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赵殷的头像

赵殷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4/25
分享

近邻居

                                一

我们居住的小楼后墙,正对红铁大门人家,铁门偶尔打开,从楼梯角可以看见庭院红砖围成的长方形花圃,堆积着深冬积雪。积雪被灰尘染成黑色,雪又层层覆盖,融化结冻,结冻融化,变得如土基般坚硬。腊月间,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满院积雪对应崭新砖房,庭院深不度量的殷实透出谜语般的空阔荒凉。那一年,我们回家过完春节返回已是三月中旬,到成县,天已漆黑,第二天早晨,从楼梯看到朱红大门内,牡丹开得如绸似缎,像黑夜忽然从天而降的精灵或妖魅,满院姚黄魏紫,典雅闲静的牡丹花,让寂寞荒疏的庭院流光溢彩。然而,大门仍旧紧锁,心里直惋惜这满满一院子国色天香无人欣赏,还被铁门、高墙围堵起来。

虽然进不去院内观花,在楼梯远观仍不失美的享受,只要上下楼梯,就能看到对面院落的花园,赞叹牡丹花的娇艳,感慨花朵被关在铁门内的落寞,成为日日上下楼梯的功课。几天后,牡丹花仿佛被我看得感动一般,齐刷刷将花朵转向小楼,红的更红,白的更白,粉的更粉,仿佛每日清晨都要重新绽放一回,等待来自楼梯拐角的眼睛的观望,仿佛这天天的远观,让我与牡丹花之间产生出某种跨越生命界线的默契,在三楼高处与低处的土地之间似乎生出一条流动的小溪,随每一次看牡丹花的视线流进花朵根部。半个月过去了,一院子无人经管的牡丹花,居然毫无凋谢的意向。

一天中午,突然开来一辆大货车,车内装载沾泥带土的钢铁机械。铁门突然打开,大货车开进院落,几个男人将车厢内的钢铁机械抬起,砸向开满花朵的牡丹花丛,货车轰然开走,门复上锁。

我从楼梯看到牡丹花瞬间花残叶断,那一片残酷的场景,血淋淋呈现眼底,直感觉被砸碎的牡丹花哀鸣声声,哭得小楼前后迷雾重重。

总是在突然间,胖胖的女主人出现在院内,将洗衣机从屋内推至院落,从墙角的水泵抽水,将一桶桶水倒进洗衣机,机声嗡嗡转动,脱出的污水和残留的洗衣粉溶液流进钢铁机械下面的牡丹花地。女人手端带盖茶杯,坐在屋顶的葡萄架下,抱怨小楼里的住户将燃烧后的煤灰和垃圾,从楼角倒下去,煤屑随风飘到她家院子。抱怨一会,索性高声叫骂小楼里住的都是畜牲。

小楼里的住户常年用蜂窝煤炉做饭烧火,周边没有一个垃圾箱或专用的垃圾站,楼角下边正好是一个存放草料、冬天基本空置的碾麦场,碾麦场是曾经生产队的公用场地,朱红大门正好对应碾麦场,这倒霉事便让她遇上了。

洗完衣服,女人将衣服晾在院中的铁丝上,锁紧铁门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傍晚她回来收衣服,对着空空的碾麦场叫骂,抱着衣服来到小楼院中,喊叫倒煤灰的杂种下来看看,她刚洗的衣服就已经变成黑的了。我抱着孩子踏进院子,女人转身让我看,她给儿子洗的白衬衫比没洗的时候还要脏。我吓得不敢看她气得通红的脸,只好嗯嗯答应两声,抱着孩子退出小院,故意朝与小楼相反的方向走去。因为,我就住在大家往下倒煤灰的三楼楼梯边,而且,我有时也往下倒。胖女人骂人的时候两条腿在跳,激烈的辱骂声,能传到矿管局前面的工行家属院。

即使这样,小楼住户仍然将垃圾和煤灰住下倒。一个是她骂人的时候,大家都去上班了,小楼基本没人。另一个主要原因,在我们来之前,碾麦场角就是放垃圾的地方,这是一个历史问题。无奈的胖女人只有迁怒于小楼房东,两个女人在碾麦场手舞足蹈比对骂起来。临走,女房东呵令小楼住户将煤炉子熏黑的房檐,在两天内刷新。从那以后,小楼里的住户收敛许多,有人从楼上往下倒煤灰也在夜晚偷偷地倒。即使黑夜,我也不敢往下倒煤灰,因为我住的楼梯边嫌疑最大。而且,我们也是受害者,他们往下倒的时候,煤灰就会飘进我们家里。

朱红大门照旧一锁就是十天半月,下雨下雪的早晨,生火烧水前,仍有人将煤灰从楼角倒下,煤灰依旧飘向她家院落,飘进我的家里。女人回来一次骂一次,小楼里的住户始终无人接应。

躺在牡丹丛中的钢铁机械,夏阳暴晒,秋雨灌注,寒雪冰冻。转眼过去一年,春天到来,冻雪融化,钢铁机械锈迹斑斑,层层剥蚀脱落。牡丹在地底发芽,试图破土而出,却被沉重的钢铁压得蜷曲而死,一场场春雨过后,牡丹嫩芽再次顶出地面,绕过钢铁重压,仍旧半途焦枯。第二个春天来临,牡丹在一天天锈烂的钢铁的胳膊、腿脚、头脸的缝隙间,伸出一根,十根,一百根歪歪扭扭的嫩芽,似千万双弯曲变形的残疾小手,把乱七八糟的钢铁机械的空隙长得密密麻麻,在春的和风细雨里,牡丹再次枝繁叶茂,花苞累累,重以鲜活的生命姿态站在春光下等待怒放。

现在,站在楼梯拐角几乎看不到丑陋的钢铁机械,满院含烟洗露、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盛开在锈迹斑斑的钢铁之上,而坚硬的钢铁正在柔软的牡丹花下腐朽。

随着时间推移,小楼里的住户都自觉对不起胖女人,尤其对不起那满院的牡丹花,大家逐渐养成将垃圾提到集中地的好习惯,这事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二

铁门一侧有大块菜地,菜地里修建传统马鞍架瓦房,黑的跟一头蹲久了的老牛,早晚的炊烟缭绕至邻家屋顶升至半空。瓦房前的大片菜地形成这家人的院落,没有大门,没有院墙,与菜地前后的瓦房人家形成一个大村落。这家人几乎没有任何秘密,除炕头、灶炉在屋内,一些生活用品放在门阶窗台,另一些装进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挂在桃杏枝头。

菜地有口水泵压井,井盖系红布条。年轻的女人,穿鲜艳上衣,早晚在菜园里躬身压水,浇地,煮饭,风风火火到地里去干活。男人背犁吆牛,早出晚归,很少见过他们一起从菜地出来,一起回家。我甚至搞不清楚女人跟哪个男人是夫妻,男人跟那个从深巷里背着背篓回家的女人是一家人。很多次,小楼停水,我抱着孩子去菜地打水,女人有时在屋里做饭,男人蹲在门槛后面抽烟,好像井不是他家的。井边的铝勺里经常有水,水里飘浮白色粉沫。水泵压起来累人,我压不出水。蹲着抽烟的男人,弯腰迈出门槛,从我手里接过压水铁杆,胳膊使劲抬几下,水哗哗上来,用目光示意我放好水桶接水,他一只手压水,另只手拿烟锅,压满一桶水,用胳膊肘推起滑落肩膀的上衣,一言不发地进屋。

时间长了,我发现,菜地四周的家属区一旦停水,大家都去菜地里提水。

多数时间,男人女人都不在,娃儿去上学,房门半掩,进院打水,院里静得只有蜜蜂蚊蝇嗡嗡叫嚷。孩子在菜园里捉住一只蝴蝶,捡到一片花边菜叶,便高兴得不愿回去。我们常常在菜园里逗留多时,看西红柿被太阳染红,豆荚被春风抚绿,黄瓜长出刺花,土豆悄悄在地底长圆,菜地的时光永远都在静悄悄里走向下一个季节。那扇又老又黑的柴门始终半掩,阳光跃上门槛从门缝挤进去,细小的光却只能照亮泥土地面,无法照到褪了漆色的桌子后面,那片遥不可及的孤独世界。

从这家菜地埂走进去,弯弯曲曲,绕来绕去的小路伸至县城内部,杂乱的民间瓦房伫立田间地头,房檐下成群的鸽子飞起落下,玩耍打闹的小娃娃,身患疾病无精打采的男人,找东西吃的鸡,乱跑的黑狗,无人看管的小灰驴,在菜地深处演绎着各种长长短短的故事。

菜地另一头是成县矿管局,与我所在的小楼门对门,直线距离不到十米,整天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繁忙如闹市。

成县是全国第二大铅锌矿带,1300多万吨的地质储量,铅锌原矿石远销全国甚至世界各地,也一直是甘肃省白银选矿厂矿源的重要支撑。受二十世纪80年代以来的市场经济冲击,成县在以铅锌矿开采为主导的前提下,能源化工、建筑建材、酒类酿造、餐饮酒店等工业、服务行业迅速发展起来,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落脚铅锌矿藏丰富的黄渚镇、毕家山。成县街头巷尾的民房,成为矿老板和矿贩子租赁的临时居住地,靠近矿山的地带,帐蓬林立,寻找矿石的外地人,让荒野山区变成亘古未有的采矿盛地,城乡居民以矿石为媒介,实现了1990年代刮起的掏金梦。在这场全国范围的经济转型期,来到成县的大部分人,都淘到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桶金,矿管局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福利待遇非常优越。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大众普遍谈论“宏观”一词的同时,新的社会运行逻辑隐约可见,日常生活的变化意味深长,许多新变化已经明显地出现在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里。然而,我们这些上班族,感到的不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繁荣,而是前所未有的艰难,没有钱买商品房,仅此一条,是每一个上班族面临的最大挑战,这一时期,“矿贩子”这个毁名贬誉的称呼开始变得非常中性且有种赞赏的味道,行政事业单位职工可停薪留职上山赚钱,新的社会经济转型不仅重新塑造社会生活的新构架,而且向大众提出一系列新挑战。而普通老百姓,像住在菜地的那对夫妻,对正在到来的新生活似乎缺乏敏感,仍然沿袭着七十年代以前形成的早出晚归,牛耕马驮的传统生活方式。

每天,几乎都能碰到矿管局的老麻,老麻中等身材,做人低调。上下班骑一辆自行车,只要看到我们,大老远便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温和礼貌地打招呼,手推自行车跟我们走着聊天到单位门前或南街路口分手后,复又骑上自行车离去。这样一位待人谦虚,和蔼亲切的儒雅之人,在某一天,与邻居长期形成的矛盾激化,拿柄斧头,冲到邻居家里,砍死邻居一家大小四口人。这消息像一声惊雷,使成县老少都处于极度惊恐之中。这起史无前例的杀人案,在成县老电影院公审时,老麻自述道:“杀恶无罪,除恶要除干净。”老麻死到临头毫无惧色,可见邻里之间长期存在的矛盾有多么深不可测。

成县外面的世界如夜空的烟花般繁花璀璨,通讯工具出现了BB机,大哥大,理发店一夜之间变成美发店,招待所更名大酒店,甚至国际大酒店,百货商店成为超市,火锅店、美容院、洗脚房、KTV在大街小巷依次出现。310国道络绎不绝地飞驰着运输矿石的货车,多少人行囊空空地来,多少人又满载而归。

小楼里住户的生活仍然窘迫,大家坚守着平淡生活。对于外面的世界,这些人既没有机会去了解,也没有资格去谈论,偶尔谈论仅是道听途说。

那些年最让我感动的人,还是我的左邻右舍,大家对我们这些外乡人的接纳和厚待,让我终生难忘。右舍是老费,他家楼前的一排排桃树,早春时节,盛开的花朵如一条桃红色河流。南河对岸绿肥红瘦的果树、庄稼地里常年劳作的农民,傍晚慢悠悠消失进天际的流云,霞光染红的鸡峰山,日日伴随老费的摄影梦。其他的邻居,至今都不知道姓甚名谁,只记得他们朴实如泥土。

一次,我抱着孩子到菜地打水,任我怎么哄,孩子都不愿意站在菜地边等等,越是要将他往地上放,他越是抱紧我的脖子。穿鲜艳上衣的女人看到这情形,上前将她压好的一桶水提起倒进我的水桶,并径直提到小楼,我跟在她身后,看见她一条腿脚不太灵活。她将水桶放在小楼院落,返回与我擦肩而过,看我和孩子的眼神谦卑得如同我给她提了一桶水,黑黑的脸庞涨得通红,油腻的头发罩住了眼睛。我看着她匆匆走过来的身影说:“谢谢你!”她嗯了一声,埋头走进菜地。

草木枯黄,秋风摇落树叶之时,我们准备搬离小楼。带孩子到菜地去告别,菜地边的黄菊花开得正艳,房门依旧半掩,打水的人走一个又来一个,将一大片菠菜踩得不像样子。门口晾晒着两双沾有泥巴的湿布鞋,几根带泥的大葱挂在桃树枝条,一把芨芨菜放在草帽中,豁边的塑料布晾晒豆角,孩子拿起一根晒焉的豆角,当做玩具装进衣兜。

回到巷道,胖胖的女人,锁好铁门正要离开,我问她:“又要走?”她怔怔地看着我,手指小楼 “你住在楼上?”我答:“就是。”然后,她亲切地看着我儿子说:“看娃长得好看地。”我说:“明天,我们也要搬走了,这两年,我们对不起你们。”她红着脸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重复说道:“看娃长得好看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