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对于我的父亲,我有着复杂的情结,这情结由是恨与爱交织着的:恨父亲不顾家,纵使这个家家徒四壁,从而一家老小尝尽世态炎凉,人间辛酸;而爱,更应该说是敬重,敬重父亲古道热肠,助人为乐,为人豪爽,父亲的心灵手巧。
大约二十年前,父亲为我织的、放在窗台上晾晒东西的竹篾垫,目前依然如新。他一共为我织了四个这样的竹篾垫。这些竹篾垫,刚好与窗台宽度一致。用着这些竹篾垫用窗台上凉晒东西,我便时时想起我的父亲:2012年古历7月初四日上午8时许,他永远睡着了。他虽离开我们已有十一个春秋,但我时时想起他的点点滴滴,心中涌动起无限的思念。
(一)苦难的童年
父亲姓蒋名官保,号泽音,出生于1937年12月11日。父亲在其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五,上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父亲三岁丧母,九岁丧父,小小年纪的他便成了孤儿,以致不得不为当地财主放牛、打柴、干杂活来养活自己。有一次,他给财主放牛时,牛吃了财主家的几棵禾苗,财主罚他三天不准吃饭。由于实在饿得慌,父亲偷吃了地里的一个红薯,被财主发现后,财主用皮鞭狠狠地暴打了他一顿,然后把他锁在柴房里。当伙房的伙计去抱柴时,发现他躺在柴堆上,面无血色、浑身乏力,伙房伙计忙去查看,只见他遍体鳞伤,全身虚脱,那伙计慌忙把情形告知了财主,财主才让他的大哥(我的大伯父)领了回去。
他大哥把他领了回去后,请了一个郎中给他看病,郎中摸了摸他的额头,看了看他的脉相,摇了摇头,说道:“这伢子恐怕没得救了。”他大哥恳请那郎中一定要救救他,他才十岁呀!郎中拗不过他大哥,说道:“那好吧,我也只好拿死马当成活马医罢。”那郎中使出浑身解数,硬是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后来,那郎中说,我父亲能捡回一条命,真是奇迹。
父亲命是捡回来了,但整个身子骨都非常虚弱,他大哥也无力照顾他,千托人万托人,才找到一位周姓人家,愿意收养他。这位周姓人家,便是我的爷爷周胜夫。爷爷只有两个女儿,能收养一个儿子非常高兴,所以非常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这使他的身体才逐渐恢复。爷爷对他也十分疼爱,不使他受半点委屈。这使得我父亲在周家被奉为至宝,养成了比较懒惰的性情。
(二)成家
一转眼七、八年过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周家境遇不佳,且父亲的秉性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上门女婿,于是周家就让自己的小女儿,我的母亲嫁给了他,算是让他入赘了吧。
父亲成家以后,仍然是游手好闲的过日子,从不过问一家的生计。爷爷的身体状况也一天不比一天,加上国家那个时代,是大跃进时代,日子非常地清苦。为了一家的生计,爷爷不得不拼死拼活地干活,终于挺不过去了,竟然撒手人寰。
爷爷的去世,并没有使父亲警醒。奶奶,母亲和父亲三人的家计,全落在了两个女人的肩上。因家境越来越糟,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暴,动不动就将母亲暴打一阵。奶奶起先是唠叨父亲一番,父亲便使出离家出走的杀手锏,弄得奶奶蹬着三寸金莲好找。这么一折腾,每当父亲暴打母亲时,奶奶也只好与母亲一起忍气吞声,当父亲离去后,母女俩便偎依一起抱头痛哭。
后来,我大哥出生了,奶奶把一门心思放在了大哥身上,整天驼着背,抱着孙子到处走动,以便让母亲去干活维持一家生计。
父亲仍然东游西荡,哪家有工匠,便去哪家。诸如木工、泥工、篾工、铁匠工等等,都十分待见父亲,是因为父亲很喜欢充当他们的下手,为他们免费地打工。而只有在此个时候,父亲才表现出其小勤快,并且很快就能掺和在他们的手艺里,有的时候,还能为他们提出一些诸如省时省工的小建议。
而此时,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时不时地咳血。等到我出生后,听说白天我呼呼睡,晚上就大哭大闹。奶奶边吃力地摇着箩筐边说:“伢子,你别哭,奶奶带不了你多久了!”果不其然,仍在襁褓中的我,却不能享受奶奶干棝的手摇动我的睡箩筐了——奶奶也撒手人寰,驾鹤西游了。母亲说,奶奶去世时,我刚好满月,我的满月酒是连同奶奶的丧事一起办的。
嗷嗷待哺的小生命,还是没有让父亲更多地关注家庭。办理完奶奶的丧事后,生产队要抽调劳力去修水利,父亲便报名参加了外调,扔下母子三人在家里摸爬滚打。据说外调时父亲空手一人去,三年后回家时仍是一人空手归,把一家妇孺三年的期待一扫而空。
(三)铁匠铺
父亲外调三年后,大队部办了一个铁匠铺,他在那里弄了一个铺位。当时的人们都暗暗称奇——一个从没摸过铁锤的蒋家伢子,怎么会打铁?可是父亲像模像样地搞起了铁匠铺,而且打出来的柴刀、菜刀、草锄头、挖锄头等等一应家具农具,极其标致而且耐用,深受社员喜爱。原来外调三年时光,除了做外调工,其余时间都是他陪着铁匠度过的,有时竟陪得忘了世上事,把上工时间也给忘了,时不时被上面点名通报批评,扣掉了工分。
父亲的铁匠铺是开得风生水起,但家里人的日子却过得一踏糊涂。父亲大手大脚的毛病在铁匠铺里施展得淋漓尽致:凡是来他的铁匠铺打铁农具的,只要夸他几句,他便拎起打好的农具,用铁钳一敲,清脆的撞击声与他豪爽的一声“拿去,送你”,那社员便欢天喜地地走了,临走时,父亲还要送那么一句话:“要是东西好用的话,再来拿。”
到了我上学的年龄,父亲的铁匠铺也开张了三、四年。学校离铁匠铺不远,教室里能隐约听到上铁锤“叮,叮珰,叮铛铛铛”的打铁敲击声。早上我和大哥从山上打了一担柴回家,眼巴巴地到铁匠铺等吃的,只见铁灶上一口铁锅里水翻滚,却没有一粒米入锅,父亲总是说:“去,上完第一节课再来。”
于是我们饿着肚子却又满怀希望地赶到学校上课,上课第一节课急匆匆跑来,锅里还是水翻滚,冒白气,我们的肚子饿得呱呱叫,父亲无奈摇着头,说:“怪你妈,没借到米。”
大哥读完小学二年级后就缀学了,给父亲扔起了大铁锤。而我,死活都要读书,尽管我的书,那时还读得一蹋糊涂。
后来,一连串讨债人来了,说是父亲欠了他们的煤钱,铁钱……父亲两手一摊,“要人,人一个;要钱,钱没有。”
讨债人于是拿的拿铁钳,拿的拿铁锤,扛的扛铁砧,扛的扛鼓风箱,不大一会功夫,父亲的铁匠铺便只剩下一堆煤渣。
(四)叫化子之家
我们小时候,经常有沿村乞讨的叫化子。当有叫化子到我家来乞讨时,我家自然无米可以施舍给他们。但父亲总是极其热心地将叫化子迎进屋里,叫我们给他端茶倒水的,使叫化子们深受感动。此时他与叫化子攀谈起来,不大一会儿工夫,那些叫化子与父亲便打得火热。父亲与叫化子聊些什么我似懂非懂。
有些叫化子讨的米比较多有点背不动了的时候,父亲便要他们把米寄在我家。寄米的时候,父亲都要拿秤把他们的米称一称,叮嘱他们记住米的重量。当他们出我家门时,父亲还要送他们一程。
有些叫化子在周遭村庄讨了百家米后,又折回到我家借宿。我家本来就只有两张床,父母和年幼的妹妹一张,我们兄弟一张。这样一来床位就相形见肘。于是父亲便安排我们兄弟去邻家借宿,让叫化子睡在我们兄弟的床上。
有的叫化子拿出“百家米”来煮晚饭吃。或许是有些叫化子猜度我家无米下锅之故吧,所以煮他们晚饭时往往多拿出了许多米,让我们全家人也能跟着饱餐一顿。
很多叫化子其实都是可怜人,出来讨米也实属无奈:要不是家乡遭了水灾旱灾什么的,要不就是家里遭遇了特別重大的变故。因此,幼小的我对叫化子也并不怎么排斥。叫化子对我家家徒四壁但父亲仍对他们如此慷慨相助表示了感激,临别前硬是要塞些“百家米”在我们的锅里或者米缸里。
这也许是好人有好报的原故吧。
(五)邻里人眼中的方便人
父亲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对家里人虽然不怎么样,但对外人几乎是有求必应。在我们眼中,父亲是什么都会的人。哪家的家具、农具坏了,一经父亲的手,都会完好如初。因此,经常有人喊他到他们去修补家具、农具,也有人将坏了的家具、农具送上门,让我父亲在家里修。
父亲给邻居修理家什是从不收取任何费用的,有些邻居也知好歹,往父亲身上手里塞一些乡产特产,父亲总是坚辞不受,推来推去有时竟把身上的口袋扯烂了。
父亲从末正正规规地学过什么工匠,但他总喜欢和匠人混在一起。因此,只要父亲接触过的手艺人,其手艺就不知不觉地被父亲学到。木工、泥工、瓦工、篾工、铁工等等,他似乎无所不通。
父亲不但会手艺,还略通医术,比如给中暑人刮痧、给受过惊吓的小孩驱吓、给生疮的人疗疮、给初得感冒的患者驱寒气等等。那时农村地区医疗条件差,请父亲看病治病也常有的事。
记得在一个暑天有一个叫毛伢子的小孩,和其他小孩一阵猛追,大汗淋漓地猛扎进河里,不一会从河里爬上来便瘫倒在河洲上。其他孩子惊吓得四处逃散,幸遇一老人到河里洗脚才发现河洲上躺着一个小孩,二话没说抱起小孩就来找我父亲“官保,官保,你来看看这毛伢子”我父亲急忙上前,用拇指掐住那小孩的人中穴,那小孩还没有多大反应。父亲有些急了,忙刮他的鼻梁架,刮了几下,鼻梁架已是血红,便知道是中暑,而且中暑不轻。父亲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太阳已经偏西,便吩咐准备火罐:寻一个量米升、棉线条、茶油或桐油等。父亲自己开始给那小孩刮起痧来:只见父亲从小孩的头顶开始,用指尖在小孩身上从上往下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刮着,父亲的额头、手臂弯处、背部等处,汗如雨下。
从四面围过的乡邻有的拿着蒲扇想给父亲扇扇风,父亲怒道:“你是不是眼瞎吗?中暑的人见不得风啊!”
“那你歇一会儿吧。”
“人命关天,片刻耽误不得!”
就这样,一直给小孩刮着痧,直到那小孩的手指动弹了几下,脸上泛起微红,父亲才松了口气,从身边接过打火罐的器具,撩起小孩的腹部,在肚脐周围,用油涂了几下,然后点燃棉条的一头,另一头按在涂过油的地方,再接过量米升,猛地罩下去,然后用手指弹了弹量米升,见量米升稳稳当当地倒扣在小孩身上,父亲才伸出手,用衣袖擦了擦满额头的大汗,然后一屁股坐在条凳上,从身上摸出旱烟袋,拧起烟斗,抽起烟来。
抽烟的功夫里,父亲又站起来,眼睛盯着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开始在额头渗出汗来了,父亲的嘴角边,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时,从人群外面,急急地跑来一个妇女,“崽呀肉”地嚎啕大哭着。
“你伢子没事啦,你哭什么哭!”父亲在一旁吆喝着。
“建后嫂,搭帮官保叔,你家毛伢子才得救的。”
那妇女走到我父亲跟前,倒地一拜,“谢谢恩人”
父亲慌忙扶起那妇女,“谢什么谢啰,举手之劳而已。不过,我要提醒大家,出大汗时,汗不要歇得太快,要慢慢来,否则,汗毛孔会闭塞,体内热气散不出来,就会中暑的。万一中暑了,也不要惊慌,先移到阴凉处,再用刮痧,火罐等方式,疏通毛孔,导出体内热气。
“听官保叔一说,我们长见识了,大家可要记住了,夏天天气热,要防中暑。”旁边的生产队队长说。
正是父亲的这些举动,左邻右舍乃至村子远近,都称父亲是个方便人。
(六)父亲的篾货
父亲的手艺中,篾匠是伴其终身的一门手艺。其它手艺,都只伴他走过一段路,而篾匠,在我能记事的时候起,就一直伴他一路走来。
父亲用作篾工的原材是竹子,而选用竹子,他是非常讲究的。竹子必须是立夏过后向阳坡上的竹子,尤其是冬竹最佳,他一般是绝不使用春竹的,因为用春竹制成的竹货,爱生虫子,除非是要非要用春竹破嫩竹篾。
嫩竹篾是竹笋渐渐成竹以后加工而成的,因为其弹性、韧性是其他篾不可替代的。嫩竹篾的制作过程很复杂,但我对这道工序还不甚了解,只知道篾剥成后要在水中浸泡很长时间,然后要放到火炕上烟熏一两年,等到篾的水份熏干再使用。使用前又要回到水里浸泡两到三天。嫩竹篾是用来锁竹制品如篾箩、笆篱等的口子的。箩筐口子用上嫩竹篾,既美观细密,又牢实,更不易伤手。所以嫩竹篾的使用,颇能体现篾匠师傅们的一番用心的。
父亲选好竹子后,便开始剥篾。首先,父亲用篾刀从竹子根兜处剖开约一米左右的缝,然后两只一手掰一边,用力一掰,只听劈劈吧吧一连串脆响,一根竹子,很快便劈成了两半。再用凿竹节的长柄凿,极其麻利地凿掉竹内的节巴,开始了剥篾的活儿。
父亲剥篾也很有讲究的,他要根据篾货的种类来决定篾的粗细,用来制箩筐、笆篱等用的篾,比较细;而箢箕等用的篾,可以适当粗些。父亲右手拿着篾刀,左手拿着竹条,飞快地剥着,遇到竹节时,用力就比较大,只听得咔嚓一声,篾刀便飞快地通过了那竹节。就这样,他的身前身后,都跳跃着竹篾,仿佛一条条长长的面条一般。
剥成篾以后,父亲还要用几道工序,将篾条的宽窄定型,这叫过纯刀,纯刀就是两片固定在条凳上,然后用两三片竹片夹在刀片内,竹片是调试篾条宽窄用的,等到宽窄调好后,父亲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上套着胶套,把篾条按在两片刀片之间,另一手极其麻利地拖动着篾条,让篾条在中间穿梭,跳跃。经过纯刀这道工序后,不仅一根篾条的首尾宽窄粗细一致,而且根根宽窄粗细一致,均称至极。
过完纯刀的篾条,上面还残存有竹屑、竹签竹刺等,不仅使得篾条粗糙,而且残存的竹刺,可能会随时伤到手,这个时候,还有一道工序就是过简刀。简刀是用角钢制成的,角钢口磨得相当锋利,把篾条一端放到简刀口,然如同边纯刀一样让篾条再过一道简刀,篾条就会光滑细腻不伤手。
篾条准备后,便是用它们编制成各种竹器。编织的功夫也是很讲究的。先是要用粗篾条编织成框架,再用细篾条来来回回地编织出竹器身子,再根据竹器的用途收口。每次用细篾条编织到一定圈数,父亲都要用篾刀背将篾条压扎紧凑。
父亲给我织成的竹篾垫,历经了二十多年仍然如同新的一样,足见他编织的竹器之精密。
邻里乡亲都喜爱父亲织的竹器,不仅因为竹器外表好看,还重要的是从不刺手,好用。因此,慕名而来请父亲织篾货的人也络绎不绝。
修补篾货也是父亲的拿手戏。用坏的篾货,不管坏到什么程度,经父亲的双手一修,照样翻旧如新。每年的双抢前后,是父亲再忙的吋候。东家用来晒谷的晒垫坏了,西家用来盛谷的篾箩烂了,都来请父亲修补,
父亲也忙得不亦乐乎。修补用坏的篾货再关键的是接篾。所谓接篾,就是先将坏了篾条裁掉,再将新篾条的一头剪成尖头,用接篾针引着沿着篾货的条路插入,将坏篾条部分承接上。
这是费时费力且有时又不讨好的活,有时补一个旧货要比织一个新货难度大得多,其他篾匠是不愿接修补破旧篾货的,只有父亲才这么做,主要是当时的竹子是稀有之物,补破旧之货能为主家省去不少篾。
父亲在家里备有小篾货如竹筛、竹篱、竹箒等。这些小篾货一般都挂在火炕上头,用烟火熏上甚少一个春夏秋冬。经过烟熏过的篾货,洗尽烟灰烟尘后,显出一种古铜的色彩。这样的篾货,不仅外观美感十足,而且经久耐用,可以说是父亲的一绝。
父亲的手艺,只有那篾匠活一直没有中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