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缘

（一）偶遇

离那棵柳树有十几步之遥，还有一棵柳树。两棵柳树，如相守的一对恋人。在这两棵柳树之间，有一座瘪蹋下来了的坟墓。

          一个身影在墓前，手里拿到一本书，喃喃自语。

 他戴着一副眼镜，眼镜架在鼻梁上，随时都会掉下来。在墓前伫立了良久后，他躬身把书放在墓的一侧，然后不声不响地坐下，几滴眼泪从眼镜下的鼻梁一侧，悄熟滚落。

我是惜柳之人。可周遭除了这两棵柳树之外，别无他柳，故此我对这两棵柳情有独特。时不时来此，与柳共语。我来到柳树旁边，他发现了我时，点张皇失措，企图从另一侧躲开我，但似乎又躲闪不及，茂密的荊棘和杂草堵住了他的逃路，所以他和我除了打个照面外，别无选择。

他篷头垢面，额头上爬满的深深的皱纹，见证了他的人世沧桑。一脸的络腮胡子如坟头的杂草一样，显然已长期没有被打理。见到我，他好像打了个寒颤:“资伊客？！怎么是你？”

我很疑惑，在这里很少有人认识我，更少有人知道我的笔名。这人是谁？我正犯嘀咕。

他狡狎地瞥了我一眼，猜出了我的疑惑。“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我是小学同学，我叫周渐。”

“周渐……周渐！”我有点惶恐了:周渐是与我小学同学五年的同学，在老师同学的眼中是顶呱呱的优等生，是第一个戴上红领巾的同学，并且在开学典礼上，期期都要作为成绩优秀者上台发言，并赢得全校师生掌声的雷动。

而当时的我，一直是被钉上差生耻辱柱的，小学阶段不仅与红领巾无缘，还是被一些老师、同学经常耻笑。当时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没有对我落井下石过，其中就包括周渐。不过，强烈的自卑感使我不敢与他有过密的交往:说真的，他当时的光环时不时刺痛我的內心。

“周渐，真的是你么？”

“是的，我就是周渐，不曾想时过三十年，能与你在这里相见。”周渐很羞涩、很自卑地说。

世事难料，我想。

“你怎么啦？缘何变成了这般模样？”我惊奇地看着他，他的相貌比他的年纪很不相配――知命之年的他，好像古稀老者。

“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他摇着头，老泪夺眶而出。

   （二） 翩翩少年

我向来是非常同情弱者的，因为我曾经有过脆弱的童年。他对我的脆弱童年也曾给予过莫大的同情。

我家门前池塘边有一棵翠柳，那是我时常倾诉衷肠的依托。见过我依傍着柳干而伤心落泪，他曾为我拭过眼角的泪花。而他太优秀，我无法接纳他对的悲怜，将他拭过我泪的手狠狼地咬了一口，痛得他喊爹喊娘的跑开去。

他的确太优秀，我太卑微。

他的父亲是大队民兵营长，可以左右每个队员的命运。所以，到了上学年纪，他一直都是学校里的红人。但他并没有他父亲暴戾的品性，与同学相处，相当地友善。

他有一顶他父亲为他特制的小军帽，军帽上有一枚光彩夺目的红五星。他对这顶小军帽情有独特，不分春夏秋冬、寒来暑往，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这是他的标配。许多同学都想戴一戴他的小军帽，他都死活是不肯别人碰。

有那么一次，我被人叫趴下当马骑，而我非常不乐意，于是那些人对我拳打脚踢，正好他从教室里出来小解，从旁边经过。那些人便笑嘻嘻地让他骑我，他一脸怒气地喝道:“他是我的朋友，谁欺负他就是欺负我。”那些人才悻悻地走开。他一把把我扶起，然后摘下小军帽，往我头上一戴，并大声喊道:“你们不许欺负他，如果有谁欺负他要是让我知道，我叫他没有好果子吃。”在场的小伙伴都一脸惊愕。

我可能是唯一戴过他那小军帽的人。

尽管已时隔近四十年，小学阶段的岁月已飘缈如烟，但对于帮助过我的人，我还是留存在记忆深处。

    （三）早熟的恋情

或许是人太过优秀，或许是缘于对某种功利性的社会现象的叛逆，平时友善的周渐，与平常人的格格不入，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突显。

早在小学五年级，因为有太多的光环笼罩，周渐身边便有许多小女生围着。周渐也时不时从家里拿来一些小物品，赠送给对他有好感的女生。

他的当民兵营长的父亲，偶尔听到了一些风声，气得暴跳如雷。一日，他带领民兵集训回来，顺便经过学校的时侯，正好遇见周渐与一个小女生在学校围墙墙脚钉地图，周渐手中的钉子不小心划到了小女生的手，小女生的手指渗出了血，周渐慌忙把小女生的手握住，用嘴对着小手呵气，问小女生疼不疼。周渐父亲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几个箭步上前，推倒小女生，一只大手钳住周渐，另一只手狠命地抽打周渐的屁股，边抽边骂着“你这个畜生仔子，小小年纪就不走正道，你，你……你这小畜生！”

“我是小畜生，你是大畜生！”他父亲怎么也想不到他还顶嘴，反骂自己，便气打一处来，从墙脚寻来一根木棒，狠命抽打周渐的小腿。这一抽打不打紧，却使周渐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幸亏此时，周围来了几个壮汉，使出浑身解数才从他父亲的手中夺走了木棒，否则，周渐的命休矣。

此后，周渐有月余没来上学。后来上学时，也一瘸一拐的。但性情已然大变，平日里的笑容荡然无存，挂在脸上的是呆苦木鸡。

那个小女生目睹周渐惨遭他父亲毒手后，一直也精神晃忽，闷闷不乐。

见到周渐来上学了，便怯生生地上前，低声说道“周渐，真的对不起，那是我闯的祸，你打我骂我都行。”

周渐呆滞的眼睛雪顿时涌出了泪水，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握那小女生的手，伸到半途，又缩了回去：“周香，我不怪你，只怪我父亲。”

从此，两颗本来纯真的童心，就这样开始了相依相恋的历程。

后来，他们的事被周渐父亲知道，周渐父亲把周渐转了学，周渐来到陌生的学校后，除了一个人独自倚靠学校操场边的一棵柳树暗自伤神，便不与其他人交往，把内心封闭在自己的空间里，所有的一切心思，都让给了对远方周香的苦苦思念。

无巧不成书。周渐、周香都考上了初中，上了同一所学校，而且分在同一个班。更可巧的是，老师编排座位时，他俩分在前后邻桌。两颗心又一次近距离的接近着。

他们所在的学校傍水依山，在校园外的河堤上，是一排苍翠欲滴、娇羞羞的柳树。他们时不时地相约走在柳树下，周渐扯下一根柳条，织成一个柳环，套在周香的头上，周香激动得一把抱住周渐，两颗心怦然如兔在捣。冷不防河堤外蹿出一个人，一把揪住周香的头发，狠命一甩，竟将周香甩进河里，周渐惶恐中听到一个声音：“你这个不知死活的畜生，给我回去！”周渐这才意识到他的父亲大人已到，纵身跳下河堤，周渐父亲也跟着扑腾到了河里。

幸亏河里水浅，只没过脚踝。但周香摔得不轻。附近闻声而来的已站满河堤翻滚。河堤上有几个汉子，相继跳了下来，抱起周香送到医院。

后来，学校把周渐、周香双双劝退。周渐被父亲锁在了柴房，周香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也被她的父母严密看管着。

   （四） 私奔

锁得住人，却锁不住心。十几岁的少年，愈是打压，叛逆心就愈是蓄势待发。这种长久压抑着的叛逆心，终于有了火山喷发的机会。

那是周渐父亲的岳母大人病重，周渐父亲忙得不可开交的时节，周渐找准机会，破窗而出。而后乘父亲不在家的时间，卷走了父亲放在抽屉里的钞票，乘着夜色来到了周香家。周香的父母还在酣睡，周渐如猛虎跃涧，越墙叫醒了周香，悄悄离开了家。

他俩不敢走大路，便顺着山间小道，昼伏夜行，终于跳出了魔窟，来到了他们并不知名的一个小城。在那小城，他们靠从周渐家卷走的钞票，租住了一间小民房，过起了他们的小日子。

   （五）生活的艰辛

两个人的小日子好景不长。

周渐把钱花费完毕，日子便相形见肘。柴米油盐的花销，周香日益隆起的肚子的负担，都压在了周渐一个人身上。

周渐试图找一份工作，但因身份的关系，再加上这个小城本身经济并不景色，那工作不好找，或者说根本找不到。所以周渐只好东游西荡，无所事事。

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周渐被穷困压得直不腰的时候，脾气也异常暴躁，动不动就冲周香怒叫。周香也处于孕期，加上生活的窘迫，情绪也极其冲动，两人的嘴仗不断，差点两人大打出手。

周渐发过脾气后，又非常懊恼起来。他意识到他对他父亲暴戾的性情十分反感，而他自己也正在滑向他父亲的暴戾边缘。因此，每次发完脾气，他都痛苦地抱着脑袋，坐在门沿闷闷不乐，老是唉声叹气的，有时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酒，一个人猛喝，弄得周香跟着一起提心吊胆。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周渐独自一人沿着小城边的小河，毫无目标地，像被摘掉了触觉的蚱蜢一样乱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家红砖厂。周渐撞了进去，红砖厂非常忙碌，几个工人在机械地做着砖坯，一人妇人领着几个小孩来往穿梭着搬运砖坯。他见此情形，也去帮忙搭把手，跟着一起搬运砖坯。这样，垒成堆的砖坯很顺利地被搬走，在对面的砖基上垒成了一堵堵整齐的砖坯墙。

那是夏天，明明是晴朗的天空那边，一会儿便浓云密布，云脚越压越低，很快雨便像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摔打下来。工人们心急火燎地扯开油布，把砖坯墙盖住。周渐也十分麻利地帮忙盖砖，直到把砖墙垛全部遮盖好日子，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

砖厂的人对周渐千恩万谢。一个为头模样的人从兜里摸出一张一元和几张一角的钞票，塞到周渐手里：“小兄弟，真是非常感谢你。”周渐久违的笑容写在脸上。

临别时，周渐怯生生地问道：“今后我是否可以到这里来干活呀？”

“当然可以呀，刚好我们人手不够！”

周渐兴冲冲地回了家，把钱交给了周香。这是他们近几个月以来见到的最多的钱。他俩偎在一起，有说不出的快乐。

从此，不等天亮，周渐便向砖厂奔去，日薄西山时又从砖厂归来。两人安定地又过了一两个月。

  （五）生离死别

周香的肚子越来越大，似乎很清晰地听得着孩子在肚子里的心跳。

“我离家快一年了，想我的爹娘了！”周香腼腆地对周渐说。

“嗯！砖厂那边我还没有结帐，过几天我去结了帐，便一起回去。”

“那好呀！”周香满脸的喜悦。

但事与违愿。没过几天，周香便临盆了。没有一点生活的经验的周渐顿时慌了手脚，不知所措。等到听到孩子哭声时，周香血流不止，生命岌岌可危。

婴儿的啼哭声引来了房东，房东也是个大男人，也不知怎么办。婴儿的脐带还连着母体呢。

“你看着，我去叫医生。”房东忽然醒悟，急匆匆地走了。

周渐仍木然。周香的血越流越多，浸染着床单，并顺着床单往下滴着。忽然，周香抬起双手，狠命地狂扯着脐带。过了好一会儿，脐带扯断了，脐带的一端还拽在周香的手里。

房东领着医生匆匆赶来。医生来到床边，看了看周香的瞳孔，无奈地摇摇头。再看到被扯断的脐带，感喟道：“母爱的力量！母爱的力量！如果脐带没有被扯断，婴儿也会因窒息而死的！”

……

   （六）愧疚终生

眼睁睁看到鲜活的周香就这样没了，周渐自责、懊恼、悔恨一齐袭来。他发疯般抽打自己的脸，“我该死，该死的是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呀！……”他泣不成声。

“人死不能复生，再有，孩子没了娘，要全靠你来照顾，孩子是她的念想，你要把她的念想持续下去，才是你该做的事。”房东劝解道，“否则的话，她不会在自己生命垂危之际，用尽平生力气扯断脐带的。这是作为母亲希望孩子活下去的本能。”

“你听我的劝，好好善待自己，才有可能善待你们的孩子。”

“你们俩在我这里租房住，我知道你们有故事，但我没有道破。说实在的，当初我对你们小小年纪就同居一室非常反感，而一看到你们又那么心灵默契，甘苦与共，又不忍心惊扰你们。现在你的那个她走了，你应肩负起男人的责任和担当，把孩子好好抚养成人。”

在这里住了快一年，周渐才第一次听到房东

说那么多话，而且入情入理，心中无名的痛楚顿觉化解了许多。

 从此，周渐走南闯北，历尽艰辛，一面既当娘又当爹，一把尿一把屎地把孩子带大，一面又去打工卖苦力，赚钱供孩子上学读书。现在孩子成家了，有了可爱的外孙和外孙女。这下可以告慰地下有知的周香了。

 周渐见到我时，说了上述故事。

他还有一件令他痛心不已的事，那就是多年后他竟然无法在原来他俩共同居住之地找到周香的坟墓，原来埋她的地方，现已高楼林立。所以，回到久别的故土后，他为周香建了一座衣冠冢，每年在她生日、清明节和她的祭日时，他都会来这里祭奠她――除了她，尔后他从没近过女性。

“今天是她的祭日”。他对我说，“我和她因柳结缘，因柳生情，也因柳传情而被我父亲暴虐，最终她饮恨黄泉。因此，我在她衣冠冢边植了两棵柳树，以示对她不尽的思念。”

“我知道你的笔名，因为我也爱写些文章，说实在话，周香她的作文写得比我要好。上初中时，她的作文被语文老师多次指定为在同学中传阅的范文。那时是我和她最快乐的日子。我们常在物理或化学课时低头借阅课外书。我今天带来的这本书就是当时我们偷看的《水浒故事》”

说到动情之时，他的泪眼模糊。

我也恋柳，因柳之婆娑。他因柳沉淀了一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