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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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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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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湾,一湾又一湾

夜郎湖在小兴浪拐一个湾,就是沙湾。眼界立刻开阔起来,一个河湾亮开一大坝田园,陇戛、陇黑、陇财等村庄散落湖畔。

沙湾的村庄是布依族村庄,地名以“陇”开头,“陇”古为“垄”,指田垄。“陇”通“隆”,有繁荣、兴隆、地名简称的意思,以“陇”入名引申为蒸蒸日上、日进斗金、五福临门之义。陇财,靠河湖的田地生财之意。陇黑,民间传说,布依族祖先往江河迁徙,爬坡上垄哪怕天黑都要找到的栖身之地。陇戛,到河畔这里可以住下来的意思。沙湾,就是一湾河湖一湾田垄的村庄。

沙湾天然纯净的田园风光,滋生一道烟火美食——布依八大碗。农村有句俗话,离了红萝卜,摆不起八大碗。那时候,布依人家除了办酒席或是过大年,才摆得起八大碗。而今,在沙湾,家家户户都摆得起八大碗了,但是,离了布依酒,不摆八大碗。

湖畔肥旺的水土,盛产沙湾紫王葡萄,盛产鱼米美食。沙湾葡萄酒,沙湾布依米酒,把沙湾布依八大碗围绕成席,醉了多少八方客。

河湾两岸,一片片葡萄一片片稻田,环绕布依村庄,顽童在河边放牛赶鸭,农人在田野摘葡萄、薅秧苗。布依人家,不奢望大富大贵,只要有一片葡萄一坝稻田,禾谷满楼,禽畜满圈,酒香庭院,把日子过安稳殷实,就心安踏实。

六月六,是布依族大节,正是沙湾美食香时,八方来客游沙湾。布依人家兴起吃葡萄大赛,喝葡萄酒大赛,吃葡萄喝葡萄酒,吃二斤送五斤,喝二斤送五斤,吃了喝了还要带走,天上掉馅饼了。布依人家就是厚道好客,人们如潮争抢比拼,一浪胜过一浪,八方来客喜气洋洋闹翻天。

这天,沙湾家家户户做八大碗,布依八大碗也不是特定的,也不是千篇一律,各家有各家的做法特色,比较相同一致的,就是食材都来自于河湾田园。鱼米蛋禽、瓜果蔬菜、酒水茶水、哪怕一棵葱一根蒜,都是自家种自家养。这一天是布依美食大展演,蒸煮煨炖、炒炸煎烤,家家户户把自家八大碗端出来,你家是红豉渎鲢鱼、猪脚炖豆米、连渣捞、芹菜圆子汤。我家是黄焖鸡、鲫鱼荷包蛋、春菜蘸霉豆腐、鱼鳅辣子豆豉……布依八大碗,尽在农家乐。端的是布依人家的喜气、福气、大气。展的是布依人家的团结、和美、兴旺。你来沙湾,就是贵客,这家请来,那家邀去,甚至是拉扯抢夺,生怕你不进她家们,就是看不起她家八大碗。要是你吃了她家八大碗,就是肯定了她家的八大碗,就是她家的成就、她家的福气、她家的仁义舍得。这天,要是你仁智礼义掏饭钱,布依人家就会给你红脸,说一句:“布依人家不认钱,认的是情义。”

我曾经被驻村的朋友请到沙湾一家布依人家,这家是朋友的帮扶对象,朋友把我介绍给他,说我好这口。

布依人家马上抱出两个酒坛子,说:“我也好这口,米酒葡萄酒,你喝那口?”

“米酒扎劲,就这口。”我笑说。

布依人家马上摆桌子,喊婆娘上八大碗,我劝布依人家:“花生小鱼一碟算了。两三人值不得摆八大碗。”

“瞧不起人不是,布依族不得小气人家。”布依人家姓伍,人们都叫他偏哥,意思是喝酒打偏偏,喝不倒。

“偏哥,整一杯。”我倒满一碗酒,以干为敬。布依人家喝一杯就是喝一碗。

“就好你兄弟,要是你把我放倒,我家就是你家。”偏哥撸脚抹手拉开架势。

朋友发号战令:“喊拳,喊个布依人家发财发富!”

于是,我抱拳迎向偏哥。你来我往,你争我夺,八大碗还未上桌,我们三人已喝半坛米酒。

偏哥说:“刘书记来驻村帮扶已经五年了,你看我还用得着帮扶?我家就是你家,我们都是亲戚了,走走亲戚还差不多,帮哪样?我家天天吃八大碗。”

我瞟一眼偏哥家,三层楼房,整洁家室摆满家电,庭院鸡鸭跑,圈舍猪牛叫,庄稼葡萄满田园。是的,不是偏哥喝酒款嘴(说大话),一看就是勤劳致富人家。

我端满酒碗敬偏哥:“偏哥,过去我们走穷亲,要办酒才摆得起八大碗,现在布依人家民宿农家乐,家家户户像办酒。我们走访农户攀亲戚拉关系,高攀你了。”

“兄弟咋会讲这个?我家就是你家,今后走亲戚,走了我们这辈人,儿孙辈也要跟着走下去。整起!”偏哥一句话说完,一口气把一碗酒喝干。

席间,朋友酒浅,喝几杯就扑在桌子上了。偏哥说:“刘书记干事踏实,就是喝酒不踏实,其实他是装的,不理他,就你兄弟投我性情,整起!”

“整不起了,偏哥,悠着点,歇个气。”我求饶。

“上半场还没得就收场,你俩来搞哪样,还没吃八大碗,哈哈哈!”偏哥正是兴高时候,不“整起”他能饶你?

此时,布依八大碗摆满桌子,二三亲戚,八大菜肴,只有求醉。

我没把偏哥放倒,我倒是自己把自己放倒了,眼前,布依八大碗在飞旋,隐隐听见偏哥说:“在我家歇一夜,明天接着整,我家就是你家。”

在沙湾,只要有一个认亲的兄弟,有口好吃的,就电话喊过去。好比偏哥,朋友介绍我认识偏哥,相反偏哥对朋友的情义还不如对我厚道,偏哥知道我偏爱沙湾的“趴地瓜”下酒。趴地瓜是一种小鱼,专门趴在溪流石壁或石缝生长。偏哥抓来趴地瓜,在太阳底下晒干,油炸放盐,不掺杂任何佐料,保持原滋原味。然后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一个打的到沙湾,和偏哥勾肩搭背,吃趴地瓜下酒,美滋滋乐呵呵。

吃人三餐,还人一席。我在县城酒馆宴请偏哥,偏哥吃过一回,就再也不接受我的邀请了,说:“那个吃不惯,超市、冰柜来的货,不新鲜,还是你来沙湾吧。”确实,城里的吃法和沙湾的吃法完全不一样,于是工作之余,我到沙湾找偏哥喝米酒吃美食,随心所愿。

沙湾是一段寻根的乡愁。在沙湾,有个朋友说起她在陇戛出生的母亲,母亲近百岁高龄,年轻时候离家,到老还乡,只要一天活着,就要去老家陇戛。

倾听朋友叙说,像沙湾涓涓流淌的溪流。

人越年老,越接近童年,就要去老家寻找爹和娘,哪怕老家早已人走屋空,也要去找一个人说句话,即便这个人只是一间老屋,或是一根蒿草,或是门前的一丝空气,只要家在眼前,连空气都是甜的。到了养生的年龄,来到生养的地方,就是回归。

每一次,母亲去陇戛,看一眼老屋,看不够,听老舅说话,听不够,吃老家的饭食,吃不够。

每一次,其实就是瞅瞅老屋,坐下来歇一口气,瞅瞅一块墙石,一根梁柱,一根蒿草。听听老屋传来的风声,哪怕耳朵背眼睛瞎,也能感到风从她的耳边撩过,风亲抚她的心窝。听老舅说母亲小时候,她爬过的桑树,玩过的院坝,背过的箩筐,唱过的山歌……那些陈年往事,说到高兴处,母亲一个笑,说到伤心处,母亲一把泪。偶尔插一句补丁遮不住屁股的话,老兄老妹几个就眨巴眼泪笑呵呵。

母亲要去喝陇戛的井水,她心大要了一满瓢,却是抿一口,砸嘴巴,说水还是甜的。母亲要去吃老家“染饭花”,看到色泽鲜亮的布依饭花,母亲满脸皱纹绽开菊花。特别是母亲年近百岁那年,反反复复走老家,走了老屋旮旮角角,走了沙湾田坎地坎,和熟悉的人说话,和不熟悉的人也无话找话,吃了布依人家的染饭花,吃了沙湾老罗家的酸汤鱼,吃了布依砂锅土鸡,虽然样样都吃了,只是吃一点点,却是心满意足的样子。特别是她硬要去吃布依八大碗,除了南瓜汤圆,都是硬菜,母亲眼馋缺牙,只喝一口南瓜汤,就一动不动看我们吃香的喝辣的。

母亲最后一次回老家,我们要为她充分准备好下口的吃食,母亲只是随口一句,想吃一口小豆烩酸菜。我想,那可能是她牵盼小时候母亲那口味道,想吃最后一口。

朋友说,母亲小时候在那里干活唱歌,年轻时候在那里进村农会,参加过土改,她是那个时候从老家唯一走出来的布依族女干部,沙湾是她人生的根据地。

沙湾,一湾又一湾。朋友沉浸在母亲的梦里,噙着泪水。是的,人越是上了年纪,越是个昏沉朦胧的人,愈发想念老家的人和事,牵盼老家的味道,越是向往生命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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