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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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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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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以南

初到成县,我们一家三口住进县委租赁的南河桥边一幢私人修建的三层小楼里,我家住三楼,靠碾麦场边的一间不到八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房门打开就意味着与鸡峰山对话,与青翠田野、山坡,林子深处的斑鸠相约。站在楼台,抬眼便见款款流动、无惊无喜的南河,心里便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

小楼有小的美好,小楼前面朝河岸铺开的各类作物,延伸至视野之外的河流边缘,即便雾雨天气,仍能透过低沉浓雾,看到山水画般的田园风光。午后或黄昏,我们常常带孩子去河边,看浓雾白霜似的在河流表面融化,一片片抑或一颗颗掉进河水,看映照在河流上面的粼粼波光,半透明的灰蓝色、紫色、翡翠绿的光影,跟着河流走到夜幕降临,再逆河流返向回家。

南河发源于西秦岭南麓二郎乡海西山菜子坪,途经二郎、沙坝、小川、抛沙等乡镇,流至县城东南孙家坝至飞龙峡口,与发源于西秦岭南麓马元乡周家沟的东河合二为一,变成有丰富内涵与悠久历史的青泥河。在地形上,东南两河正好绘成一幅图,东河绕毗邻兄弟县,从东北至东南绕出一个大半圆,南河从西北至东南绕出一个小半圆,两条河在县城外围东南方汇合,正好形成一个神奇的生命之圆。邻居们讲了很多真实故事,说很多人曾走出了这个圆圈,很多年后,又走回来,最终安息在河流划出的圆里。

成县为上古《尚书﹒禹贡》记载九州的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中的雍州之域,是秦人生活的地方,春秋时期为白马氐国。素有“陇上江南”、“陇右粮仓”之称。有犀牛江、东河、南河、洛河“一江三河”形成的水生物圈,暖温带半湿润的气候,让年降雨量充足丰沛。每年春秋两季雨水缠绵得让人烦恼,本地人都说自己是泥腿子,这足以说明成县雨水的丰足。淅淅沥沥的雨水对河谷、坡梁的庄稼、果蔬无一例外地给足滋养,庄稼几乎年年丰收,农民很少有人外出务工,有也只是在离家不远的县城做一些建筑工地、餐饮业的临时工,赚取生活补给。

蔬菜、桃李、核桃是农民主要的经济来源,他们依靠这笔收入,在县城深巷延伸出去的自留地里修起房屋,租赁给从山上或河边进城打工和陪孩子上学的农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农家子弟,寻找矿藏、在本地就业的外地人。这些人长期住县城里,给房东付租金,与河边的菜农、小商小贩共同推进成县日日盛兴的平凡生活。

那些远离河流,深居高山沟壑的化垭、闫湾、浪沟、闫山,宋坪等村庄,因地理环境、交通不便等因素,老百姓至今过着贫穷落后的日子,他们是山水都依靠不上的特殊群体。

1990年代以来,铅锌矿的大量开发导致环境污染,南河逐渐变成青灰色的泥浆汇入浑浊的东河,青泥河集东南两条河流的污染源流向飞龙峡。令人担忧的是如果河流被污染得改变了性情,或在半途干渴而死,随河流创造的人类文明是否会黯然失色?

青泥河流至县城东南的飞龙峡,峡谷中有一草堂,是杜甫生活过的地方。《成县新志﹒古迹》中记载:“子美草堂,在飞龙峡口,山带水环,霞飞雾落,清丽可人。唐乾元中,子美避难居此,作草亭,有《同谷七歌》《凤凰台》诸诗,后人感其高风,即其址祠祀之。”

诗人杜甫在公元759秋天,弃华州司功参军职务,飘泊陇右。因宰相房琯未做官时与杜甫相交甚厚,在其遭受贬谪时,身为左拾遗的杜甫主动弃官,以示抗议。杜甫弃官后,适逢安史之乱,投奔秦州侄儿无果,正巧接到同谷县令来信相邀,诗人以为,同谷有县令相助,有肥沃的良田,有湿润的气候,可以暂时安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携妻儿一家六口,举家南奔同谷。

一家人千辛万苦来到同谷,却遭遇县令因杜甫辞去左拾遗后陷入潦倒而避之不见。天色昏暗,饥寒交迫的一家人顺青泥河而下,到飞龙峡谷凤凰村露宿风餐,拾柴捡木搭建茅屋。

这茅屋就是后来的杜甫草堂。

可悲的是杜甫一家到成县,正是隆冬,大雪封山,无处觅食。杜甫只得到积雪至膝的山中去捡拾栎树的果实橡粟充饥。

我曾经在一个初秋暖阳融融的午后,与王怀钦、陈志杰几家人相约到杜甫草堂对面的凤凰山捡拾橡粟。

初秋的太阳何其暖和,若要跟杜甫隆冬捡拾橡粟相比,那真是天堂与地狱之别。可是,整整一个下午,几个人仔细在栎树下寻找,也没有找到几粒橡粟,过路的山民看到我们的奇怪行为,嘲笑道:“橡粟早被山鸟吃光,那里还有你们捡的橡粟。”可想而知,鸟儿每日站在树梢等待橡粟成熟,等待的过程就是吃的过程,能成熟掉落地面的也早被地鼠们吃净了。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杜甫当年是怎么捡橡粟的,他写得清晰明了,读者的想像力无法超越当时的情景。杜甫写诗歌的笔触纵然逼真犀利,也无法还原他当时真实生活的悲惨场景。

杜甫又是怎样在盛雪覆盖的冻土中挖黄独的,有诗为证。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

身陷困境的杜甫,在青泥河边写下的每一首诗歌,都如同一把砍向自己的刀。在百姓饥荒、野兽出没、饥寒交迫的生活夹缝里,他写下《乾元二年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在那个饥不择食的时代里,实现着他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

杜甫到同谷的时候,是一家六口,走的时候还剩几口?这也是一个千古之谜。

杜甫离开这条峡谷一千四百多年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师范院校中文系毕业的老曹来到这里。老曹的身份是县文化馆的集体工人,也是我的同事。据说老曹在任教期间,被最爱的人投进监狱,出狱后同窗帮忙,让他拥有了第二次工作的机会,这份工作就是守望杜甫草堂。老曹究竟蒙受了多大的冤屈?这也是一个谜,谜底更为扑朔迷离,刑满释放后的老曹从此不相信人类,失去最起码的是非判断能力。

每次去草堂,怀钦都会给老曹买几样新鲜蔬菜,或称几斤猪肉。时间一长,他的举动成为大家效仿的样板。

自行车,是几家人代步的主要工具,驮家带口,一路欢畅而去。受暖温带半湿润气候影响,成县早晚都是雾蒙蒙的。去往草堂的小路两边四季山是青的,水在淙淙流淌,油菜、菠菜、蒜苗、白菜在湿润温暖的烟雨里最大限度地保持着青翠鲜嫩。

草堂修建在凤凰山与马峡山之间,凤凰山是杜甫捡过橡粟的山,马峡山是杜甫挖过中草药黄独的山。

老曹接到信,早早站在草堂台阶下等待,见面后他唯唯诺诺,始终如一的应和,更像寄人篱下的过客。

老曹带我们参观殿内南北墙壁和殿外墙壁镶嵌的十几通宋、明、清历代镌刻的诗碑、祠碑。他说自己不懂诗歌,更谈不上怎么去欣赏理解。说完转身离开,默然站立墙角。

有人说,老曹在草堂里饲养一条蛇与他作伴。我始终不信,问躲在一边沉默的老曹,他顿时脸红如喝了酒,语无伦次地说这就带你去看。

绕了几大圈,绕回大殿,他手指脚下的地面说:“以前养的,在下面,蛇洞深到马峡谷山顶,每天蛇从洞里爬过背青山到另一座山顶,有时候翻过大山爬过边境,到深不见底的地下世界去漫游,它们有它们的事情。马峡山上的草朝两边一波一波的翻动时,它就爬出草堂了,黄独成熟的时候,它就回来了。冬天基本都在杜甫的神像脚下睡觉,一觉睡到春回大地再出山周游,这满山的蛇都是它的后代。”

老曹手指的地方分明什么都没有,他却非常认真地盯着空空的地面,说他以前早晚都给它喂肉吃,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都给它吃了。老曹不慌不忙,也不抬头看我,讲一条蛇和它的地下世界。我听得全身哆嗦,感到脚下似乎真有动静,不知是风蚀山林引起的震颤,还是那庞然大物正在地下穿越。

老曹还诚恳地告诉我:“从前,我在草堂后面的马峡山上养了三只羊,五只鸡,四只鸭。羊挂在半坡上吃草,这儿一点白,那儿一点白,像冬季落在坡上的雪。五只鸡住在山顶的树上,夜里各占一颗树,谁也不抢占谁的树枝,东方发白就打鸣。四只鸭住在陡壁绝崖飞下来的水泉里,水泉太小太浅,四只鸭只能轮流游泳。”

听了老曹的故事,我们爬到陡滑的马峡山腰去看的时候,一只黑色小鸭,正在半山腰的泉中凫水,胸贴着水底石头,昂头游泳,另外三只站在泉边围观,那情景与老曹所言别无二致。

时间不长,单位搞工资改革,需要身份证原件,所有人都有了,单缺老曹。我便骑自行车到草堂去找老曹。找到老曹后,他带我到草堂前面的冯家坝,绕了一大圈,走进一户人家院落,从侧门后的悬梯爬上去,到二层一个放满农具的房里。老曹腾开破架子车,背篓,拉开门板,倒腾得灰尘滚滚,翻腾出一只鼓囊囊的破布包,抱在怀里。他让我先下去。我下去多时,才见他满脸灰尘下来,并要求我保证还回来,我只好按他说的做,保证一定送还给他,才把身份证给我。

身份证用完,我立马骑自行车到草堂,将身份证还给老曹,他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收回身份证返回住处,仿佛我的存在对他是个威胁。

时光不觉走过三年,又一个春天来临。

周末,一家人去草堂玩,行至王门村口,看到小桥流水之上,款款走来一个高挑身材的女人,走近方认出是多年未见的张珏。她说自己已从黄渚镇调到附近的王门小学任教,和女儿住在前面的村庄里。

张珏租用的是农家土坯房,长长的一排,小小的单间,每间都住着陪读家长和到城区做零工的农民。

土坯房里空间狭小,母女俩用来做饭的是能放两块蜂窝煤的小火炉,火炉里重叠的第三块煤,在炉膛外面燃烧过半,女儿埋头坐在炉旁读书学习。

张珏非常严肃地说:“这里安静,可以读书写作。”

之后,我们偶尔约在一起吃顿饭,她长久地忧郁、沉默,你若不问,她便不说一句话,但有时还会拿起书本作话筒唱歌,几次约她到草堂去玩,她坐在一边一言不发,仿佛忧郁在她心里生下根,又好像有什么难以言表的痛苦在折磨着她。

有一次,在草堂门前,她矜持地说起自己的写作是否需要改变思路,如果没有写作和读书的乐趣,她便什么都没有了。然后谈到对卡夫卡作品的认识,外国文学与中国文学的区别等等,似乎只有文学才能提起她的兴趣,打开她内心封存的固执又独特的思考。

几个月不见,她又调到县城边的另一所小学,在成县幼儿园对面,租一院墙头挂满蔷薇花的瓦房与女儿同住。有次碰到她,她说自己不想待在学校里当老师,想换一个清静的单位从事写作,好像工作再次调动的事也有了些进展。

她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忧郁,好像受过伤后克制住的痛苦。

又过去几个月,晚饭后,出去散步,见盘旋路口赫然出现名为“华人久恒服装店”的大牌子。张珏还有一个名字叫茹久恒,她生父的茹姓,张是继父的姓。我进去,见她正在店里忙碌,张珏说她早就想开服装店赚钱,否则要在城里租一辈子房住下去。她可以照常上班,平时雇人守店,周末自己经营。当时,我觉得她买的衣服颜色有点沉,建议她调整衣服色调,亮一些可以更好买。还有要学会笑,开心地笑,顾客才会上门。她淡定地笑了笑,仍旧回到坚硬的忧郁状态,像对待写作一样坚持自己对服装颜色的喜好。

两个月后,张珏的服装店彻底关门,非但没有赚到钱,反而赔进去一万多块。

她沮丧地抽着烟,心灰意冷地说自己早晨到睡佛寺抽签去了,是下签,工作调动可能比较麻烦。

服装店关闭后,张珏又到武家巷子尽头的东河边,租来一套崭新的砖房与复合的丈夫同住,夫妻俩四处借贷,准备投资矿石。

初秋的一天,七十多岁的父亲突然乘坐长途班车来到成县,在家里住了二十天回去。父亲回去以后,母亲电话里说二哥家的娃娃都大了,二哥想修房,父亲本是到成县来向我借钱的。挂掉电话,我心里很疼,当年买洗衣机花掉的钱和父亲二十天的沉默,像一股风在心里穿云破雾。于是,我当即向朋友们借来两万元,在成县东街租来医药公司的一大间门面房,用当时最好的PVC材料装修墙面,独自坐夜班车到西安去买桌椅板凳。买好桌椅板凳,在西安街头租一辆货车,就这样,一个陌生人拉着家具,我坐在一边,心里盘算着怎么赚钱帮二哥修房,却没有想过开车的陌生人会把车开到别的地方去。

饺子馆开张,意味着每天凌晨一两点休息,凌晨五点又得起床。租来的房子没有独立厨房,酷夏的热,在厨房煮饺子的沸水里升级翻倍,厨房热浪滚滚,进去就汗水湿透衣衫,每次都要闭着眼睛进去,闭着眼睛眼睛出来。严冬,大雪夜夜降临,如同秋雨般缠绵悱恻,每日早晨六点刚过,骑自行车到菜市场,起初因严重的鼻窦炎带口罩,后来干脆素面跟寒风赛跑。成县的冷还是很有穿透力,每天等待绞碎八十斤肉的时间,感觉身体冻成了冰块。用自行车载回去,在八点半上班前,拌好三大盆饺子馅,和好五十斤面粉,才去上班。

饺子馆的生意出乎意料地好,吃饭时间,门前吃饺子的人排起长长的队。

我开饺子馆的时间,张珏在托亲戚朋友帮忙办调动,几番周折,在朋友、地区政府办工作的舅舅帮忙下,将她调到向往已久的成县文联。丈夫矿石投资也大大收益,夫妻俩买下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生活终于安定下来。

饺子馆人满为患的晚饭时间,张珏提着一大捆韭菜给我送来,手里拿着几本外国剧本,说她想与我合作写剧本,剧本太美,太有想像力。我劝她好好写小说,已经写那么多年了,放弃多可惜。

那天,她第一次谈到自己的童年,父母离异,兄妹对她的依赖;第一次谈到自己的丈夫是个好人。我大概听出她内心的痛苦和命运对她的欺骗。那晚,我们一起做饭,共进晚餐,发现她一度消沉、郁闷的心逐渐打开,饭间她多次谈到自己的写作计划,要写一部家族体的长篇小说。

上班兼营饺子馆,不到一年,身心疲惫。年底,将生意兴隆的饺子馆转让。

1999年初夏,我意犹未尽的在商海搏击的激情再度爆发,十个月饺子馆赚来的钱,除去给父亲修房子的一部分,手里还攥着一万元。我又向朋友借来三万元,在新商场租来二层的六间房子,开始火锅店的装修。

在朋友的推荐下,为了让六眼燃气炉着火稳定,我特意到西安买来六只机动车专用的点火阀。火锅店开张当天,请来的都是最好的朋友,点火阀像只弹跳的玩偶,不停地发出雷鸣般的高分贝声响,火苗突然冲天而起,继而发出爆炸声,所有人都被吓跑了。老费捂着头边往楼下跑边高声喊叫:“啊,再不敢来了。”

点火阀事故过后,火锅店生意仍旧不错。年底,因工作调动,火锅店不得转让。离开成县以后,我的经商梦结束,陪伴我二十多年的鼻窦炎却神奇地好了。

冬去春来的清晨,成县笼罩在白色大雾里。门被敲响,开门见是张珏,脸庞冻得通红,睫毛挂满雾珠,怀抱刚打印出来的长篇小说《家族的传说》,兴奋让她说话的声音有些结巴。她将打印稿给我说:“写完了,一个月就写完了。你们先看看,我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来的,我的心还在跳哩。”那一刻,是我见到的最有女人味的张珏。

《家族的传说》出版之际,我们离开成县到武都工作。2002年,她出版散文集《我心蒙昧》,并获得甘肃省第三届黄河文学二等奖。2009年9月4日,我从成县回到武都的第二天下午,她在武都为女儿办理工作手续,返回成县途中发生车祸罹难,年仅45岁。

对张珏来说,活着是如此地痛苦,死又是另一种疼痛的开始。

张珏离世的最初一段时间,翻阅她的长篇小说《家族的传说》和散文诗歌作品,发现她是一个在生活与文学中极为矛盾的人。生活中,45岁的她,还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而在文学中,她已经远远超越生活中的苦难,理性地书写人生的种种际遇。

张珏走后的第二十一天夜里,我梦到她长发结辫,与一群少女在成县杜甫草堂的菜地边,快乐如春天的燕子,追逐着奔跑进那间年年开满马兰花的茅草屋。

梦醒之后,忆起茅草屋对面,是张珏曾经居住过的土坯房,再往前就是杜甫草堂。

杜甫,老曹,张珏,不说个体对文学的贡献大小,作为独立人格的生命体,他们的生命里是否有同样的文化基因?在飞龙峡谷,在马兰花盛开的青泥河畔,在那渠小桥流水的下方,他们是否留下了洞悉世事的秘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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