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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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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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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恋

我岳父的妹子、平时间我亲切称呼的幺娘,从枫林村支书位置上退下来后,每天坐在门槛上面对那片森林,看太阳移到树梢、移到院坝、移到对面老鹰岩上的那片红豆杉。

幺娘的两个儿子成羽、落尾带着媳妇出门打工了,扔下六个孙子满院坝趴泥巴,像一窝失散的鸡仔,幺娘像老母鸡护鸡仔,伸开翅膀,罩着鸡仔。幺娘照看孙子,像是寄托了一点安慰,累是累了,只要看到孙儿们一个个扑在她身上,再是累得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也是活着的,仿佛活着就是这样天经地义的轮回。

枫林其实没有枫林,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又是一个森林的名字,枫林最美不过火焰山,映山红满山红艳艳,像天边一片燃烧的红霞,火焰山最高的山崖是老鹰岩,岩上护着一片千年红豆杉,高高的岩鹰披着霞光盘旋,红豆杉像云中的神灵,守护整个枫林。枫林之所以是枫林,是因为映山红开满山像枫叶火红,红豆杉像火焰山的火焰。

幺娘把孙儿们照看入学后,又去照看林子,幺娘好像老是闲不着,面对门槛对面那片森林,她老是感觉空落落的,她像森林吹过的风、下过的雨、飘过的雪、流过的云、晒过的阳光,存在过了,也就没有存在的感觉。她只能算是林间遗漏的余光,散落在褶皱弯曲的老杉木上。

新任村支书杨光兴是幺娘的幺兄弟,劝她退下来好好看孙养老,不操那份闲心。幺娘不理幺兄弟,只顾巡山看林,她是主动自愿去看林子的。政府的人们老说她是最后一个老护林员,或是说她是第一个看林志愿者。她只是一笑,自言自语,没人让她这样做,是命让她这样做的。

当初,成羽、落尾外出打工后,幺娘照看孙子,就为打消个寂寞。幺娘去巡山看林,孙子们跟随着,孙子们一进林子就野了,林鸟一样叽叽喳喳,飞这飞那,幺娘捕捉不住。孙子们或是一群狗儿,四处跑散,追山去了,幺娘追不了,只能靠在树脚,等鸟儿狗儿归来。这群鸟儿狗儿是森林生长出来的,脚长着眼睛,待太阳落林的时候,一群一浪回到她身边了,一个都不少。借着傍晚日落的光,幺娘教孙儿们认识森林,火焰山的映山红是祖先燃烧的柴火,老鹰岩上的红豆杉是祖先传承的宝物,有了红豆杉才有天上的岩鹰盘旋。幺娘数着森林里的山树岩材、飞禽走兽,花草昆虫,幺娘说,枫林有237花儿、178种鸟儿、356种虫儿。幺娘还说枫林是个野生的医院,教孙子们认识林子里生长的苗药。幺娘还说,其实,有林子的地方,就能消灾免难,人们无病无患。森林黑暗下来,只有萤火虫在闪亮,幺娘说起森林深处的故事。

幺娘把孙子们带长大,一个个读书去了,她又回到从前,孤坐门槛,独自巡山。

幺娘坐门槛面对那边森林,她看不够高高的老鹰岩上那片红豆杉,只要看到岩鹰在红豆杉上空盘旋,幺娘就笑开布满皱纹的脸,像朵绽放的菊花。

就为那片红豆杉,幺娘每天都要去巡山护林。

老鹰岩的红豆杉见证过幺娘和幺姑爹的爱情。幺娘像一朵花的时候,幺姑爹像一只岩鹰的时候,在老鹰岩上风吹荡漾一段情。

那时候,年轻的幺娘背着苗家的跳花兜,到枫林跳花,年轻的幺姑爹放羊在火焰山上,看见幺娘,唱起山歌:

“天上岩鹰高高飞,

地上红豆颗颗生,

哥见妹来情似火,

妹是火焰太烧心。”

幺娘看见幺姑爹在满山映山红的坡上放羊,就像梦中见到的那个人,脸蛋比映山红还红,大胆迎接幺姑爹的山歌:

“天上太阳亮铮铮,

地上岩头硬生生,

只要哥哥用心贴,

哥是石头妹抱热。”

幺姑爹像岩鹰一样扑下山来,牵起幺娘的手往老鹰岩爬,边爬边说,我带你上老鹰岩吹风。幺娘爬得喘不过气来,幺姑爹一手搂起幺娘爬岩,像岩鹰叼兔子,飞腾老鹰岩,幺姑爹汗水淋淋,裂开嘴巴笑嘻嘻。幺娘挣扎,叫幺姑爹松手,幺姑爹搂得更紧,把幺娘深藏在映山红丛中,映山红迎风摇摆,天上的太阳晃来荡去,幺娘感觉太阳坚硬、灼烈,一浪一浪的山风抬起她荡漾。幺娘挣扎叫喊,喊声被呼啸的山风吸收了,只见幺娘的跳花兜挂在红豆杉枝条上,随风飘飞,像只大大的蝴蝶。

老鹰岩上的风真大啊,岩鹰在她们身边飞翔,张开簸箕大的翅膀振动,眼睛睁大大的平视幺娘和幺姑爹,然后长啸一声,滑向长远的天空。

幺娘像做了一场大梦,紧闭眼睛不想起来,幺姑爹把她搂得紧紧的,像一堵岩卡住幺娘,幺娘看见幺姑爹像从水里捞出的海绵,禁不住伸手往幺姑爹脸上拧水,拧了一把又一把,幺姑爹抓住幺娘的手,紧紧握着不放手。幺娘说:“你走吧,怕人来看见。”幺姑爹说:“只有岩鹰看见,你是我的人了。”

幺娘立起身来,伸手拿起红豆杉枝条上的跳花兜,快递一样递在幺姑爹胸前,幺姑爹一把搂住跳花兜,死死塞进胸怀,抱紧幺娘,手指老鹰岩的红豆杉,说:“这片红豆杉,是我们苗家的祖传,我从小到大放羊看守它,传给你做家底。”幺姑爹又手指一群岩羊,说:“这群羊子,做你的喜礼。”

幺娘看着老鹰岩上的红豆杉,在太阳底下闪金光,那一颗颗红豆果红通通,迎风轻轻摇。幺姑爹上去摘来最大的一颗,放在幺娘的嘴里,说“甜不甜。”幺娘不说甜,只是抿嘴笑,她整个人都是醉的,她是甜进心里去了,她已经迷上火焰山的映山红,迷上了老鹰岩上的红豆杉。幺姑爹着急问:“你看上我没有?”幺娘才说:“你不是说了,老鹰看见了。”

幺娘带上幺姑爹,幺姑爹带上两只羊,去娘家过门(提亲),幺娘从小就失去爹娘,我的岳父是幺娘的兄长,又是幺娘的爹娘,我的岳父见幺姑爹像岩头一样敦实很欢喜,说:“兄弟,我的妹是个寡崽,从小没人疼,你要用一颗滚烫的心疼她。”幺姑爹一说话就掉眼泪:“大哥,我也是个寡崽,就剩下一颗滚烫的心贴妹子,妹子是我的人了,我们是一条命,我的命都是她的。”于是,我的岳父和幺姑爹把酒喝到天亮。

幺姑爹牵起幺娘去枫林村见族老,一进门槛就跪拜说:“祖爷,老鹰岩上,我把光英做成我的人了,岩鹰看见了,我要把祖传的红豆杉给她做家底。”族老见幺娘有映山红的脸蛋红豆杉的身段很欢喜,说:“老鹰岩上的红豆杉是我们苗家镇山守家的宝物,传给光英就是枫林的当家人,光英愿意做枫林的当家人?”当家人不仅是做枫林幺姑爹的媳妇,更深一层意思就是枫林村寨主,也就是今天的村长。当时,我的幺娘还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姑娘,不知晓其中的规矩,懵懂跪在族老面前回应两个字:“愿意。”

族老拿出一个红布包,展开红布,盖在幺娘的头上,说:“来不及做红盖头了,这是孙儿的红领巾,就当你的红盖头了,从此你就是枫林的媳妇了。”幺娘找着红领巾的两只角,紧紧抓着不放。族老捧着一枚红印章,递给幺娘,说:“这是枫林村的公章,枫林归你管了,森林归你守了,从此你就是枫林的当家人了。”幺娘明白一切,也来不及多想,伸出颤颤的手捧住红印章。

那是八十年代的幺娘,成了枫林村的女村长。从此,幺娘跟着幺姑爹巡山放羊,成双成对爬上老鹰岩看红豆杉。一天,幺娘和幺姑爹走到火焰山的岔口,幺娘对幺姑爹说:“光亮,再不能进森林放羊了,羊群会糟蹋森林,你去远山放羊吧,我们得分开了,我在老鹰岩等你。”幺姑爹恋恋说:“我放羊,做枫林的眼线,我在远山看你。”

幺姑爹赶着羊群去远山了,直到幺娘看不见影子,只听远山飘来山歌:

“远山远水有远亲,

隔山隔水难隔心。

哥是山来妹是水,

万水千山来相亲。

哥是山来妹是水,

山山水水紧相依。

哥是根来妹是命,

妹是哥的命根根。”

幺娘坐在老鹰岩上,看红豆杉迎风摇摆,听幺姑爹传来的歌声,她没回应幺姑爹,只想一个人呆着,遥望村庄掩映森林,进山的路曲折细长如羊肠,学校像林间端起个小小的鸟窝。晚上,黑黑的森林把寨子包裹着,只有孤独的煤油灯照见天上的繁星。幺娘寻思,枫林太美了,美得可惜,你是枫林的当家人了,不能只是巡山看林,要想枫林该有个出路了,山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枫林的美白白浪费了。

幺娘突然心血来潮,喊幺姑爹上老鹰岩来,她要告诉幺姑爹一件事。幺姑爹听到幺娘的呼唤,变成老鹰岩的岩鹰,飞到幺娘身边。幺娘对幺姑爹说:“光亮,你说过把一群羊给我做喜礼,是吗?”幺姑爹说“是啊。我放一群羊,就为等着你。”幺娘说:“我要杀羊办喜事,杀一只羊办一桩喜事。直到把羊子杀光,办成一桩桩喜事,你可惜羊吗?”幺姑爹说:“羊子是你的了,你要办喜事随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幺娘进一步说:“我要办学堂、修路、拉电的喜事,让落后的枫林文明起来。我要打扮枫林,枫林才是最美的新娘,我要让外面的人都来看枫林,以后要办的喜事还很多。”幺姑爹说:“那我要年年不断养一群羊又一群羊,天天放羊支持你,我是你的牧羊人阿。”幺娘紧紧搂住幺姑爹的脑壳,落一串热泪,说:“那就孤苦你了,我们要分开了,你放你的羊,我办我的事,我只能在老鹰岩看你。”幺姑爹硬着眼泪说:“我有羊陪伴,就你一个人孤苦了,我只能在远山望你,唱歌给你听。”

老鹰岩上,幺娘和幺姑爹一串泪连着一串话,牵牵盼盼,流连忘返,只有高高的岩鹰在他们头上盘旋。

哪想幺娘的喜事还没开个头,一个夏夜的雷雨,让远山与枫林的交界山体滑坡,差点掩埋枫林村庄。幺娘对族老说:“祖爷,我想好了,先栽树防山体滑坡,边栽树边办拉电修路的事,要发动全村人,栽树就栽红豆杉,红豆杉是镇山守家的神灵。”族老抚摸着幺娘的头说:“光英,你脑子灵眼光亮,你说了算,全村人听你的。”

幺娘领着全村男女老少,上老鹰岩引种栽树,一棵棵红豆杉,爬满滑坡的远山,这忙时当口,幺姑爹丢下他的羊群,也来帮幺娘。幺娘说:“你只管放羊守林,以后你的羊还要给我派上大用场呢。”幺姑爹说:“羊听话的,不会进森林也不会在远山丢失,羊知道我来找你了,就不会乱跑乱动。”幺娘说:“那你栽了滑坡的红豆杉,就去放你的羊吧,说好你是我的牧羊人。”

幺姑爹栽完滑坡的红豆杉,恋恋的去远山了,离开时,幺娘给他装上一跳花兜洋芋和苞谷花,幺姑爹还想要一可乐瓶烧酒。幺娘不给,说:“喝醉了,哪天倒岩了,我就没有牧羊人了。”幺姑爹说:“我想你了,就喝一口酒,没有酒,心就跑到你身上了,我的心是空的。”幺娘只好给幺姑爹一可乐瓶烧酒。

是的,每天幺姑爹放羊,要带上跳花兜和可乐瓶,跳花兜装的是他充饥的干粮,可乐瓶装的是他爱喝的苞谷烧。幺娘去办她的喜事去了,没有幺娘在身边,这两样东西可不能少,跳花兜是他对幺娘的恋想,苞谷烧也是他对幺娘的恋想,羊群放在远山,他就坐在岩头上喝酒,看老鹰岩上的红豆杉,想幺娘。有些时候,看到幺娘站在老鹰岩上,他想她也在看她,就开心唱山歌给她听。很多时候,看不见幺娘站在老鹰岩上,幺姑爹就喝闷酒,一直喝到老鹰岩上的太阳落山。幺姑爹总是这样,早晨,他清醒的时候,是他赶着羊群去远山,傍晚,他喝醉了,是远山的羊群赶他回家。有些时候,他喝醉了,分不清东西南北,乱赶羊群,羊群干脆不听他的话了,满山满岩乱窜乱跑,幺姑爹干脆躺在岩头上不回家了,羊们好像有了同情心,慢慢走来睡在他身边,幺姑爹抱住羊,嘤嘤哭泣。

九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夜,我专门带上一个摩托罗拉手机,去陪幺姑爹放羊,和他一起吃跳花兜里的烧洋芋,喝可乐瓶里的烧酒,幺姑爹又喝醉了,死活不回家,就地卧在岩头上,我只好陪他在远山过夜,听他说酒话,他说,幺娘嫁的是枫林,他娶的是岩羊,他不是幺娘的牧羊人,他是岩羊的情郎,他摆起幺娘和他的故事,一口酒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一把泪。我劝幺姑爹,幺娘只有你一个牧羊人,你只有一个枫林的幺娘。我拿出摩托罗拉递给幺姑爹,说,孤苦的时候,打个电话,听个音乐,时光就打发走了,就不想幺娘了。幺姑爹夺过摩托罗拉,摔下山崖,说,这个不管用,你幺娘听不见,你幺娘听得见的是我的山歌。我气不打一处来,我省吃俭用买来舍不得用的摩托罗拉手机,他却当一块石头摔崖了,好心不得好报。我想对他说句气话,却见幺姑爹拿着跳花兜左看右看,又哭又笑,含糊不清喊幺娘的名字。我心软了,禁不住跟着幺姑爹落泪。

幺娘领着全村人栽了远山滑坡的红豆杉,又栽森林周边山地的红豆杉,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她要给森林圈上一圈红豆杉屏障,还说是给枫林绣上跳花的裙摆。想幺姑爹的时候,她就爬上老鹰岩吹风,看一眼她那个在远山放羊的牧羊人。

栽树季节过后,幺娘要拉电了,幺姑爹不声不响留下一只羊,为幺娘办第一桩喜事杀了第一只羊。幺娘请来供电局长,这个电老虎量火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个人敢和整个枫林村的男人拼酒量,只有幺姑爹不愿和他喝酒,独自一人蹲在岩头上喝酒,一个牧羊人孤独惯了,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供电局长走来敬他的酒,他不买账,就连幺娘在旁边说好话赔不是,幺姑爹依旧岩头一样不声不响。供电局长好像刺伤了自尊心,说是可能幺姑爹怕他白吃白喝不办事,他就喜欢有尊严有骨气的农民,不怕官不会巴结人,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大山深处的枫林用上电。走的时候,供电局长故意在幺姑爹眼前留下一沓钱,说是宰羊钱,幺姑爹平视远山,钱在眼前,看都不看一眼。

但是,拉电的时候,幺姑爹第一个上前扛电杆,全村人跟着蚂蚁爬柱,幺娘劝他去放他的羊,拉电杆缺少他一个牧羊人照样把电拉通,幺姑爹受不了刺激,专门一个人扛电杆的龙头,大汗淋淋像水里捞出来的落水人,幺娘痛心上前去拧他脸上的汗水,幺姑爹一把搂紧幺娘,脸面扭曲,掉下的不知是汗水或是泪水。

不出一年,电拉通了,家家户户闪亮着电灯,照映着森林的夜幕。幺娘爬上老鹰岩面对远山呼唤他的牧羊人:“光亮,枫林的电灯亮了,枫林的黑夜变成白天了。”此时的幺姑爹躺在远山的岩头上喝酒,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含糊不清念着幺娘的名字。他看不见枫林的灯光,也听不见幺娘在老鹰岩上的呼唤。

幺娘要建学校了,那个鸟窝似的学堂,早该换新了。幺姑爹不声不响留下一只羊,幺娘杀了第二只羊,请来县教育局长,说出换鸟窝学堂的事。局长吃了羊肉,喝了烧酒,领了幺娘的盛情,留下一台黑白电视机,说是给枫林的见面礼,让村里办夜校,看电视就是办夜校。这下可不得了,全村男女老少丢饭碗忘睡觉,挤满村办公室的院坝,在黑黑的森林夜幕下,盯着那块巴掌大的屏幕,过着山村活泼的夜生活。

教育局长给了幺娘建校的项目,不出一年,枫林鸟窝学堂变成一个三层楼四合院校园。听到校园传来孩子们大声朗读的声音,像叽叽喳喳欢快嘈杂的鸟声,幺娘乐坏了,爬到高高的老鹰岩,呼唤她的牧羊人:“光亮,鸟窝学堂变校园了。”

只有幺姑爹看不见电视,听不见鸟声一样的读书声,也听不见幺娘在老鹰岩上的呼唤,他只能在远山的一个岩旮旯里看天上的星星,捧起可乐瓶喝闷酒。

幺娘又要办第三件喜事,修路。幺姑爹又不声不响留下一只羊,然后不声不响去放羊。幺娘杀了第三只羊,请来县交通局局长,许是局长爬了一天的羊肠小路,累了饿了,酒足肉香,还在枫林村歇了一夜,走时不仅给了枫林以工代赈修路项目,还留下饭钱,说幺娘做的羊肉汤很香,以后通路了,还要来枫林吃羊汤锅,强调幺娘搞个农家乐,外面的人来枫林玩,就吃羊汤锅。

幺娘领着全村人修路,那时候没机械,项目只提供雷管炸药,主要靠人力,修路推公鸡车,人挑马驮,扛钢钎抡大锤。开山放炮的时候,幺娘要把自己当男人使,幺姑爹挡在幺娘前面,牧羊人变成开山工,调着绳子在悬崖峭壁上荡漾,开山炸石。幺娘喊幺姑爹小心摔下山崖,幺姑爹喊,这条命属于你的了,要死要活由不得自己。

路就这样一炮一炮打出来,一钎一钎夺出来,一辆一辆公鸡车推出来,一条扒壁路就这样在山崖上曲折延伸开来。路通了,汽车进了山,外面的人们接连不断进枫林。路虽然通了,但是条土毛路,晴天灰尘滚滚,雨天烂路泥泞。幺娘要把土毛路变成水泥硬化路,可要一个大大的项目,幺娘想到一个在毕节地区当宣传部长的堂兄弟,就去毕节找人要项目。枫林到毕节几百里路,要走十来天,九十年代的幺娘,为了办枫林村的喜事,虽然人到中年,却是一个岩羊般瘦小的老人,并且患上胃病头痛病,脸庞有了皱纹,头上添了白发。上路的时候,幺娘背上她的跳花兜,带上苞谷花和安乃近,日晒雨淋,披星戴月,风餐露宿,饿了,吃苞谷花,喝了,喝山泉水,痛了,吃安乃近,困了,睡荒天野坝,走到毕节找到堂兄弟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一个野人。当官的堂兄弟差点认不出幺娘了,一听是枫林村的幺娘,差点掉下眼泪来,堂兄弟早已耳闻枫林杀羊子办喜事的幺娘,当即答应她铺硬化路的事,让她先在毕节好好住几天。幺娘心头就挂着枫林的喜事,得了堂兄弟的喜信,天不亮就悄悄上路回枫林了。

枫林铺了硬化路,洁白的水泥路像一条祥龙环绕云端,进枫林的车辆一辆跟一辆,游玩的人群一群接一群。进入二十一世纪,幺娘办起第一家枫林羊汤锅,带动兴起一家家农家乐,人们玩农家乐,看枫林火焰山,枫林成了云贵高原岩山区生态文明景点。

幺娘修路是她一辈子的事,她又跑了交通局,要得了枫林环山景观路,景观路一路抵达老鹰岩红豆杉景观。幺娘又站在老鹰岩呼唤他的牧羊人:“光亮,风景路通了,外头人来看枫林了。”

在幺娘心里,枫林要办的喜事还很多。幺姑爹依然在远山放羊,在幺娘面前留下一只又一只羊,幺娘杀了一只又一只羊,办了一桩又一桩喜事,幺娘有办不完的喜事。幺娘杀羊办喜事惊动了县委书记,于是带上大大小小官员进枫林见幺娘,说:“枫林有个把难事当成喜事办的村长,为啥难事当成喜事办,是她把枫林村当成自己家把群众当亲人,把群众的事当成喜事办,光英村长给我们上了一课,为啥她要杀羊办事,是喜事难办啊,我们的门槛就那么高吗?要人家杀羊我们才给办,我们要反思啊。”幺娘急忙解释:“杀羊是我心甘情愿的,局长们也给了吃饭钱,只要有人来枫林认亲,我们就当他是亲人。”县委书记对幺娘说:“你不要再杀羊办事了,留着办你的枫林农家乐,要吃的自掏腰包。从今天起,你就是枫林村支书,一肩挑。有啥难事可以直接来找我。”

幺娘也是当真了,背起跳花兜、带上安乃近进城找县委书记,只要碰到难办的喜事,幺娘就直接去找县委书记,还真办成一桩桩喜事,比如,拉通了自来水、拉通了电信网络、办起了养牛牧场、危房改造、庭院硬化等农村人不敢想不敢做的硬事。县委书记还说,我的门是为你这样的村支书敞开的,你把枫林村办成了文明新农村的一个亮点。

说起养牛这件事,枫林村幺兄弟杨光兴自告奋勇出来领养,幺娘知晓她的这个幺兄弟脑子滑嘴皮油,只想独揽养牛项目。幺兄弟有过“辉煌”历史,搞过“皮包公司”,经常打着毕节那个当官亲戚的旗号,为一些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或农村产业大户到市县有关部门跑项目要资金,损害人家名声不说,主要是有损群众利益。幺娘不让幺兄弟领项目,说:“养牛是家家户户的事,不能只顾你个人。”杨光兴说:“我哥杨光亮养羊我养牛,整个枫林村都是苗家人杨家人,我来帮你带动养牛不好?何况这个项目是村集体项目,只能集中养不能散户养,把牛散发给家家户户,如果农户把牛杀吃了就毁你了。”幺娘坚决不让杨光兴养牛,说:“你不要存私心打主意了,我也不能优亲厚友,你先把自己那头牛养好再说。”杨光兴寒心去族老那里告状,族老说:“光英办事件件都是喜事,连我都服她呢,听支书安排。”

幺娘坚持把集体集中养牛项目分到各家各户,家家户户都领到一头能繁母牛,大家都乐坏了,养牛是祖宗八代传下来的吃饭活儿,村民们像对待传家宝一样伺候牛,母牛下崽子了,家家户户牛儿叫。等到工作组来验收项目,不见集中养殖点,杨光兴背着幺娘,动员家家户户把牛群赶到远山吃草,和幺姑爹的羊群交融在一起。幺姑爹说:“幺兄弟,你又搞哪样鬼名堂。”杨光兴说:“哥,我在替嫂嫂争光,枫林有了养牛牧场。”幺姑爹把自己的羊群赶离牛群,说:“看你也做了一件好事阿,别搅乱我的场地羊群。”杨光兴看着幺姑爹赶着羊群走远,会心一笑,嘴里咕噜,这个牧羊人真可怜。

杨光兴回过头来,领着工作组去看远山养牛牧场,说是自己发动群众建立的远山牧场。工作组看到远山牛儿满坡满坝吃草,还有羊群,被这兴旺和谐的景象感动了。称赞枫林不仅有个把难事当成喜事办的好支书,还带出个有发展眼光的能人杨光兴。

工作组在幺娘面前大力宣传杨光兴建设远山牧场的事,幺娘起先蒙在鼓里,听着听着才醒悟杨光兴把群众散养的牛儿集中赶到远山亮相了。幺娘向工作组如实说了事由,工作组说:“养牛散养到户,集中养在牧场,这给我们一个创造的启发,以后,我们要发展好村集体牧场,远山牧场就是个典型。”幺娘对工作组说:“我的这个幺兄弟脑子灵活,就是有点偷奸耍滑不踏实。看来我思想落后了,我幺兄弟比我向前一步。”工作组引导说,枫林村集体与农户签订收购牛儿合同,聘请杨光兴做远山牧场管理员,种草养牛,把村集体经济搞活,以村集体经济带动群众做大远山牧场。幺娘对杨光兴说:“我被你开化了,幺兄弟,你要真正把远山牧场建起来啊,那可不是你的私人牧场。”杨光兴激动说:“嫂嫂,只要你放开手让我建设管理远山牧场,保证不丢你的脸,不丢枫林苗家人的脸。”

幺娘又背起跳花兜,带上安乃近,进城找县委书记,只要出门办事,幺娘必须背上跳花兜,一是证明她是苗家人,苗家姑娘喜欢吃跳花兜里的苞谷花。二是想念她的牧羊人杨光亮,一看到跳花兜,就让她想起老鹰岩上的情,她出门办事就好像有个伴,心明眼亮,办事有情。还有必须带上安乃近,说办喜事那是心头愿个喜,可办起事来不头疼那是假的,自从嫁到枫林,办一桩桩枫林事让她得了一身劳伤病,安乃近就是缓解她病痛坚持办事的良药,这种八十年代就一直放在跳花兜里伴随她三十来年的老药,其实已经变成她一种依赖的精神药方。

幺娘进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说了建设远山牧场的事,书记很赞许,马上安排有关部门落实东西部协作产业衔接项目,规划建设远山生态牧场,还派杨光兴到广东花都去培训。

杨光兴成了远山牧场的管理员,以后变成了经理,每当路过幺姑爹的羊群,总要说:“你这个孤苦的牧羊人,合伙吧,哥。”幺姑爹看都不看他一眼,自个赶羊群走开了。

杨光兴管理远山牧场,愈做心愈大,他不仅统管村集体牧场,还建起了自己的私人牧场,由于套取挪用村集体资金,幺娘解聘了他。

幺娘到远山找幺姑爹替她管理养牛牧场,说:“光亮,你放羊,放牛也是个放,你就牛羊一起放了。幺姑爹倔脾气,说:“我只对羊有感情,我只是你的牧羊人。”

是的,在远山,幺姑爹放羊,顺手放牛也是个放,幺姑爹那么爱幺娘,不知道幺姑爹为啥只知道放羊,他只是一个孤独的牧羊人吗?

看到幺姑爹赶着羊群远离牛群,好像是要拒幺娘千里之外,幺娘掉下一串热泪。

幸好,在枫林驻村的工作队长安慰幺娘:“支书,你和光亮哥是夫妻,夫妻双双做枫林村的事务,怕村人说闲话,再说有纪律,管理远山养牛牧场是让人眼红的经济大事,不能给家人管理,再说养牛要懂科技,光亮老哥不一定管得好牛,他只会放羊,我去找个专业人才帮你放牛。”幺娘感激说:“驻村队长,那就托付你了,你一定要找个能人帮我把远山的牛群看管起来。”

于是,过不了几天,驻村队长找来专业畜牧管理员,规范管理远山养牛牧场。

成羽、落尾不务正业,成天就知道进森林放狗追山打猎,幺娘管枫林村公事,又腾出手来管家事,幺娘教训儿子,要不去养牛,要不跟你们的爹去放羊,就是不要去追山打猎,枫林不能少一只鸟一只兔。成羽、落尾不听话,苗家人打猎成性了,成羽、落尾追山,幺娘追成羽、落尾,成羽、落尾追山跑得像追山狗,幺娘满山满崖追踪,总是追不上成羽、落尾的踪影。

幺娘担心两个儿子不务正业不说,就是怕哪一天玩心大,打一只鸟一只兔,还要打一只野羊一只野猪,她早已有所耳闻,她的两个儿子偷挖森林里的兰草向外倒卖,甚至偷挖映山红的老根向外倒卖。连枫林的老根都挖了,这不是要她的命啊,幺娘把森林里的花花草草动物林木看得比命还要贵重,她怕哪一天碰到这伤天害理的要命事,那她不知怎样向整个枫林村群众交代,怎样跟她这个枫林村当家人交代。那她真要爬上老鹰岩跳岩死算了。

幺娘忙一天枫林的公务事,总要腾出身子进森林巡山,追寻成羽、落尾的踪迹。进入森林深处,在火焰山上,她发现一个个翻根的映山红留下的挖坑,预料的要命事还是发生了,那些遍地翻根垂死的映山红像一具具空洞的僵尸向她迎面扑来,呼唤着她,撕扯着她。她扯心扯肝大声呼喊成羽、落尾的名字,边呼喊边爬老鹰岩,她站在高高的老鹰岩上呼喊,只见老鹰岩上逃窜着成羽、落尾的踪影,幺娘大声呼喊:“成羽、落尾,你们再跑我要跳岩了。”幺娘的身影移到了老鹰岩的险崖边,成羽、落尾傻傻的站住了,只见远山放羊的幺姑爹丢下羊群,变成一只岩鹰,向老鹰岩飞腾上来,伸出鹰爪,一下子捉住成羽、落尾,放在幺娘面前。

幺娘哭说:“儿啊,再苦再穷也不能把枫林的根挖了,没有根的枫林还叫枫林吗?你们是要我的命啊。”

成羽、落尾哭说:“再不挖根了,我们也没想到挖根,是幺耶(幺爹)使唤我们挖的,说映山红老根能赚大钱,还说搞到千年红豆杉更是赚钱一辈子花不完。”幺娘听两个儿子一说,才明白是幺兄弟杨光兴的鬼主意,差点气昏死过去,幺姑爹急忙抱住幺娘,幺娘才缓过气来,说:“你们要挖走红豆杉,倒不如挖走我的心算了。”幺娘再三追问成羽、落尾:“到底挖了红豆杉没有?”成羽、落尾说:“我们正打算挖,我们根本没想到要挖千年红豆杉,是幺耶的主意。”

幺姑爹气愤说:“从他指使群众赶牛到远山那天起,老子就知晓他做不了好事,这败家子又来打红豆杉的主意了。”幺姑爹指着成羽、落尾的鼻梁说:“你两个小败家子,不听老子的话也要听你妈的话,看你妈怎样发落。”

幺娘抹一把泪,左右两手牵起成羽、落尾:“走,交派出所处理,犯法就该用法处理。”

幺姑爹气愤说:“都是他幺耶使的坏,老子揍他去。今后要看好老鹰岩的红豆杉,挖了映山红,他还想挖红豆杉啊。”幺姑爹又变成一只岩鹰,飞向远山去了。

幺娘大喊:“光亮,两弟兄千万别动手打架啊,告诫他不动红豆杉映山红就好。”

幺娘把成羽、落尾交给派出所,处罚决定是,成羽、落尾不是主谋,关押十五天,恢复栽种翻根的映山红,加罚栽种一千棵映山红,由幺娘取保监督成羽、落尾栽种映山红。

幺姑爹回远山找杨光亮算账,两弟兄各自喝了酒,好像喝酒遮脸亲弟兄才好动手打架。两弟兄偏偏倒倒扭打在一起,苗家人摔跤好斗,两弟兄打得难分难解,谁都不服谁,在远山滚翻了几坡几坝,惹得牛羊满坡叫。幺姑爹骂幺兄弟,老子就晓得你一辈子做不了好事,敢打千年红豆杉的主意,挖红豆杉就是挖祖坟啊。你坏也不能教小的学坏,成羽、落尾是你亲侄儿啊。你给老子滚,滚出枫林,滚出远山,老子没你这个兄弟。杨光兴操哥,老子一辈子就瞧不起你,为了一个女人甘愿在远山孤苦一辈子,老子看你连光棍汉都不如,充其量是个可怜的牧羊人,老子教成羽、落尾怎样找钱发财致富,不跟你穷苦一辈子,在这深山老林不找出路就死路一条,你和我嫂都挡我出路,老子也不给你活路了。

两兄弟又抱起滚了几坡几坝,牛羊见主人打架,也跟着主人混合滚打在一起。

两弟兄滚打累了,展开四肢躺在草坝上,杨光兴眨着眼泪说:“滚就滚,看来你和我嫂都不把我当亲兄弟看待了,都逼我出枫林出远山,老子走了,出去做不出个人样永远不回枫林,老子养的牛给成羽、落尾,你当爹的连一根毛都给不了他们,老子给,老子就是他们亲爹他们就是我亲儿子。”杨光亮说完走了,消失在茫苍苍的远山。幺姑爹眨着泪花,拿起可乐瓶灌酒,狠狠把可乐瓶子抛向天空,可乐瓶子像岩鹰一样在空中迎风滑翔,然后被大风一吹,飞出险崖。

幺姑爹没把幺兄弟的牛群给成羽、落尾,幺娘认为那是幺兄弟挪用公款养的牛群,充公归远山集体牧场了,让成羽、落尾栽完映山红树种后出门打工,杨家人不沾村里公家经济事。

自从幺姑爹把幺兄弟赶出远山后,幺姑爹更孤苦了,他又重新找回可乐瓶子,每天只知道喝酒,幺娘逼他去远山放羊,他逼幺兄弟离开远山,幺兄弟拿自己牛群送给成羽、落尾,幺娘又逼成羽、落尾出门打工,幺姑爹愈沉默愈有想法,这一家人的恩恩怨怨,绞痛着他孤苦的心。更让他孤苦的是幺娘,自从她把年轻的幺娘放倒在老鹰岩吹风那天起,他就在远山把幺娘深藏在心里四十年了,幺娘就像老鹰岩上千年迎风的红豆杉,永远扎根在他心里。他把远山当成自己的家,赌气一辈子不回枫林见幺娘,这一赌气就虚晃了四十年,发觉自己变老了,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像老鹰岩上的岩鹰,总是围绕岩上的红豆杉盘旋。每当他喝酒醉的时候,他就幻想幺娘站在老鹰岩上等他,看他,和红豆杉站在一起,迎风摇摆,好像在招唤他。每当看见幺娘的时候,她就足心把自己灌醉,只要喝醉酒,她就看见幺娘站在老鹰岩了,映山红映红她红扑扑的脸,红豆杉摇摆她清秀的风姿,让他看都看不够。

一天傍晚,幺姑爹站在远山岩上喝醉了酒,看见老鹰岩上的晚霞烧红红豆杉,火焰山的映山红染红老鹰岩上的红豆杉,红豆杉燃烧成一片火海,岩鹰在老鹰岩上疯狂盘旋,凄厉尖叫。映山红醉了,红豆杉醉了,岩鹰醉了。幺姑爹大喊:“红豆杉着火了。”然后变成一只岩鹰,赶着羊群向老鹰岩扑腾而来,幺姑爹疯狂赶着羊群掩护红豆杉,羊群落魂似的围着红豆杉乱喊乱叫,老鹰岩上乱舞乱跳着一片火红的光影。突然,火红的羊群纷纷跃下老鹰岩,火红的幺姑爹落魂大叫:“羊发情了——”然后跟着羊群纵身跃下老鹰岩。

第二天天不亮,幺娘带着全村人进森林找幺姑爹。“光亮——光亮——”幺娘落魂呼唤幺姑爹,最后,在老鹰岩下一片红豆杉的险崖上,找到了幺姑爹。幺姑爹被岩头砍掉了半边脑壳,血肉模糊,一息尚存。幺娘扑在幺姑爹身上,全魂去落,昏死过去。幸亏族老赶来,拿出苗家还魂救命丹,掰开幺姑爹和幺娘的嘴巴,一人喂了一粒丹药。幺姑爹会呼吸了,幺娘也透过气来,幺娘一醒就拉住族老:“祖爷,救光亮一命啊,他去了我也跟着去了。”族老轻言慢语说:“光亮死不了,有你在他不敢死,赶快背回家,我的苗药灵得很。”人们蚂蚁一样举着幺姑爹,举过老鹰岩,举过火焰山,回家。

幺姑爹吃了族老的苗药,捡得一条命,但是脑子不灵说话打哑了,那个只有半边脑壳的头部,像个瘪了一半的地球,又像残缺半边锅的收视天线,不会转动也接收不了信息,只有幺娘在身边,他才会“咿呀”叫一声。

我去枫林看幺姑爹,想不到他还认得我,一见到我,就拿出他的可乐瓶苞谷烧,“咿呀”一声递给我,裂开嘴巴笑。我不敢看幺姑爹的半边脑壳,也不敢败了幺姑爹的兴致,我假装兴致勃勃接过他的可乐瓶,背过脸去灌了半瓶烧酒,我忍不住“哗”的落下眼泪,强装酒潵脸面笑一笑,实在忍不住又强装拿出手机接电话。幺姑爹裂开笑容夺过我的手机,学我打电话,我想到陪幺姑爹在远山过夜送他摩托罗拉手机的情景,我还是忍不住抱住幺姑爹的半边脑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幺姑爹的幺兄弟杨光兴从外省回家来了,幺姑爹也认得是幺兄弟,“咿呀”一声递给杨光兴可乐瓶烧酒,杨光兴搂住大哥,说不出一句话,只见眼泪淌。

每天天不亮,幺姑爹都会走失,只有去老鹰岩才能找到他。他坐在老鹰岩上,像是在等人,咿咿呀呀,他在等幺娘,他在唱山歌给幺娘听。

幺娘辞退村支书,说自己老了,把岗位传给杨光兴,她还是信任她的幺兄弟的。杨光兴在外省当上几年包工头,赚得一笔钱,起先想到回枫林在哥嫂面前好好显耀一番,想不到刚回家就看到幺姑爹倒岩只剩下半边脑壳,想到幺姑爹孤苦一辈子舍命为了幺娘拯救老鹰岩红豆杉,想到幺娘孤苦一辈子为了枫林苗家过得美好,于是改变过去的做法看法,建起枫林山庄,让成羽、落尾回家来看管,然后接手幺娘传给的支书岗位,发誓像幺娘一样好好为枫林办喜事美事。

其实幺娘辞退的内心想法,就是好好照顾痴痴傻傻的幺姑爹,这个在老鹰岩上抱住她吹风一情定终身的男人,这个一辈子为了她在远山孤独放羊守望红豆杉的牧羊人,她以后的残余生命是属于他的了,她的余生就是好好照顾陪伴她那个痴痴傻傻的牧羊人,一路跟他去巡山,一路跟他去看老鹰岩上的红豆杉。

每天天不亮,幺姑爹就走进森林,只要幺姑爹一进森林,幺娘就跟在幺姑爹的后面,因为只有她知道他的去处,他虽然痴了傻了,但是他晓得幺娘在老鹰岩吹风,他上老鹰岩就是为了去会她。

幺娘一直跟踪幺姑爹到老鹰岩,然后陪幺姑爹看红豆杉,听幺姑爹咿咿呀呀唱山歌,直到老鹰岩上的红豆杉披霞光,才牵起幺姑爹回家。

直到有一天,幺娘陪幺姑爹在老鹰岩上吹风,那天傍晚,山风吹落了夕阳,红霞照见红豆杉特别红,岩鹰围绕红豆杉尖叫盘旋不愿离开。幺娘牵幺姑爹回家,幺姑爹不知哪来的劲,山风刮他不动,幺娘拉他不走,幺姑爹就像悍在老鹰岩一样,幺娘拼命喊拼命摇幺姑爹,幺姑爹就是无声无息,悍然不动。幺娘知道,幺姑爹死了,死在他年轻时候抱紧她吹风的老鹰岩。

幺姑爹死后,幺娘老得特别快,就像森林里散落斑驳余光的一棵老杉木。

我时不时去看幺娘,她总坐在门槛上,面对森林,目光永远停留在老鹰岩上,幺娘看上去安详平静,其实我知道,幺姑爹不在了,她的心已经跟随幺姑爹去了。

只有院坝上趴泥巴的几个孙儿,让她些许感到自己的存在,自己还活着。成羽、落尾出门打工几年了,幺娘看守孙儿,留守老人看守留守儿童,互相寻个依靠和安慰。

幺娘吃不下一口好的。我们带去看她的禽蛋肉类,她说看到腥的就想吐,每次吃饭,她就泡酸菜汤吃寡饭。她说她就喜欢吃药,下次来看她时叫我带些药来。幺娘炕得几块腊肉,说她吃不下硬要我带走,还说一个亲人都没送,专门留着给我吃的,还说这腊肉是林子里放养的猪杀来用生柴火炕的,香得很。看到幺娘吃不了一口好的,我很难在,我想,幺娘为枫林办一桩桩喜事,饿了吃苞谷花,病了吃安乃近,几十年来没吃一口好的,病了也没好好住过一次院,老了有口好吃的却吃不下了,病了就吃安乃近止痛。自从幺姑爹死后,她的心就空了,只剩下一具干瘦的躯体,就像森林一棵倒地的枯木。去看幺娘的一天,我专门带她去县医院住院看病,她说什么也不肯跟我去,说吃几颗安乃近就好了,我妻子在她面前哭一顿,她才听从我们安排。

没有幺姑爹,幺娘拐着拐棍,照常进森林巡山,照常去看老鹰岩上的红豆杉。我时不时陪幺娘爬上老鹰岩,吹吹山风,看看红豆杉,望望远山的牧场。我对幺娘说:“幺娘,你老了走不动了,在家好好养老,我们时常来看你。”幺娘说:“幺儿,在老鹰岩上吹吹风,证明我是醒着的。”

我说:“幺娘,那我工作闲下来就来看你,陪你上老鹰岩吹风。”

幺娘说:“幺儿,有你们来看我,陪我上老鹰岩,我才有在法,要不是,我没在法了。”

直到有一天,枫林的幺耶杨光兴传话说,幺娘失踪了。

我和我的几个舅子赶到枫林,幺耶说,你幺娘天不亮就消失在森林里了,我们满森林找,也找了远山,就是不见她的影子。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我一个人落魂似的爬上老鹰岩,翻遍老鹰岩,找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在一个深深的半山岩上,看见一棵古老的红豆杉上挑着一个跳花兜,此时,岩鹰在半山岩上伸开簸箕大的翅膀,射亮深远的眼光,带着一阵长风,长啸一声,飞向远山,飞向远空。

我想,幺娘没有失踪,她和幺姑爹坐在岩鹰的翅膀上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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