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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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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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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擀面

六七岁时,母亲开始教我擀面。脚下垫块松木墩,身体被加高几公分,就像个大人了。母亲教我擀面的第一要领是和面时要水吃面,不能面吃水。水热了,面越擀越硬,水凉了,面越擀越软。只有水与面的温度比较吻合才能让二者融为一体。第一次和面,面粉沾满衣袖衣襟,案板裂开道道水渠,散开的面怎么揉都是粗糙的,揉到手掌发疼,才叫我把面捂在盆里行一行。“行一行”这话是母亲说的,我不知道面是行,还是醒?像人走路一样,在它生长过的地头田间走一走,还是从头到尾想一想自己的成长经历,再从走出去的路上走回来,回到我家的案板上,静静地眯上麦子的眼睛回味一些遗憾与满足,待它想完心事,面就成为行(醒)好的面。倘若面还没有行(醒)好,打开面盆,面团僵硬,露出被打扰的不满情绪。母亲会说:“面还没行(醒)好呢,再等一阵。”那时,我一直弄不明白,母亲怎么知道面还没行(醒)好呢?

我将面团揉成厚厚的不太规则的圆,拿起擀面杖使劲从圆心擀开,母亲笑了,说她擀面向左,我却朝右,与母亲擀面方向相反的女子会嫁到很远的地方。母亲让我赶快改过来,而向左就再也不会擀了,擀出去的面不断缩回来,费力擀开一大圈,面边缘裂开的细缝像众多嬉笑的小嘴,面皱巴巴泛着灰暗的光。我低头站在案板前等母亲说教。母亲笑笑说:“刚学擀面就那样,多擀几回就好了”。下地回来的父亲 把面条挟起来看了看,问今天的面是谁擀的,听说是我擀的也笑了,二哥和小妹则大撅嘴巴给我脸色看。

在固城,一家人吃饭时,小方桌放在火炕正中,桌上摆放野韭菜、雪里蕻、醋泡洋姜、苦钙菜,四碟小菜散发各自的黄绿色。野韭菜和雪里蕻是隔年的,调进碗里提升面条的味感。苦钙菜腌制时,装进瓦坛封口,深埋地下,到次年挖出打开,坛里会生出黄黄嫩嫩的芽儿,浇热油上桌,是最为经典的下饭菜。醋泡洋姜腌制时间在五六年至十一二年,时间越久,颜色越接近褐色琥珀,纹路越舒展,吃起来越是脆嫩。在四种历史悠久的野菜旁,摆放西红柿状的食盐、辣子盒,醋装在长嘴小白壶里。女人把隔年的肉臊子放进热锅,待油化开,放豆腐丁、木耳、干黄花、海带丝、五香粉、豆油、盐炒出香味,加水用文火炖,炖到汤表面溢一层黏黏的油膜,再给汤里打两个鸡蛋,外备葱花一碟。火炕上方坐最年长的老者,两侧依年龄顺序落座,全是清一色男子。女人在厨房煮饭,女儿媳妇们出出进进端饭。

炉中的柴火烧开锅中的井水,提起面条抖落干面粉,面条如根根银丝顺锅中升起的白雾,从手指间滑进水中,用筷子轻轻拨开,盖严锅盖,大火煮起,点几滴冷水,捞进碗的面条前后折叠齐整有序不沾不连,光鲜发亮,一根不断。舀汤时放细末葱花,葱花经滚汤烫过,顿时香味扑鼻,撩人胃口。这也是我家每天都有的生活场景,以前坐在炕正中的是94岁的爷爷,现在是76岁的父亲,坐在炕上最小的是8岁的小侄娃。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擀面开始,吃面结束,身边总有挥之不去的麦香味。

学擀面成为与我学习语文、数学同等重要的一门课程。调好面,捂住面,我时常坐在门前的石头台阶上等面行(醒)好,数大柳树上飞来飞去的小鸟,时光不停地向未知的地方流逝,我想面盆底下行(醒)走的面,它已走了很长时间的路,从我看不见的路上回来了。母亲喊我:“面行(醒)好了。”我揭开面盆,果然,面像走乏路的人,软软地坐在案板上,面庞渗出晶莹剔透的水汽,似在表白,它已行(醒)好了,再也没有理由让我等下去了。我熟练地将面揉成一个厚厚的圆,圆在擀面杖下越来越薄,擀一下面团,圆变一种姿势,擀完一圈,面成一个固定的圆,圆越来越大时,将偌大的面卷在擀面杖上提起,迅速向案后甩去,从半空落下薄薄的面像一片白绸缎,柔软轻盈,待脱开擀面杖时仍在起伏颤动,轻轻颤抖中打开各种各样的折皱,平展展地铺在案板上,似麦面的再一次表白。面铺在长方形的案板上,如平静水面的涟漪,一波一波地荡开,一圈一圈地成长,与案板形成不对称的方圆世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熟谙擀面的各种技巧,和面时,面随我心,行(醒)面时,我随面心,擀面时,相互融洽,切面时,游刃有余,吃面时,面以物质的形式,融入劳动者的血液,而融入智者的则渗入意识,上升为辩证法的细枝末节。

擀好的面晾在案板上,太阳从窗外照进来,一束黄黄的光打在上面,面成温温暖暖的金黄色,光轻轻跳跃在案板四周,散发出缕缕土地醇香。凝视太阳光里不断变幻色彩的面,嗅它混合在光里的麦香味,想它究竟是光里的那一缕?面晾好后,撒干面粉,从中折叠成两个半圆,再对折成四个直角,就是要切的面了,一个大圆在菜刀下被切成细丝,韭菜叶、宽条子、柳叶尖、箭头片,煮熟的面条,浇上汤汁,汤汁渗进面条,融汇成浓浓的馨香。

有一年暑假,家里修新房,来了许多帮忙的人,大多是因母亲的擀面而来,母亲却出乎意料地把二十多人的吃饭任务交给我,这多少让乡亲们有些失望。每天我都要擀二十多斤面,擀好面,能擀面,这是母亲让我将来当好家庭主妇的一次训练,也是对我近十年来擀面水平的大检验。母亲是带着自豪感的,她是想借此机会向四邻八乡传递我家有个好女儿的信息。房子修好后,乡亲们基本上是满意的,我也赢得了擀面能手的好名声。

临近中午,村子里响起一阵阵擀面声,声音忽高忽低,忽强忽弱,伴随女人们的心情,回旋在瓦房半空。傍晚亦是一阵交响乐似的擀面声。女人们擀面是谨慎的,也是隆重的。在村庄,擀面不是机械的劳动,是智慧与灵性。擀不好面的女人往往被人嫌弃,被男人用木棍抽打。村子里有几个女人擀了半辈子面还是擀不好,也有来向母亲讨教的,她们用同样的面,同样的水温,同样的行(醒)面时间,在同一张案板上,擀出的面,其口感与母亲擀的面仍有许多区别,女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我明白这个道理已年过三十。我一直认为自己擀的面没有母亲擀得好,而母亲却说她擀的面远不如奶奶擀得好。

面粉的秘密是十里不同天,十里内外、北方、南方的面粉其色泽、味觉、手感、擀法大有区别。有一年,我家买了一袋进口的加拿大面粉,一袋面吃完才摸索出适合它的水温与行(醒)面时间。擀面时间久了,抓把面粉闻一闻,看一看,对面粉的产地也能猜出八九不离十,四亩子地、安家凹、韭菜坡、玛瑙地长的粮食脾性各不一样,阳坡生长的面粉和面时,水相对多一些,凉一些。当面揉到要捂时,就像是孩子光滑的肌肤。阴地产的粮食和面时水少一些,热一些。揉好的面就像是成熟女人柔软的乳房。荞面、包谷面、洋芋面性凉,均具备秋季的气候特征。擀杂粮面水要热,需要把秋天受过的凉补回去,也不用将面捂在面盆底下行(醒),因为它们已经在土地里走了漫长的路,经历了秋天的萧瑟冷风,再也经不起长时间的行走。四五分钟内要擀好,放下擀面杖,面还在冒热气。擀苦荞面的水还要再热些,两三分钟擀好,切好下锅的面还在冒热气,吃起来才爽口,若水凉,面会发苦难咽。擀洋芋面的水要开水,水一接触面,面就熟了,擀好的洋芋面,几乎就是粉条。擀秋天的杂粮面,手法要轻柔缓慢如花旦甩袖,身体前后摆动舞蹈般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摸。

擀面的过程是更像人对土地与食物的报答仪式。

在面粉的大家族里,麦面作为土地的至高,始终占有统治地位,乡亲们所说的吃饭就是吃麦面。在村庄,荞面、包谷面、黄豆面、豌豆面,已是乡亲们吃怕的粗粮,它们就像村庄的兄弟姐妹开始进入城市寻找出路,城市里人总要吃些杂粮来调节身体的营养结构,这样一来,被村庄冷落多年的杂粮又重新大面积种植了。

奶奶在世时常说,面要擀好,煮好,吃好。三好中有一个不好,就是对不起面粉,就是造罪。母亲从八岁成为奶奶家的童养媳,教她的第一课就是擀面。要把她的手掌揉得通红,才能捂面,面要揉三回。母亲说那不叫擀面叫惯面,像哄自己的娃娃睡觉一样。浇面的汤要在砂锅里用文火炖一夜,不能煮透油花,香味是用时间慢慢熬出来的。母亲说先要熬香一间厨房,再熬香一座院子。母亲一再告诫我,擀面要心到面到。如今,我偶尔回一趟家,每次都要给母亲擀一次面吃,母亲也要给我擀一顿面条,母亲已73岁高龄,她吃我擀的面与我吃她擀的面都一样,机会已不是太多。其实,这个世界特别匆忙,很多的时机正在流失,而一碗擀面的魅力在乡间依然是无穷的,一个婴儿的诞生与一个老人的离世,都要用一碗精心制作的手擀面来迎接和送行。

黄昏,望着晚霞映红的田野,忽然明白,母亲擀的面不如奶奶的好,是因为母亲还没有活到奶奶的年龄,我擀的面没有母亲的好,同样也是因为我还没有活到母亲的年龄。我不停地想一个问题,除了能擀好一碗面,还要写好一篇文章,把村庄的一些事写在纸上留下来。譬如:1993年秋天,经常摧毁我家后院墙的固城河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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