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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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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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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王

一股天大的风把洪应吹落在穿洞里,变成一枚茶胚,被一群猴子争抢夺食,拨开他的胚子,要吃他的心子。

洪应从梦中惊醒,立起身子,怔怔回不过神来。

前几天,他和磨香河朵贝茶主包国祥为其争夺千年朵贝古茶树扭劲翻脸。

那棵古茶树,是政府赏给他的,整个朵贝村、张家村群众不答应,特别是包国祥,第一个站出来说,古茶树是有主的,不管是张家村的,或是朵贝村的,都是祖宗留下的,应该还给主人。洪应说,拿证据来,主人是谁?古茶树生长在张家村,咋会在你朵贝村?包国祥一下怔住,卡在喉咙里的一句话哑吞进肚里。包国祥想说,千年古茶树是张家寨张修竹的,可是他不想牵扯出父亲包振兴与张修竹的私情。

洪应、包国祥同时搞朵贝茶,又是同学,经过任农业副县长的同学黎国柱远天八地请来,只是洪应手长,抢先下手一步。

黎国柱出面协调,洪应兄丢下福州上千万资产,千里迢迢来化处种朵贝茶,利用古茶树创造全县最大的扦插朵贝茶种苗场。国祥兄丢下攀枝花百万年薪煤矿总监带病还乡种茶,虽没有张家村千年古茶树,但是拥有朵贝村上千棵古茶树源生地,一千棵朵贝村古茶树抵一棵张家村古茶树,国祥兄应该大气点,让一让洪应兄,都是老同学,都是为振兴家乡朵贝茶名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人。

包国祥忍气吞声,算是默认。至此,洪应拥有了张家村千年朵贝古茶树。

洪应是历史教师出身,痴迷朵贝茶文化,知道千年朵贝古茶树的分量,有了张家村千年朵贝古茶树,就有了身价和地位,他要做朵贝茶王。

洪应研究朵贝茶史,研读《定南志》《黔茶》等资料,一心想探出千年朵贝古茶树、天问坐化禅茶与穿洞古人类遗址之间的奥秘。他收集民间野史,寻访天问坐化禅茶秘笈,沿着天问打坐空山、狮子山、双凤山的踪迹,寻找天问坐化重华寺、双凤山寺、仙人寺的身影,倾听天问与张家寨、朵贝村寨老茶话故事,弄得洪应神魂颠倒,百思不得其解。这千年朵贝古茶树,可能是远古时候落在16000年穿洞古人类遗址的茶胚吧,经过千万年人间烟火,才有今天的朵贝茶吧。包国祥拥有那上千棵古茶树源生地,也抵不上张家村这棵千年古茶树,他那些茶树只是儿孙,自己这棵古茶树才是正宗茶祖。洪应异想天开,愈发自信。

张家村古茶树,不知是先有树,或是先有村庄。这棵古茶树偏偏不生长在朵贝村,偏偏不和他包国祥那片古茶树站在一起。却生长在张家村的白虎山前,三年不长一寸,生长了上千年,祥龙盘旋,华盖遮天,护佑村庄。朵贝村、张家村民众称之为“朵贝茶祖”,当圣物奉供,两村为其争地界抢古茶树没完没了,至今也没有个了断。两村民众一直阴着这股子气,这股子气派生在洪应、包国祥身上,变成了两人的争斗。

包国祥表面上让着洪应,内心其实一直堵。他洪应也配称茶王?他洪应连半亩茶园都没有,我包国祥有千亩源生地朵贝茶园,他洪应有得起么?话又说回来,自己虽然拥有家门口那片千亩源生地朵贝茶园,但是老觉得没有张家寨那棵千年古茶树,心底空空的。自己那片古茶树,属于自己的也只有百来棵,大部分还是朵贝村民众送给他的。朵贝村祖祖辈辈靠种茶守家起家,都希望有个能人带上全村人种茶发家致富。

包家是朵贝村最大的茶庄人家,父亲包振兴死后,包国祥考大学回来,放弃铁饭碗,按照父亲遗嘱,继承家业,振兴朵贝茶。

村民们把自家古茶树送给包国祥,都一个心愿,老包爷走了,让包国祥带上他们种茶,朵贝村不能没有朵贝茶。从此,包国祥领着全村人种朵贝茶,靠那些地坎古茶树作母树,扦插种上朵贝茶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三个年头,荒山秃岭换来青青茶山。

正当包国祥种茶热火时,哪想一桩婚事,包国祥丢下家业,离家出走了,朵贝村振兴朵贝茶的事活生生断了下来。

据说包国祥离家出走,是因为知晓父亲生前和张家村张修竹偷情生下一个女儿素素,张修竹为解脱情爱所困,最终出家双凤山寺,张修竹死后,素素留在双凤寺寄养。包振兴也忧忧而终,临终前遗嘱包国祥,要时常去双凤寺烧炷香,要照护好素素,要把张家村古茶树赎回来,就是不漏那件身前隐情。包国祥百思不得其解,烧香拜佛那是自然,赎古茶树也是要做的事,为啥要照护好素素呢?包国祥盘问寺里老僧,老僧只是叨念“阿弥陀佛”,包国祥只好埋下疑问,按照父亲的遗嘱去双凤寺。这一去,就着迷了素素,那素素生如凤凰,美如仙子,经过老僧允许,带素素回家。老僧说:“不许结为夫妻,就当姊妹吧”。包国祥揪心疼痛,扯住老僧问:“师傅明示,到底为何?”老僧只能叨念“阿弥陀佛。”包国祥无奈,只好把这个谜团埋在心里。

包国祥、素素青梅竹马,待到爱情瓜熟蒂落,包国祥娶素素那天,双凤寺老僧才忍不住漏了那件隐情,还漏出张家寨千年古茶树是尼姑张修竹家祖传。

老僧一出口,素素就失踪了。

包国祥仰天泪喊一声素素,找遍化处镇、定南城,不见一点素素的影子,包国祥在双凤寺站了一夜,天不亮就出走了。

其实,洪应是知道包国祥家事的,听说素素在福州,就去了福州。

洪应和素素、包国祥、黎国柱一起上中学,唯独素素没考取大学,隐在双凤山寺种茶,虽没出家,却是过出家的日子,把自己锁在山寺,只知道种茶守寺,不与外界往来,更别说理睬他洪应。洪应上学时就暗恋素素,哪想包国祥近水楼台先得月,素素进包家门坎了,素素知道身事离家出走后,洪应知道机会来了。

洪应家住云盘镇田坝村,父亲在九十年代就是大商,用火车皮拉货上云南下四川,父亲一直望子继承家业,洪应却不务正业,痴迷朵贝茶文化。洪应一有时间,就往化处双凤寺跑,云盘距化处相隔几匹坡几坝田,开车也就半个小时。双凤寺有一老僧,精通朵贝茶野史,洪应找老僧喝茶讲天问,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想看一眼种茶守寺的素素。素素心性内向,情深躲藏,虽是同学,却从没和洪应说上几句话。那时素素和包国祥亲如兄妹,好如双蝶,洪应只是个单相思,这相思挨不着边,痛不见底,慢慢蚕食他的心,像月食。洪应想到自己暗恋素素好比老僧传说的天问,天问千里寻朵贝,就是为了还一个愿,自己梦里追素素,不知这缘何时了。

洪应上双凤寺问老僧:“大师,我要娶素素,我有这个缘吗?”老僧念一句:“阿弥陀佛,愿即是缘,缘即是愿。”

洪应好像悟到什么,连夜赶到张家寨。天不亮,洪应看见素素的身影出现在张家寨古茶树前,一动不动。洪应恨自己来迟一步,没有抢在素素前头到张家寨,洪应打探到,素素每天要来张家寨的,张家寨古茶树旁边埋着素素的母亲张修竹,素素清晨守墓已成为守孝的惯例,只是不让人知晓而已。

洪应不敢上前惊动素素,他只能躲着呆呆看着,直到素素悄然离开,他决意每天抢在素素到来之前在古茶树前等待。

待看不见素素的身影,洪应急忙走到古茶树前,跪拜张修竹许愿,请求张修竹把素素许给他,一生以朵贝为情,守素素为命。此时,忽然一阵风吹来,古茶树飘然晃动。洪应惊诧,哪来的风,竟然把千年古茶树撼动起来。

第二天鸡叫头遍,洪应就跪在张家寨古茶树前了。素素一到,看见一个人影跪着,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素素害怕躲着,待天唰亮,才看清是洪应,顿时心砰砰跳,大半天不见洪应起身离开,素素只好悄然离开。以后天天照样看到洪应跪在古茶树前,素素也不上前,她不是不为所动,她知道洪应的心思在她身上,虽然以往洪应没有道破,是自己没给洪应机会。她已经和她的国祥哥在一起了,将来她一定要嫁给她的国祥哥的。但是她老觉得国祥哥就是她的一个哥哥,没有一个男人走进一个女人心里该有的心跳,不像洪应这个男人老是钻进她的心里总是离不开,她也承认自己恐怕有了一个“恋”。但是她已经有了国祥哥了,她不能再赴母亲张修竹的后尘。她要对洪应冷若冰霜,让洪应死了这条心。

到了第15天,洪应始终如一跪在古茶树前。素素终于忍不住,站在洪应背后说:“你要古茶树,我给我妈说给你,别再跪了。”

洪应说:“我要的是你这个人。”

素素说:“你死这条心吧,我有国祥哥了。”

洪应说:“他只能是你哥。”洪应想说包国祥和你素素是亲兄妹,但是忍住了。

素素说:“信不信随你,你跪吧,跪死也没人看见。”

素素气冲冲走了。洪应坦然一笑,念一句:“阿弥陀佛。”

第60天,大雪纷纷,洪应跪在张家寨古茶树前,他长发如絮,胡须遮脸,跪成了一个雪白的野人。

素素来了,带来了包国祥。素素上前拉洪应:“你疯了,我喊国祥哥来了,看你起不起来。”可是洪应身如磐石,丝毫不动。

洪应说:“你喊120个包国祥来,都一个样。”

包国祥上前抱洪应起来,可是洪应身子像焊在地上一样。包国祥说:“看你兄弟铁打的心成铁砣阿,起来吧,素素说了,古茶树给你。要不是素素开口,天王老子我都不答应呢。”

洪应说:“我要素素这个人,你要不了素素,放手吧,国祥兄。”

包国祥说:“我要不了素素?我们不是在一起吗?笑话,告诉你,你做不了茶王,也抢不了素素,死了这条心吧,洪应兄。”

洪应一笑:“等着瞧吧。”

包国祥拉起素素就走,素素说不出话,任由包国祥拉着走远。雪花铺天盖地,素素忍不住回头,看见茫茫天地跪着的那个身影与古茶树、母亲坟墓浑然一体,素素挣脱包国祥,在雪地里一步一步靠近洪应,说:“跪死才好,咋不跪我妈呢,古茶树是我妈的。”

洪应说:“跪成一棵茶树,守在她身边才好。”

素素拉起洪应:“起来吧,看国祥哥走远了,我们赶他去。”

素素拉洪应,洪应飘然起身,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一片雪花。

在素素失踪那天,洪应上寺打听老僧,老僧说素素去福州投靠一门远亲,洪应就去了福州。

洪应找遍整个福州城,不见素素影子。索性在福州办起了茶企,一边经销朵贝茶,一边找素素。不知不觉在福州呆了十年,素素没找着,做朵贝茶却风生水起。洪应举办大大小小朵贝茶事活动,异想天开哪一天看到素素活灵活现站在眼前。有一次,家乡来个姑娘参加茶事活动,在台面上展演茶艺,他眼睛一花,喊出了“素素”的名字,那姑娘回头一笑,“我是朵贝姑娘。”洪应怔怔呆立,几多惋惜。

洪应也跑浙江、上海参加国际茶事活动,一边做事一边找素素,即便走遍大江南北,也看不见素素的踪影。

眼前,家乡大兴朵贝茶产业,副县长黎国柱到福州找洪应还乡种茶。洪应向黎国柱数落他这十年如何找素素的苦衷。最后说:“种茶可以,找着了素素才回。”

黎国柱不露声色,从内衣摸出一张纸条,慎重递给洪应,洪应眼睛大睁,眼珠子差点落在纸条上,那纸条上写着:“此心在朵贝,无心在福州,素素。”洪应一颗心跳将出来,拉起黎国柱上路。

一路上,洪应边开车边问黎国柱:“素素信条,哪来的?你神通广大,我却找了她十年。”

黎国柱说:“全县大兴朵贝茶产业,扩面二十万亩,骑在虎背上,没办法,就找你和国祥回去,帮家乡一把。找你们,不带点见面礼哪行,于是就想到素素,其实,素素就在双凤寺,五年前确实去了福州,听说福州有她祖上亲戚,不知在福州呆多久,素素又去了攀枝花找她国祥哥,然后回双凤寺了,一直在双凤寺。本来就想请她一起来。”

洪应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她在福州没个踪影,却让我寻了十年,她咋会跟你来呢?看你倒很自信,那信条咋回事?”

黎国柱说:“为了复兴朵贝茶,我去了双凤寺,开始素素不见人,我在双凤寺等了三天,找老僧劝说,素素才勉强见我一面,给你和国祥写了信条,内容都一个样,意思就是素素、国祥和你,你们的心都系在一棵树上,就那棵千年朵贝茶树。”

洪应眼睛发酸,问:“素素还说什么呢?”

黎国柱说:“素素去了福州、攀枝花,她对你和国祥,不知缘分深浅啊!”黎国柱慎重说:“对了,素素要我告诉你,她家祖传下来的千年朵贝茶树,送给你,算是报你十年找她的恩”。

洪应喉咙一硬,憋了半天,说:“我要的是她这个人。”

黎国柱说:“人属于双凤寺了,连国祥都挨不着边,更别提你。”

洪应说:“她没出家吧,再说她和国祥是亲兄妹,机会在我这儿。”

黎国柱说:“是没出家,真要出家就可惜了,你好自为之吧。”

洪应又问:“素素还说什么?”

黎国柱说:“没有了。”

洪应眼睛一热一花的,黎国柱急忙扯张纸巾递给洪应:“好好开车吧,对了,我去找国祥,他病了,得了胃癌。”

洪应心一震,急忙擦干眼睛,说:“国祥咋会得这病,多久了?他还回朵贝村种茶啊。”

黎国柱说:“我去国祥那儿,是在医院见到他的,我给他素素的信条,他看了一眼,说一定要回朵贝村,马上就回朵贝村,他说病查下来是初期,没扩散。我劝他好好治病,放下一切,健康要紧。他说,就算爬,也要爬回朵贝村,就算死,也要死在朵贝茶上。他要我先回去,他办了出院就回。”

洪应说:“我们折身去看看国祥。”

黎国柱说:“算了,不多久我们就在家门口见面了,我没告诉他素素送你祖传朵贝树,国祥这病怕受影响,找个机会还是要告诉他。”

洪应的奔驰在沪昆高速上奔驰,晃过贵州喀斯特地貌,晃过黔山秀水,进入定南县地界。

包国祥是在洪应回乡后一周到家的。离家出走后,他听说素素在攀枝花,素素家有个表姐嫁在攀枝花一个村庄,包国祥找到那个村庄,人们都说没有一个素素来过。包国祥在攀枝花住下来,继续找素素,他大学地矿专业毕业,进了攀枝花煤矿,当上了总监,边找素素边上班,一呆就是十年,素素没找着,得了一个胃癌,大概是吃不香睡不好的缘故。前个月,黎国柱来找他回乡种茶,给他素素的信条,他看了一眼“此心在朵贝,无心在攀枝花。”就知道素素是在唤他回村种茶,他偷偷出院回乡,一心想见到素素。

包国祥一到朵贝村,还没上双凤寺见素素,就听说黎国柱把张家村古茶树送给了洪应,包国祥急火火叫来黎国柱和洪应,闹腾了一番,心一堵,病倒在床上。

乡亲们挤满包家茶庄,洪应、黎国柱守在包国祥床边,忧心忡忡。屋里死一般寂静。

包国祥咬牙撑起身子,看一眼黎国柱、洪应,扫一眼大家,故作轻松说:“不碍事,看把大家吓的。我回来就是要和乡亲们种茶呢。”

村民们一片眼光聚在包国祥身上,又一片眼光扫向黎国柱、洪应,爆发一片喊声:“黎县长,你咋会把千年古茶树送给一个外乡人,他懂啥茶?古茶树属于朵贝村,属于包家,古茶树的主人是包国祥,包国祥要带领大家大兴朵贝茶。洪应把古茶树交出来……”

黎国柱缓了一口气,稳住情绪。他不想说出千年古茶树是素素家的祖传,更不想说出是素素送给洪应的古茶树,这其中的因果谁说得出口?再说包国祥病成这样,怕受不了打击。他只是说:“国祥精神了不起,重病拖身不要命带上千万资金还乡兴业,带领大家振兴朵贝茶。洪应虽不是本村人,但是一个爱乡爱茶懂感恩之人,他十年来把朵贝茶带到福州带上国际兴旺发达,现在又带上千万资金来化处振兴朵贝茶,和国祥是一颗心。至于张家寨古茶树,送洪应只是个名分,根生在这片土地上,树还在张家村、朵贝村,他洪应移不动带不走。”

洪应接上黎国柱的话:“我和国祥是同学,心思都往一处想,带领大家种茶赚钱鼓腰包。我只不过借用千年朵贝古茶树的名分,和大家一道做大做强茶产业。只望国祥兄保重身体,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我们兄弟一道好好种茶。”

大家听到黎国柱、洪应诚心诚意一番话,听出洪应只是借用古茶树,就不再吵闹下去。一个寨老站到黎国柱、洪应跟前说:“朵贝村人是重情重义的,听得出县领导、洪应一番话的情义,也听得出洪应对古茶树不是要,是借,有借有还,借了必还。大家记住了,借了必还,待哪一天朵贝茶兴旺了,就把古茶树还给朵贝村,还给包国祥。大家就别在这里吵了,让国祥好起来,带上大家种茶。”

村民们渐渐散去,只剩下洪应、黎国柱,包国祥说:“张家村古茶树是张修竹祖传,人不在树在,不属于我,不属于你洪应兄,既然国柱副县长表态送给你做朵贝茶,我们就有一颗朵贝心,素素说得对,此心在朵贝,好好还这个愿吧。”

包国祥堵塞的心慢慢放开,病情有点好转,就迫不及待下床,他要抢在洪应的前头,把整个化处的好山好土流转过来,他要做全县最大的朵贝茶园。

包国祥跑了化处镇政府,说要做振兴万亩朵贝茶的项目,钱不是问题。政府正愁“无米下锅”,没个大项目撑不起朵贝茶产业,正打算向上级“化缘”,不想活菩萨上门,天地一片敞亮。镇政府出面发动群众,帮助包国祥流转万亩种茶地块,包国祥除了付村民土地租金外,还拿出茶产业的百分之十给群众分红,全镇群众又感动又兴奋,很是拥护。

包国祥内心还是过不了那个坎,你洪应就凭一棵千年古茶树就称王了?种不出万亩朵贝茶,你也撑不起这个王。实干才是王道,我包国祥要干万亩朵贝茶,让整个化处山山水水都是茶园。你洪应抢了千年古茶树一步,我也要抢种万亩朵贝茶一步。等着瞧,谁是茶王?

包国祥拖着病歪歪的身子,捂着翻肠倒肚的疼痛,领着村民们抢占一个个山头种茶,村民们拦住他不要他上茶山,他身子一甩,头一昂,轻松一笑:“不碍事,要赶紧抢时节,春天不种茶,来年是荒坡,等不起啊。”村民们看到他一身虚汗衣服扭得出水,满脸是豆大的汗珠,又心疼又敬佩。他们知道,那身汗水,不仅是干出来,更是癌痛出来的。

来年逢大旱,大半年看不见天上落一颗雨,全靠村民一担一担挑水上茶山,一瓢水一瓢水浇茶苗,像成千上万蚂蚁搬家。包国祥知道,那一坡坡青青茶山,是一担担水浇灌出来的,他就是贴着地皮爬,也要和村民一道上茶山。那一年,包国祥上茶山,像一条扭曲伸缩的蛇,退了一层皮又一层皮,汗水淹没了他。他眼睛一花,看见磨香河水朝天,他看见自己和素素手牵手走在磨香河畔,素素挣脱他的手,向磨香河跑去,笑声串串,像小河淌水。突然磨香河倒立起来,淹没了他和素素,冲走很远很远。他挣扎向素素游去,使出回天之力,却怎么也挨不着素素。

那一天,包国祥昏死在茶山上,被一群人抬起身子,举过头顶,一直举到医院。

晚上,素素化一身白尼姑服,像一个护士,悄悄混进医院。她看见包国祥像条垂死的乌梢蛇,被苍白的被面盖上,僵僵的。素素眼睛一热,捂住嘴巴,不忍再看下去。

她看见洪应、黎国柱匆匆赶来,急忙闪身混进走廊几个护士中间,走出医院。

洪应、黎国柱守在包国祥床边,故作轻松给包国祥打气:“你金身刀枪不入啊,赶快好起来,我们一道上山喝茶去。”

包国祥嘴角一笑:“我只是个地头蛇,烂贱得很,不像洪应有了千年古茶树,得了图腾精神。”包国祥咬牙立起身子,被洪应扶了一把才立起来。

黎国柱抢嘴说:“国祥投身万亩朵贝茶,一身肝胆大气啊!”

包国祥撑起一串哈哈大笑,黎国柱一揽三肩,三同学哈哈连天,惊讶了隔壁的医生和病人。

包国祥抢走了化处所有好山好土,洪应真个是落得一棵独茶树孤零零的。没有茶园,要做朵贝茶王全是空谈。这地头蛇看上去病歪歪,来这招真阴真狠。洪应把骂话塞进肚子里,一个人站在千年古茶树前,绕着古茶树转半天,转不出个路子。他包国祥搞万亩朵贝茶,就是冲着你洪应来的,你洪应有地盘么?做得起万亩朵贝茶么,谁是茶王?

此心在朵贝。洪应突然想起素素,千年朵贝古茶树是素素家祖传,是素素送给他的,他决心上双凤山寺找素素解难,素素手上不是还有几百亩双凤山茶园么?请素素再解一次难,先撑起重华朵贝公司再说。

洪应爬上双凤山寺前,刚想敲寺门 ,又一想,素素给你洪应千年朵贝古茶树,是让你撑起朵贝茶种植产业,而不是伸手要人家现成的茶园,你撑得起朵贝茶人的一颗头?人家素素送你千年古茶树,那是人家祖传啊,天大的情分了。

洪应慌忙转身下山,那一瞬间,她看见素素的身影在茶山上长裙飘飘,向一片云朵,飘向天际。他看呆了,直到素素身影消失在茶山。此时,寺门开了,走出老僧。洪应急忙上前:“大师,我要见素素。”

老僧双手合一:“素素不见任何人,她已经送你千年古茶树,你回去吧。”

洪应急忙拉住老僧:“大师,我空有一棵古茶树,化处种茶的地方没了,没有我的立身之地了。您点拨我吧。”

老僧微微一笑:“素素该给你的已经给你了,有了千年古茶树,就有了“空”的悟性,回去吧。”

洪应空落落的,高一脚低一脚下山。

他决定去找黎国柱,请黎国柱为他解种茶用地之难。

黎国柱通过协调,划了邻乡肖家大坡给洪应种茶。黎国柱不想找包国祥为洪应解难,一山不容二虎,虽然是同学,但在为人做事上,二人都很好强。

肖家大坡在云雾中忽隐忽现,高高矗立在朵贝村和双凤山的边沿,与包国祥的朵贝茶园、素素的双凤山茶园相连。肖家大坡原来是片坡耕地,种庄稼不出种,只好退耕还林,却是种茶的好去处。洪应决心要在坡上种出一片天上茶园来。他起茶名,天问朵贝。在肖家大坡建起天问朵贝茶庄。

洪应在肖家大坡谋划一个风云八卦茶阵,用白石灰线拉出种茶图案,排列布阵,演练一场天地轮回的太极。此时,双凤山老僧云游肖家大坡,远远传来天问风吟:

“壶小有天地,

清茶无是非。

山高云雾近,

朵贝现乾坤。

……”

头顶太阳,身随风云,山回路转,天地光明。山风摇荡太阳和云朵,只见一片天上的茶园,朵贝青青。洪应眼睛一花,他看见素素站在天上的茶园,踩一片云朵,向他飘来。

2020年,一场春旱,天干得起火,化处万亩茶山迟迟不发春芽,包国祥心焦如焚,二十年万亩朵贝茶园,全靠一季春茶。

这天大早,包国祥提一把镰刀上茶山,这是他的习惯,每天清晨,提一把镰刀,修一修茶圃,割一棵茶叶丛中的杂草,看一眼漫山茶园。他一边巡山查看灾情,一边查看安装的引水喷灌设施。他本来打算,打拼二十年,待朵贝茶兴旺了,就去看病,这癌症拖了二十年,若不是朵贝茶修养了他的心性,恐怕十年前就死在茶山上了。眼下又是一场大旱,他一心想把喷灌设施安装好,救了这季春茶后,就去看病,好好在医院大修大养一段时间。

眼前,他的朵贝茶园和素素的双凤山茶园、洪应的肖家大坡茶园连成一片,像立体的碧海。特别是洪应的茶园高高在上,俯视他的万亩朵贝茶园,一览众山小。他打心里佩服洪应,自己抢占化处好山好土,把他逼上肖家大坡,本是想逼他放下朵贝茶,让出千年古茶树,谁想人家做出一片天上茶园来,还做出一种灼灼逼人的气势。你包国祥算啥?还种茶养生呢,心胸都容不下一个人。

在他巡山到自己茶园与洪应茶园交界处时,远远看见一股浓浓烟火在洪应茶园边燃烧,如果不及时赶快不灭,不要说洪应的茶园,甚至自己的茶园、素素的茶园将化成一片火海。

那是包围着洪应茶园的一片杉木林在燃烧,听得见杉木烟火的爆响声。包国祥捂着胸口向林子奔去,他不知哪来的劲头,撒开四蹄,像一匹野马,遇到坡坎就跳,遇到河沟就跃,飞身扑向杉木林,他脱下衣服打火,火势却越打越大。整个林子全是杉松,松脂见不得火,瞬间熊熊燃烧噼啪爆火,火势一下子围住包国祥,包国祥像野马飞跃,根本跃不出杉木林。好在他带上一把镰刀,挥舞镰刀砍身边的树木,树木砍不断,就砍树上的枝叶,他要砍出一条隔离带脱险。

他始终摆脱不了重重包围的火险。

他恍惚听到有人在喊他,喊声中有素素的声音,有洪应的声音,有黎国柱的声音。他忽然看见火光中闪现素素的身影,“哥哥——哥哥——”素素边喊边向他扑来,被洪应、黎国柱紧紧拽住。他大声嘶叫:“素素——素素——”噼啪爆响的火光吞没了他的嘶叫。

待洪应、黎国柱和扑火人们把包国祥抬出杉木林时,他已经焦如黑炭,面目全非,只剩微微翻白的眼珠和殷殷泛红的嘴巴表明他还活着。

素素扑在包国祥身上哭喊,撕心裂肺,昏死了过去。大家把素素和包国祥一起抬上救护车。

医院挤满朵贝村、张家村民众,抽泣声一片。不多时,医生走出抢救室,无声摇头。洪应、黎国柱一把逮住医生使劲摇,医生只顾摇头,半天憋出一句:“不行了——”抢救室又出来一个医生,点素素进去,包国祥有话说。素素还在抢救,医生又点洪应、黎国柱进去,洪应、黎国柱冲进抢救室,一把搂住那截黑炭,两个大男人扭曲着脸抽泣起来。

包国祥微微翻动白眼珠,蠕动嘴巴唤素素。洪应、黎国柱急忙贴在他耳朵上说:“素素好好的”。包国祥又蠕动嘴巴唤洪应,洪应急忙贴在他嘴巴上,只听一丝颤音:“答应我,别等了,把素素接出来,照顾好素素。”

洪应抹一把鼻涕泪,使劲点头:“古茶树,是素素送的,我会的……”

“我早知道了……”包国祥颤音渐渐微弱。

“国祥兄,你才是真正的茶王——”洪应咬牙嚼齿说。

包国祥露出一丝笑,轻微摇一下头,眼角渗出一粒清泪。包国祥拼尽一丝气:“把我撒在茶山上……茶山给朵贝村民……”颤音落尾,握住洪应、黎国柱的手慢慢垂下。

洪应、黎国柱搂紧黑炭,孩子般嘤嘤哭泣。

素素手捧包国祥的骨灰,洪应、黎国柱跟在她身后,一步步移向那片古茶树下的朵贝茶园,把骨灰埋在茶园里,然后覆土填平。

素素泪水涟涟:“哥哥,你和朵贝茶永远在一起了,你安心吧。”

回去的路上,洪应忍不住说:“素素,你祖传的千年古茶树,还你吧。”

素素说:“早想对你说句话了,之前总想还不到时候。二十来年了,你终究把朵贝茶做起来了。我家的祖传,传的就是复兴朵贝茶,国祥哥的命里是朵贝,朵贝需要你传承。千年朵贝古茶树,归张家村吧。还有,你也别再等我了。”

洪应还想说出国祥兄临终对他的嘱托,却把那句话卡在喉咙里了,只好硬生生憋进心里。

黎国柱也想说点什么,却看见他们俩各自上了茶山,渐行渐远。

2021年,通过包国祥、洪应、黎国柱不懈努力,朵贝茶入选《中欧地理标志协定》第一批知名地理标志产品。定南县上百家茶庄风起云涌,人间烟火兴旺,天地一派清明。

素素也在双凤寺茶山上建起了茶庄,名叫印象朵贝。

一天,洪应、素素不约而同,在那片烧焦的杉木林种上朵贝茶,洪应趁机对素素说出包国祥临终前要他接素素出来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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