙上前扶奶奶一把。奶奶甩开膀子:“我立得正走得稳。”

刘县长眼睁睁看着奶奶进家,摇摇头,会心一笑。

开春,夜郎抱石桃红遍夜郎湖,成了喀斯特岩山区独特风景线,全国各地游客涌到夜郎村,夏天,品抱石桃,春天,赏岩山花。

半山岩上,岩山花红遍,桃花掩映石头房子。夜郎人家,烟火兴旺,人面桃花笑春风。

陈培根像一条梭子鱼,穿梭在一片花山人海中,他正忙窜着接待游客。他眼睛一花,看见兰香飘忽闪现,消失在烟花中。他手机铃声一响,点开一看,一个叫桃夭的头像一闪一闪,他点接受,是兰香,他没点之前就意识到是兰香。

兰香没说一个字儿。

他和兰香用的是QQ,自从兰香离开夜郎村多年以后,QQ一直躺着,他绝心让兰香找个干部,最好忘记他。由于微商抱石桃,他虽然用微信好几年,但是没有兰香微信。县里把夜郎村树典型后,刘县长要他带动夜郎湖周边几个乡村种抱石桃,安排兰香做他的助手。但是兰香始终没露面。他没勇气联系兰香,也不想打扰兰香。谁知,兰香加他微信了。

他向桃夭发了一朵花,没有回复,又发了一个微笑,也没回复。

兰香收到陈培根那条QQ后,一个红灿灿的梦被冷水泼成一滩死灰,钻心透凉,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兰香想把陈培根QQ、电话删了,把他一丝味儿全身心里里外外都删了,然后找个干部一了百了。在她点击陈培根三个字删除的那一刹那,满天桃花雨纷纷扬扬,她擦干水洗般的脸,最终还是删不了陈培根三个字。

他宁愿相信那条QQ是假的,即便村里人漏嘴说出他那个只有一个蛋,她也不当真,村里嚼舌根的人太多了,他们只是向她开个玩笑而已。但是,她一次次把自己送上去,他却又一次次滑落下来,她都不当真,她逃离他,只是受不了那个痛,逃离也是让自己好受些,安静些。那是她的培根哥,命里死里都是她的培根哥,死了化了灰飞烟灭也是她的培根哥。

她被县里选派到广东花都科技培训回来,刘县长就安排她做他的助手。她多想一下子见到他的培根哥。

通过东西部协作广州花都帮扶财政资金覆盖,现在夜郎村锦上添花,成了远近闻名的桃园观光村,赏花品桃的人堆成山,陈培根忙得把整个半山岩都旋转起来。她想去夜郎村走走,当然不是去看热闹,她就想去瞟她的培根哥一眼。

她看到他的培根哥了,十多年不见了,还是那样棱角俊朗的一尊石雕,只是更黑更瘦了。她躲在一片桃花岩石中,又下起桃花雨,他的眼光向她晃过来,她慌忙深藏下去,忍不住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添加他的微信,一个叫“花山”的名字跳出来,他接受了,送她一朵桃花,她想给个“抱抱”,咬下嘴角,紧闭双眼。他又给个微笑,她又咬嘴角,都咬出血了,她还是不回应。

她在岩缝里瞟他,他正在接待游客,打招呼迎笑脸,痴痴傻傻的,失魂落魄的。

她终于向他发出微信,培根哥,我在河湖对岸等你。

陈培根丢了魂,渡到河湖对岸狼鸡坡,只见满山种桃的人影,不见兰香。他满坡找,失声大喊兰香,只传来一荡一荡的岩山回音。他扒开满山狼鸡草找寻,像条追山的狗儿。这时,一片齐腰深的狼鸡草丛中,抛出一块小石头,打在他身上,草丛传来一串脆生生笑声。

“兰香——”陈培根失声叫,一个猛子扎进去。

兰香接住陈培根,压倒一片狼鸡草,一片隐隐哭泣,兰香使劲咬他的肩膀,使劲捶打他的腰背,陈培根使命抓岩包,抓出血痕,泪滴一颗一颗,溅在岩上,打起石窝窝。

“别哭了,都老了,还是嫩娃阿。”兰香掀开陈培根:“山上人多事多的,怕人家笑呢。”

“他们听不见。”陈培根死死不放手,要亲下去。

“算了吧,你看人来了。”兰香瞅准一个空,挣脱陈培根,坐起来:“培根哥,我们说说狼鸡坡种桃吧。”

陈培根坐起来,拨着兰香的头发,说:“抱石桃要扩大万亩,种到狼鸡坡这边来,又延伸湖边村寨去,相当于种一片环湖桃。”

“桃花环湖,桃垂湖面,多美好。培根哥,你好好干,我陪伴你,把半山岩那套种桃技术传给狼鸡坡。”兰香靠着陈培根说。

陈培根搂紧兰香:“我就这梦想,不图啥,一条命给了岩山夜郎湖,就知足了。”

兰香堵住陈培根的嘴,说:“好好活着,兰香要你陪伴呢,这世间留恋的东西还很多。”兰香搂紧陈培根:“瞅个时候,去看看你那个,现在医术先进很,我陪你上北京下广东,总会好的。不过,也可能是你急了,你该放下身心,修养调理哈,总会好的。”

“我知道自己,看过好多医院了,待种完狼鸡坡桃树,我们就去大医院看看。”陈培根握紧兰香的的手:“这辈子,还没亲够兰香呢。”

“搁岩头呢”兰香使劲捶打陈培根:“我们去种桃吧。”

两人站起来,迎来满坡人的笑声。有人喊:“培根,别让兰香再等了,樱桃好吃树难栽,都石头开花了。”“是嘛,岩都生青苔了,窝都生锈了。”狼鸡坡又是一片笑声。

陈培根手牵兰香,融进满山种桃的人群。

陈培根整地,兰香培土。陈培根挖坑,兰香撑苗。陈培根砌树盘,兰香浇定根水。他们两搭配着,把半山岩种桃十八诀传给狼鸡坡。有人耳语,多好一对人啊,就为一方水土一片桃,一个等一个,天荒地老的。

陈培根、兰香去看奶奶,奶奶尖起小脚,靠在门槛遥望,看见两孙儿渡过来了,眨巴湿润的眼角,喊:“培根儿兰香儿,快回家,奶奶要摸头。”

陈培根、兰香跪在奶奶面前,让奶奶摸头,奶奶颤抖抖,摸头、摸脸,找鼻子,找眼睛。奶奶眼睛花了,总是找不到两孙儿的鼻子眼睛。陈培根给奶奶抹眼角,兰香给外婆捶背、瘙痒痒。奶奶一片泪花,总是找不到俩孙儿的鼻子眼睛。

奶奶说:“兰香儿,你培根哥病了,快带你培根哥去看病。奶奶眼睛尖,什么都看得见。”

陈培根说:“奶奶,等把狼鸡坡桃树种完了,就去。”

奶奶说:“别让兰香儿等,兰香儿都四十出头了,我还想抱玄孙呢。”

兰香说:“外婆,他搁岩头算了,我哪等呢,我只陪外婆终老。”

奶奶说:“兰香儿,唱那歌儿给我听听,我唱不动了。”

兰香捂在奶奶怀里,轻轻吟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十二

正当陈培根领着村民在狼鸡坡种桃火热时候,县里下来通知,夜郎湖库区属于国家环保一级保护区,蒙铺水电站要扩建,一级生态红线禁止种经果林,禁止一切生产经营活动。要陈培根火速赶到县委谈话。

陈培根一把抓住文件,僵直成一堵岩石,一张脸凝固成冰霜,死死僵直不动了。村民们怔住了,纷纷围上来问,培根,又有啥好政策下来了,不会是啥坏事吧。

陈培根透了一口气,回过神来,说:“不能种桃了,蒙铺水电站要扩建,夜郎湖要扩容,禁止一切生产经营活动。”

“大水又要淹半山岩了,几十年建成的桃林说没就没了,好不容易盼来了好光景,又要毁了,这不是不要夜郎村人活了?”村民们纷纷喊起来。

陈培根说:“我去县里一趟,讨个说法。”

陈兴强挤出人群,站在陈培根前面喊:“培根哥,我们大家一起去,走,乡亲们,保卫夜郎村,大家走啊。”

这次,陈培根没有阻拦陈兴强,没有阻拦村民们。他走在前头,全村群众跟在后头。

兰香扶着奶奶站在半山岩,大喊:“培根哥——我等你回来。”

夜郎村民众来到县委机关大院,村民们被堵在大门口,只放陈培根一个人进去。

陈培根走进县委书记办公室,谈了半天话。出来时,样子依然是一堵雪岩一脸冰霜。

陈培根走出县委机关大院,村民们围上来:“讨回夜郎村了?”

陈培根蹦一句:“夜郎村人死都不怕好怕谁?走,种抱石桃去,失去一个半山岩,还有摸天崖。”

“走,跟着陈培根,保卫夜郎村!”村民们齐声喊。

陈培根又领着民众搬迁,开山凿岩,建造树盘,人不人鬼不鬼,白天黑夜斗打在摸天崖。四季更替,冬去春来,又一个夜郎村,移到摸天岩。

夜晚,他睡在深深的岩旮旯里,这次,他睡得很死。爷爷又来帮他了,扬起牛鞭抽岩包,赶牛一样,岩包们一个个背起一片片桃林,飞翔起来,飞向摸天岩。

他看见大水又漫上来,吞食抱石桃,数不清的树盘融会成一个极大无比的胎盘,迎接着他。他一个飞跃钻进胎盘,拥抱那片桃林,桃花飞溅,血红无边,他看见水下的村庄,透明透亮。他划开一条血路,爷爷的老牛递过牛背来,他翻身上牛背,浮出水面,他看见兰香在奶奶的蟠桃树上吟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天亮了,人们把陈培根抬出湖水,举过头顶,举过群岩林石,夺命飞奔,飞越一片片岩山桃林,飞越山山水水。

他听见奶奶在喊:“培根儿,三魂七魄快来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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